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湖相忘

眉姨的那句話最後終歸是沒有接着說下去,她只是又彎腰俯身磕了一個頭,伏在地上,語不成聲。

顧長風伸手扶起了她,嘆道:“眉姨,你又何必如此?長風未曾說過不救這位夫人。我雖與這夫人并無交集,但二十年來時常前去看望,斷無袖手旁觀的道理。”

他将眉姨扶到了桌旁的椅子旁邊,示意她坐。但眉姨依舊不肯落座。

“二公子,”她又想跪了下去,但顧長風的一只手牢牢的托着她的胳膊,她即便想跪,依舊不能。

“二公子,”她接着懇求,“請讓我随你一同去無雙城吧。我答應過夫人,要照顧你一生一世的。”

顧長風沉吟了一會,複又慢慢的問道:“帶着那位袁夫人一起?”

眉姨點頭,正色道:“此生我斷不會離開夫人半步。夫人在哪,我就會在哪。”

顧長風眉間微攏,右手兩指緩緩的捋着左袖袖口,但沉默不語。

須臾,他擡眼看了眉姨一番,見她面上神色堅定,一雙閱盡滄桑的眸子裏卻是帶着急切懇求之色。

顧長風忽然就想起了他五歲的那年,在後院被人從後推落湖中,當時不識水性的眉姨卻是不顧一切的跳下湖救起了他。而後他受此驚吓高燒不退,也是眉姨日夜守候在他身旁。

想母親自他記事起,便因着父親獨寵二夫人之事常年隐于佛堂不出。那次他落水,也不過前來看了一看,見他無性命之礙便又回了佛堂,再也沒有前來看望過一眼。

他迷迷糊糊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看到的都是眉姨那雙溫柔的眸子,細心的安慰着他,哄着他入睡。只是那時眉姨的雙眼,眼角平滑一片,而不如現今的這般卻是細紋疊生。

顧長風想起那些往事,終是心中某處柔軟了起來。

“也罷。眉姨,你便帶着袁夫人随我一同去無雙城吧。但眉姨,你須知道,無方城二十年前便已滅亡,袁夫人更是葬身于那場大火中,現在小院中的那位夫人,只是你家鄉的一位富人之妻。她于你有恩,家中不幸遭難之後,為報恩,你這才照顧她二十年,你可明白?”

眉姨一怔,但須臾也反應過來,立即便道:“我明白。這世間已經再無袁夫人了。”

顧長風微微點頭:“當年的無方城城主是蒙冤也罷,遭人陷害也罷,其中牽扯一定很深。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但如若再提起此事,依然勢必會武林大亂。即便而今知道其中真相的人已經相繼作古,但難保依舊會有別有用心之人借此為由,挑起武林動亂。所以,眉姨,此後,我望你再不要提起無方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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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姨亦點頭:“二公子,這個中厲害,我明白。”

“這便好。”

目光掃過她手中緊握的畫卷,他忽然又伸手取了過來,取下桌上那方紅燭燈罩,作勢便要點燃。

但斜刺裏眉姨的手忽然伸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他的手。

他擡頭望過去,見她正一臉懇求之色,搖着頭:“二公子,不要。”

顧長風雖然知道若想無方城之事徹底湮沒于那些舊日時光中,最好的辦法就是燒毀了這幅畫,然後再無人提起此事。但不知為何,他對畫中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真當要他去燒了

這幅畫,只怕最終也是下不了手。

正好眉姨也在旁哀求,他微一沉吟,收回了手。

眉姨心中一松,眼見得顧長風細心的卷起那幅畫,耳中又聽得他在道:“也好。那這幅畫暫且就由我來保管吧。放在我這裏,總比放在你那裏安全。”

眉姨其實也正有此意。她看了看那幅畫,又看了看顧長風,慢慢的道:“不錯。這幅畫,其實更應該放在二公子身邊。”

二人再閑話了一會,眉姨起身告辭。待得她的身影走出視線後,顧長風身子微微後仰靠于椅背上,而雙手則是十指交叉放于膝上,淡淡的道:“進來吧。”

吱呀一聲輕響,兩扇木門輕開了一條縫,有黑影快速的閃了進來,而後更是小心的關上了門。

那黑衣人先是向顧長風抱拳行禮,而後便幾步過來,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聲。

顧長風的眉頭慢慢的攏了起來,他看向身旁垂手而立的黑衣人,慢慢的道:“你是說,我大哥,去了寶鏡房裏?”

