第1章 名醫
是夜，金陵城外，暴雨狂風驟至。
豆大的雨點打在城牆上，官路兩旁精心栽種的丁香花被淋的七零八落，城中三更的梆子聲在這傾盆大雨中顯得飄忽渺遠，仿佛隔着幾重山水。
西城門邊的城牆上高懸着告示榜，上面層層疊疊張貼着告示，最上面的一張墨跡嶄新，筆鋒回轉間勾勒出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旁邊用朱砂圈出一個鬥大的‘尋’字。
風雨漸大，新帖的棉紙粘不牢靠，很快便随着風一路飄蕩，墨跡在雨中模糊，再辯不清字跡。
城門外的長亭，連夜趕路進城的七八行人擠在亭中避雨，地上燃起火焰，在圍火而坐的人們臉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來。
“你們聽說沒有，秦大人三日前被派去蜀中平反了？”身着粗布灰衣的中年人搓了搓手掌，詢問周圍的人。
右手邊的年輕人一雙眉毛揚起，長嘆一聲道：“這麽大的事，誰不知道呢！蜀王反啦！聽說昱王爺連夜從長安趕來傳旨，這不，現在該是就在景仁宮呢吧？”年輕人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宮殿：“可惜，秦大人前腳剛走，後腳剛剛成親的女兒便被山賊劫走啦！這都三天了，可惜了……”
“啊？秦大人的女兒？哪個？”
“你是外地人吧？”年輕人一臉鄙視：“秦大人庶出的三女兒啊，金陵城內那可是大名鼎鼎，誰不知道每月初一十五秦三小姐都會在秦府開義診，按着秦小姐的方子去抓藥，包管你三天就好，還不收銀子！”
“啊，我知道。”旁邊又有人附和道，看樣子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乞丐：“聽說秦大人格外寵愛這個女兒，每年她生辰都會設粥棚，日夜不斷施粥三日，有時還有純肉的丸子……”
“可惜可惜啦！”年輕人又重複了兩遍，打斷小乞丐的話：“秦大人是接了聖旨，來不及送女兒出嫁，這便出了事。”
“可是朝廷幹嘛千裏迢迢從金陵調兵？長安不是離蜀中更近嗎？直接派兵去呀！”中年人長嘆一聲，将凍得發紅的手湊近火焰：“好不容易過幾年安生日子，蜀王這一下，天下可就又亂啦！”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年輕人抱起肩膀道：“長安城內，怕是又有新變故了，茹王缬王兩位王爺……”
“造孽啊，這都争了十幾年了！苦的還不是百姓！”
“誰說不是……”
暴雨驟急，長亭只四面有廊柱支撐，火焰抵不住呼嘯的寒風，忽閃着熄滅，只留下亭內衆人在黑暗中相對無言。
Advertisement
城西景仁宮，朱漆大門左右兩邊高懸的油紙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燭火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投射出深淺不一的暗影，整座景仁宮好似一個巨大的怪物，卧在群山之前。
采苓打開窗戶，窗棂吱呀一聲，撲面而來的寒風凍得她打了一個哆嗦，幸好這間屋子在淩煙閣的拐角處，飛檐向上彎起遮擋雨滴，檐下挂着的銅鈴不住搖晃，鈴聲在風中難以辨別。
窗外的侍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窗邊，佩刀出鞘，在暗夜中閃着青幽的光。
采苓暗罵一聲，将窗戶砰地關上，震落幾塊受潮脫落的朱漆。方才關好，她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去，心裏一沉。
“小姐，這風雨太大，我怕這窗關不牢，可是擾了您？”采苓在水粉色的襦裙上擦了擦手，如今那裙子早就泥濘不堪，看不出模樣。
秦明珠散着一頭及腰長的烏發坐在床邊，臉色蒼白，臉頰上殘留的胭脂顯出病态的潮紅，眉如遠黛，一雙杏眸圓睜，修長的脖頸如羊脂白玉，身上是繡着金線的大紅嫁衣，鸾鳳呈祥，展翅欲飛，只是可惜蘇繡絲綢經不起折騰，歪歪扭扭，眼見着是毀了。
“不打緊的，采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三更了。”采苓站在窗邊，側耳聽着模糊的梆子聲，複又肯定道：“是三更了，天快亮了。”
景仁宮共三十六閣，十二殿，位于金陵城外，傍着馬鞍山，最初修建的時候琉璃作瓦，暖玉為階，紫藤，鳶尾滿園，樓閣內金絲楠木為梁，鲛绡羅紗為帳，端的一個奢靡華麗。
只是先皇去世十年，景仁宮無人修繕，又地處潮濕的金陵，不僅園中處處青苔，連湖水都被肆意生長的蓮花占據，不見往日華美。
一夜暴風雨過後，這座破落的宮殿更見頹廢。
采苓端着剛送來的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給秦明珠吃下，不過才用了小半碗，屋門便被人敲得咣咣作響。
“秦小姐，我家主人有請！”
采苓手一抖，險些将粥潑在秦明珠的裙子上，她将粥碗放在一邊，憂心忡忡地扶着秦明珠站起來：“小姐？這是昱王殿下要召見我們？”
“當然。”秦明珠輕咳兩聲，任由采苓給她穿好繡鞋，補充道：“是殺是剮想來今日便有結果了，若是有危險，你只管自己保命便是。”這話便是誅心之語了。
采苓嗚咽兩聲，抱着秦明珠的腿慢慢跪坐在地上，她仰起臉道：“小姐！雖說自小您便更偏寵蒹葭，可奴婢對您的衷心絲毫不比蒹葭少！眼下姨娘去了，蒹葭又……奴婢怎能在這個時候棄您而去！”
秦明珠看着采苓，連日來的折騰讓兩個人俱是滿身血污，蓬頭垢面，她心裏一暖，幾乎落下淚來，好半天才道：“謝謝你采苓……”
此番蜀王作亂，不止大梁動蕩不堪，就連她的家也支離破碎。從前那些風花雪月，歲月靜好，那些無憂無論的屬于秦明珠的少女時光，從此怕是不會再有了。
敲門聲愈烈，想來是屋外的人等的不耐煩了。
“小姐，昱王殿下為何要抓我們？是為了要小姐去治病嗎？”未出房門前，采苓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大概是吧。”秦明珠輕輕嘆了口氣。
采苓如釋重負，推開房門道：“那太好啦！以小姐的醫術，我們明日便可以回家了！”
已經有人等着領路了，秦明珠看着眼前幽長的長廊，天色未亮，長廊的盡頭迷霧重重，仿佛通向不可預知的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