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啓程

“慕白兄，你以前見過我嗎？”剛一坐上馬車，于飛鴻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

他們三個人湊做一處，雇了一輛馬車，這處小鎮是江北地區南下的重要通路，此時鎮子中來往行人大多是去往潭州，因此馬車十分好找。

秦明珠的藥方當然沒有問題，掌櫃的感恩戴德，臨走前還給他們多裝了些幹糧。

至于于飛鴻，自然是非要追着李冽問個明白。

“在下自小便在長安長大，曾是茹王麾下幕僚，此次才是第一次踏出城門，又怎會見過于兄呢。”李冽傷口方才在醫館上過藥，因此只得斜靠着車壁，笑吟吟道。

秦明珠掃了一眼李冽，見他長眉舒展，笑意坦蕩，便也識趣地沒有說破。

“可我這裝扮莫說是你，就是家中的小厮也認不得了，真是奇怪……”于飛鴻扯了扯胸前繃得緊緊的衣裳，滿臉疑惑。

“飛鴻兄雖說換了布衣，可這布料卻是江南錦繡布莊出的上好的織絲棉布，再則這一身裝扮顏色統一，就連發帶都特意與衣裳的顏色相配，這樣下意識的衣着品味，怎會是一般人家能有。”

于飛鴻聽得目瞪口呆，一邊眉毛高高揚起：“就算是這樣，我于家上下千餘人，壯年男子亦不下百人，你怎麽會知道是我……”

“這般體貌特征，又要去潭州參軍的，除了于兄，還有別人嗎？”李冽似乎心情甚好，接着道：“關隴八姓，唯于家以文出世，令父更是文采斐然，曾得先帝親口稱贊，雖說壯年男子百餘人，飛鴻兄恐怕是于家唯一一個尚武的男子吧？”

一番話說得于飛鴻啞口無言，他滿臉欽佩，抱拳對李冽愧疚道：“先前是于某唐突先生了，望先生不要與我計較。”

租來的馬車不比昱王府的精致寬敞，三人坐在其中，狹小的車廂更顯得逼仄，此時太陽落山，光線昏暗，秦明珠只能隐隐約約看到李冽嘴邊挂着笑容，仿佛昨日不曾經歷過那樣的刺殺和狼狽。

“飛鴻兄真是客氣了，若不嫌棄，我們以兄弟相稱便是。”

————

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包括車夫，一行四人終于進了城。城門處依舊懸着秦明珠的畫像，只是她一路颠簸，蓬頭垢面，臨近換班，守城的士兵松懈，才得了空子。

秦明珠跳下馬車，活動了下筋骨。‘宋城’兩個大字在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她遙遙望着那兩個字許久，終是回頭，狀若無事般對李冽道：“兄長，今晚還要再換一次藥，明日傷口結痂，便不用再纏繃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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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以一個過路人的身份來到這裏。

于飛鴻幫着車夫将車轭卸下來，聞言笑道：“明珠妹子這樣年輕，醫術卻如此了得，在那餐館遇見你們時，我還以為你們是騙子，不過不打不相識嘛，咱們也是有緣。”

“是啊，我和表哥昨日遇到劫匪，盤纏都丢盡了，若不是遇到于大哥，還不知怎麽辦好。”

“這都是小事！”于飛鴻擺了擺手：“路上的花費我來付便是，倒是我，離開家這一趟，路上結識了不少朋友。”

重游舊地，秦明珠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寒暄了幾句便進了店裏。

于飛鴻出手闊綽，住的客棧亦是宋城有名的松鶴樓，去參軍的人雖多，可能住的起松鶴樓的還是寥寥無幾，因此客棧內倒也算是清淨。

他們進城時天色已晚，店內客人都已經歇息，大堂內只餘一盞燈，偌大的屋子便顯得晦暗莫名，櫃臺後的夥計手拄着下巴，腦袋一下一下點着桌面。

秦明珠選了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額頭抵着桌面，輕輕嘆了口氣。這座城池有太多回憶，關于她和宋時明的，那段她曾以為會從青梅竹馬走到到白頭的感情。

她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塊玉牌，溫潤的羊脂玉被把玩的光滑圓潤，橢圓形的玉牌上打了穿繩的孔，綴着她親手編的歪歪扭扭的同心結，正面端正地刻着篆體的‘明’字。

秦明珠的明，宋時明的明。

“在想什麽？”李冽的聲音突然響起，驚得秦明珠猛地擡起頭。

面前的椅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拉開，李冽一只手拄着下巴坐在她面前，一绺碎發自髻上散落下來，搭在額頭上，雖是笑着，那雙眼睛卻一如既往地黑如濃墨。

秦明珠避開他的目光，扭頭看向窗外道：“在想破鏡能否重圓，覆水是否能收。”

從她跪在李冽面前，要他護她去蜀中的那一刻，她便背棄了宋時明。事關姨娘的生死，她沒有相信即将成為她夫君的宋時明，而是選擇了一個不過一面之交的落魄王爺。

她看過太多別人的生老病死，利益糾葛之下，這段感情太可能變得脆弱的不堪一擊，她怎麽能又怎麽敢孤注一擲。

“王爺是否曾在生死關頭害怕相信一個人？”仿佛怕李冽看出什麽，未及他回答，秦明珠便開口追問，想了想又補充道：“一個與你關系親密的……摯友。”

李冽輕笑兩聲，順着秦明珠的目光看向街對面的胭脂店門口搖搖晃晃的燈籠，幾只野貓追逐着從門前經過，安靜的晚上，只有晚風飒飒的聲音。

“母妃在我八歲那年便去世了。”李冽安靜地開口：“天家無情，又哪來什麽摯友呢。”

秦明珠側頭看向李冽，他的嘴角習慣性的揚着，只是這笑意淺淺，停留在嘴邊，終是未能傳到眼底。

“你們兩兄妹在這做什麽呢？”于飛鴻從店外走進來，目光巡視一圈，落在他們身上：“這都亥時啦，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大嗓門宛如鑼鼓，打着瞌睡的夥計被驚醒，額頭當地一聲磕在櫃臺上。秦明珠忍俊不禁：“于大哥，說話可要放輕些。”

于飛鴻才注意到那小夥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發，嗓音果然壓低了許多：“小兄弟，對不住啊，方才沒注意到你。”

那小夥計揉着腦門，苦兮兮地道：“是小的不對，幾位客官，住店樓上請。”

秦明珠将玉牌收好，深吸一口氣對李冽笑道：“走吧兄長，明日還要趕路，你受了傷，要多休息才是。”

此時此刻，她是宋城的過客，也只能是宋城的過客。

無論停留多久，終究是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