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火葬場預備營第八天
君君吃了很苦的西藥,吐了好長時間,柳瑟哄了一陣才睡着。
為了不打擾她睡覺,柳瑟把燈關了,拿了幾本書到走廊外頭去看。
今晚柳虹來陪夜,要等柳虹來了她再走,不過也就一個小時時間。
醫院空調打得很大,她特意帶了件煙粉色薄開衫外套穿上,最近頭發長了不少,鬓邊黑發如雲,眉眼清黛,像是古畫裏的仕女。
手上的書介紹古建築的建築特點,以及闡述了為什麽這麽做的設計理念。
柳瑟看了幾眼後,随手在紙上畫了幾筆,筆下的簡略建築躍然于紙上,融合了西式的流暢簡潔和中式建築的特色。
這是她的夢中情屋。
他們柳家三姐弟,小時候擠在窄小的房間裏,只堪堪擺下兩張床,柳瑟和姐姐一張,柳衛青一張。
也許是這樣的影響,柳瑟一直希望能設計出讓空間更加物盡其用的房間,這也是她當初選擇建築系的原因。
讓每個人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
“柳瑟?”
訝然的聲音打斷柳瑟的思路,眼前站着位年輕人。
戴着黑色框架眼鏡,有些不修邊幅,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張娃娃臉和未打理妥帖的長發,身上洋溢着年輕人蓬勃的朝氣。
見到柳瑟擡起頭來,下一秒他肯定地說:“你就是柳瑟。”
柳瑟看了他好一會兒,好似撥雲見霧,她不确定地說出一個名字:“常州?”
對面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算是确認了。
常州是柳瑟的大學同學,同是建築系,為人熱情,毫無雜念,一心只撲在建築設計上。
當時系裏都在傳建築設計才是常州最愛的女朋友。
大學畢業後兩人就沒再聯系。
常州有些激動:“白天給我媽辦住院手續,在醫院見到你還不确定,特意找過來,還真的是你。”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畢業了都沒有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染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對了,你怎麽在這裏?”
“家裏小孩生病了。”
常州不假思索:“你的孩子?”
沒想到連孩子都生了。
他看過來的目光有些惋惜,常州聽大學同學說柳瑟一畢業就結婚了。
也許是操勞君君的事,柳瑟氣色不太好。
她搖搖頭:“我姐的。”
常州又有種幸好還沒有的感慨。
他目光四處晃了一下,在凳子上看到柳瑟畫的半成品。
柳瑟赧然地搶過來:“亂畫的,你可別笑話我。”
不用想也知道常州畢業後一直在設計上踽踽獨行,而她那只手不行之後便有些荒廢了。
柳瑟不免懷疑自己。
看出她的意思,常州提議去外面走走說說話。
醫院隔壁開了家網紅奶茶店,這個光景買奶茶的人不多。
常州問她要喝什麽。
柳瑟有些許愣怔。
上大學的時候柳瑟也經常和室友去學校後街買奶茶喝,當時奶茶種類很少,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珍珠奶茶,便宜的只要4元一杯。
但大家喝得都很開心。
嫁給鐘晏後,她的世界封閉起來,滿心滿眼圍着鐘晏轉,只短短幾年過去,奶茶已更疊換代,新品繁多。
她忽然有種被世界抛棄的悲涼。
店員怪異地看了她幾眼,柳瑟讪讪,點了杯尋常的珍珠奶茶,三分甜,常溫。
柳瑟在設計上很有天賦,被許多老師當作得意弟子,常州不服氣,和她比了好多回,偏偏每次他們參加比賽常州都是第二名。
在學業上,常州總是把她當作幻想敵人。
兩人一邊喝奶茶,一邊走回醫院。
常州和她說設計上遇到的有趣事情,柳瑟看上去很感興趣,一雙黑色的水眸子熱忱又透亮,嘴角挂着和煦笑容,眉眼如彎月。
如果她的手完好如初,如果那時候她沒有嫁給鐘晏。
或許她現在的生活就和常州一樣簡單純粹,整日圍着建築設計打轉。
即是如此,也該如此。
月色下,她像是只被人折斷了翅膀的雀鳥,幾近透明。
常州忽然一動:“柳瑟,我看你剛才畫的那張稿子還有以前的靈氣,為什麽不試試給自己一次機會?”