黑衣人抱拳,低低的回了一聲:“是。屬下親眼所見。現有其他兄弟正在秦城主屋外保護,屬下前來禀告主公。”

顧長風微微颔首,略一思索,便道:“你且回去繼續在寶鏡四周保護。切記,不可讓她發現你們的行蹤。”

黑衣人又一抱拳,躬身退出。而顧長風也随後搖着輪椅出了門。

經過一處小院,再是繞過一道長廊,前方即是觀雲莊待客的客房了。

顧長風沒帶青衣家仆,但一路上輪椅還是行的很快。

及至等到秦寶鏡所住客房前,望着屋內暈黃跳躍的燭光,他卻忽然不敢上前了。

微微平息下因趕路而起伏的胸口,他左右一望,順勢搖着輪椅隐于一株枝葉繁複的龍爪槐後。

樹冠如傘,綠葉葳蕤投下重重暗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悉數覆蓋。

做完這一切過後,他屏息靜氣,聽着屋內之人的對話。

首先聽到的是秦寶鏡冷冷清清的聲音:“夜深了,顧莊主請回吧。”

而後須臾,是他大哥顧長策沉沉的聲音慢慢的響了起來:“寶鏡,你......,你還在怨我?”

卻是一片沉寂,秦寶鏡沒有言語。

顧長風握着扶手的雙手慢慢的緊了起來,身子微微前傾,只恨不得能将屋內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而屋內,秦寶鏡站在窗前,正在望着遠處廊下的一叢紫色芍藥。

星月微明,芍藥上似是有點點閃躍星光。有風拂過,綿延起伏如銀色波浪。

她忽然就想起了初見顧長策的那年。

十五年的年紀,純真不知世事。随同父親來了觀雲莊,偶遇月下湖邊芍藥旁輕聲哭泣的十八歲少年。

她是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無雙城大小姐,自是不能理解庶子的悲哀。可她知道,那晚的月色很美,芍藥更豔,可這都比不上那個哭泣的少年帶給她的震撼。

原本以為接替觀雲莊莊主之位的定不會是他,曾經滿心歡喜的憧憬着,待他到了無雙城,一定會好好的對他,讓他此生再也不會為了什麽庶子的身份而苦惱。

她秦寶鏡的丈夫,定會讓他榮耀一生。

可世事難料,誰又能料到那此後的一系列變故?

觀雲莊莊主忽然昏迷不醒,莊內兩派勢力紛争,而最後,卻是他聯合天鷹堡,且顧長風也是忽然雙腿癱瘓。

于是,觀雲莊莊主之位毫無意義的落到了他的手中。

那時,自己卻正是在束手無策之中。長兄年前遭人暗算下毒,縱使請了江湖第一神醫來,依然只能延緩不能根除。但到了最後,依舊是枯竭而死。

此後,父親病倒,纏綿病榻數月後撒手而去。

觀雲莊遍告天下武林新任莊主即位,披紅挂彩的同時,無雙城中卻是滿城缟素,一片凄凄。

秦寶鏡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原以為難免會有些感傷。但可惜她忽然之間竟發現,自己的心中竟是一片平靜,再無漣漪。

她低下頭,微微一笑,原來,都已經過去了啊。

也好,都過去了也好。

她沒有轉身,只是依舊背對着顧長策淡淡的道:“夜已深,顧莊主請回吧。寶鏡明日須早起趕路,就不留顧莊主了。”

顧長策吃了一驚,忙問道:“你明天就回無雙城?”

秦寶鏡點頭:“是。”

聽了她的話,顧長策心中一急,上前幾步來,就想去拉她的胳膊,但秦寶鏡微一錯步,身子側移,躲開了他的手。

“自重。”

依舊是很冷漠的聲音,仿似現在的顧長策于她而言,不過一路人而已。

顧長策的手僵硬的舉在半空中。他看着明明只在幾步開外的秦寶鏡,可她周身散出來的氣息卻是清寒的,看向他的眼光更是不帶絲毫起伏。

五年前的寶鏡,絕不會是這樣的。那時她依戀他,會變着法的哄他高興,從來不會對他這般冷冷的說過話。

但是,這一切都回不去了。在他起而争這觀雲莊莊主之位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們從此只能相忘于江湖。

但心中終歸是存了那麽一絲奢望,他低低的開口,語聲中含了一絲乞求:“你過些日子再回無雙城好不好?讓我再好好的看看你,我怕,我怕此次一別,今生将再無見到你的機會了。”

一語成谶。若幹年後,待得顧長策再見到秦寶鏡之時,那時他已化為一捧飛灰,靜靜的躺在一方青色瓷瓶中。

但秦寶鏡不為顧長策的哀求所動,她只是靜靜的站着,沉默了一會方道:“此間事已了,再無逗留的必要。”

話落,走到門口拉開了兩扇木門。

“顧莊主,請吧。”

屋外暗影沉沉,縱有廊下燈籠之光,但所照不過盈尺,依舊無濟于事。

顧長策知道,只要他一跨出這個門,此生與秦寶鏡将再難相見。

即便他日能相見,他二人也将處于敵對陣營。

但他只能走。

美人江山,自古難抉擇。可他已經做了抉擇了。

那便不要回頭了吧。

顧長策踽步而行,終于一步步的融入了無邊無境的夜色中。

秦寶鏡靜靜的站于門首,看着顧長策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再也不見。

這樣的離別方式,其實也未嘗不好。

清淩淩的眸子忽然轉向了右側,她看着那片黑影,開口慢慢的道:“更深露重,顧二公子還要待到何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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