柳瑟和他說畢業後就沒再從事過設計,對于這樣天賦異禀的人才,常州未免有些可惜。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的工作室随時歡迎你。”
“我......”
“不用這麽快回複我,你回去好好想想。”
柳瑟試着找過工作,對方都以沒有經驗拒絕了她,她現在有點抵觸心理,對自己沒有信心。
但她清楚,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到時候必将粉身碎骨。
“謝謝。”她內心銘感萬分。
常州說話爽朗,聊的都是建築設計理念,兩人相談盛歡。
柳瑟左手抱在胸前,墨色長發挽起,鬓邊發散落,端的是恣意暢快。
談笑間,她偏頭看到了鐘晏。
漆黑夜色下,鐘晏懶洋洋地靠在車門上,指尖的香煙猩紅,快要把夜色燙穿。
停車場附近夜色瞑暝,黃暗的燈光掩映着鐘晏,指尖修長時不時抖落煙灰,他低着頭,擡頭時剎那風止雲停。
她和常州告別,站在原地看着他,攏在胸前的墨色長發在微醺的暖風中飄揚。
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柳瑟往他那邊走。
鐘晏指尖只是夾着點燃的香煙,并不抽,這幾天連軸轉的工作讓他壓力很大。
本來是打算直接回新房的,看到車子後座那黑紅色的飯盒,他還是讓趙平陽把車開到醫院。
他在車上眯了會兒,下車點根煙醒醒腦。
誰知道剛下車就看到柳瑟和別的男人走在一起,說說笑笑。
他周身圍繞着煙味,柳瑟停在半米處,嫌棄地皺鼻頭。
鐘晏忽然笑起來,眼裏盛着醉人的酒,有幾分讀書時候溫柔模樣:“就這麽讨厭?”
柳瑟不說話。
他今天似乎脾氣特別好,直起身來,四周看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垃圾桶,鐘晏緩步走過去,把香煙掐滅丢進去。
重新站在柳瑟面前時,路燈将他的影子拉成巨山似的黑影,壓在柳瑟身上,她有點惶恐。
他們很久沒見了,上次鬧了不愉快後就沒見過,中間就算柳瑟有心去見他,也總被各種原因擋着。
鐘晏玉色面容略顯疲憊,中午錢媽說他這幾天在公司天天加班,很少回去,睡不好也吃不好。
柳瑟當時聽着并沒多大想法,她以為自己并不關心了,可如今見到心底驀地一勾,稍許心疼。
“你怎麽來了?”
這一問在鐘晏聽來,有點防備的冷意,他眉目一凜。
好似他不應該來。
目光瞥了一眼柳瑟手上拿的奶茶,他從不喝這種東西,也不認識,好像童童挺愛喝的。
剛才他看得清楚,柳瑟扶了那個男人一把,還笑得活潑燦爛,是他從沒見過的。
她在他面前總是像綿羊一樣溫順。
“剛才那人是誰?”他不經意地問。
鐘晏離她近了些,柳瑟嗅嗅鼻子聞到點酒味。
她皺眉:“沒誰。你喝酒了?等會兒讓錢媽給你煮碗醒酒湯。”
鐘晏也不糾結于此,腳尖前有塊小石頭,他踢了踢。
他忽然有種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錯覺。
靜默的空氣裏彌漫着夏日暖陽。
鐘晏忽然道:“今晚回新房麽?”
難道他來這裏就是為了這件事?
橘色路燈下,柳瑟腳上的平底皮鞋閃着一抹紅。
這個顏色有些像那雙紅色芭蕾鞋。
她語氣不自覺軟了幾分:“明天早上很早君君要拍片子,我姐今天晚上陪着......如果...”
如果...如果他可以的話...住她現在的總統套房也不是不行。
鐘晏嗯了一聲,不知道在想什麽。
明天還要去去外地出差,柳瑟不在家,有些行李還沒有準備。
他似乎沒聽出她話外之音來。
柳瑟覺得自己有點別扭,左手不自然地敲了敲奶茶杯壁。
怕鐘晏察覺自己的小心思,連忙換了個話題:“黃教授的禮物準備好了嗎?上次我忘記和你說了。”
“已經讓平陽備着了。”
“那就好。”
又安靜了。
這樣的安靜讓鐘晏舒适心安。
沉寂的世界被一陣鈴聲驚醒,鐘晏掏出手機,屏幕上閃耀着“沈星冉”三個字。
柳瑟一眼就看到了。
鐘晏當場按滅,皺着眉,時間也不早了,他咳了咳:“我先回去了。”
“嗯。”淡淡的極低的一聲,揉雜了多少愁腸,以至于鐘晏都沒聽見。
直到趙平陽把車子開出去老遠,柳瑟才回過神來,走到剛才鐘晏扔香煙的垃圾桶,把奶茶扔了進去。
她定定的站在那,想着剛才鐘晏扔香煙的動作。
他似乎是兩指生生掐滅了香煙,站在她現在站着的位子,微微矮身,右手手腕輕輕一勾,香煙呈抛物線進了垃圾桶。
柳瑟站了一會兒,暖風拂面,有點落寞。
***
一個小時後,鐘晏回了新房,錢媽還沒睡。
趙平陽把飯盒帶給她,并交代錢媽準備鐘晏去外地需要換洗的衣服。
鐘晏結婚後這些東西慣例都是柳瑟備着的,以前在老宅錢媽也沒做過。
錢媽一時為難:“喲,也不知道鐘晏出去要帶點什麽......”
此話一出,錢媽和平陽心裏生出一種“屋裏總歸要有個女主人幫襯”的念頭。
鐘晏脫了西裝外套,裏頭的襯衫落拓:“沒事,我自己來就行了。錢媽你先回去休息。”
錢媽讪讪,感覺手上拿着的飯盒頓時輕了不少。
錢媽料他應該吃完了。
她露出滿意的笑容:“鐘晏,今天的午飯怎麽樣?合胃口麽?要是覺得好吃,你出差回來我讓福叔帶給你。”
正要上樓的鐘晏腳步一頓,他愣了會兒回頭,似乎把理由的彎彎繞繞都想清楚了。
原來菜是錢媽做的。
他還以為......
右手掌心搭在欄杆上,微微用力,欄杆上突出的裝飾品硌得他手疼。
他回道:“挺好的,以後不用麻煩了。”
夜裏,鐘晏洗完澡出來,身上穿着浴衣,頭發在盥洗室擦過,未幹透,發尾滴着水。
手機嗡嗡地響起。
鐘晏看了一眼,走到窗戶邊接通。
屋內燈火輝煌,映着他的影子。
“喂,鐘晏,是我。”
“嗯。怎麽說?”鐘晏似乎有些累,想早點休息。
二樓落地窗外種滿薔薇,在夜裏只有白色的看得見形狀。
晚風送來獨有薔薇香。
鐘晏喜歡薔薇,滿院的薔薇花是當年結婚的時候柳瑟種的。
“我想了想上次在醫院你太太好想誤會了,我...我應該和她解釋一下。她生氣了是不是,都怪我......”
小小的花枝,開得茂盛,也極易被風吹落。
鐘晏聽着對方說話,只偶爾間回應一下,之後他擰着眉:“星冉,問你件事。”
對面的沈星冉窩在被子裏,被子蓬松而柔軟,房間裝修得像是城堡裏的公主。
和鐘晏分開這麽久,她還是忘不了鐘晏,她在國外學習芭蕾,考進了紐約芭蕾舞團,她想讓鐘晏知道自己有多麽優秀。
更想讓鐘晏知道他們兩個才最般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星冉聲音甜膩:“你說。”
過了很久,像是雨幕過境。
薔薇花在大雨裏飄搖。
“你在美國見過江鶴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