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4)

娘唇邊笑容,交賬的忙道:“這樣也有不妥,畢竟這價錢就不好開。”

曼娘笑了:“四嬸子這想法也不錯,不過就照你說,價錢不好開,你去傳我的話,就說我說的,還是照原先那樣,家裏從各個鋪子裏拿的東西,還是照原來算法,開帳來。”交帳的忙應是,曼娘這才把賬本合上交給他:“銀錢關系重大,我記得你在這家裏也是第三代了,上回查印子錢的事,都沒查到你家,可知你家素日為人謹慎,這樣的人家該賞。我思來想去,竟是賞無可賞,你家小兒子,聽說已經在外有個出身,那你家大兒子,也從這名冊上劃掉吧。”

☆、159準辭

交帳的不由自主跪下,汗已經流到脊梁,做賬房,什麽都不管,一年也有上千銀子進賬,這麽幾十年下來,這家子積累的錢財已經不少,再由一個兒子出去,另一個兒子繼續在這家裏管帳,這條路又穩又安全。他家大兒子,一直跟着他學,已有二十來年,就等着他告老,然後由大兒子頂上差事,可現在被從名冊裏劃掉,就是從中間堵掉這條路。

說出去是很好的,主人家體恤他們辛勞,可實際上……。曼娘的聲音很平靜,可表達的意思毫不含糊:“賬房這邊,事情重大,不是一家子都在的,我不敢交出去,可是你家,你叔叔就已經求了太太,出去了,再到現在,你小兒子也出去了。”

交帳的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可曼娘既然這樣說出,辯解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默默無語。曼娘繼續道:“你今年已經五十六了,一向勤謹,這一年,你好好地教個人出來。”交帳的擡頭看着曼娘,胡須在顫抖,曼娘的聲音還是不含糊:“做人奴仆總不如自己做主,況且你家已有兩代人出去,想來也是深知這個道理。你家服侍了三代,到時我也不會虧待你家,這點主仆之情,我還是有的。”

交帳的胡子顫抖的更厲害了,不是沒人謀過這個位置,只是都被自己家尋出法子來讓人的謀劃落空,只要長長久久保住這位置,就能讓一家子在外安安穩穩能享榮華。現在曼娘的話那麽斬釘截鐵,容不下有半分反對。

此時若說立即告老回家的話,不過是連最後一點主仆情都沒有,只有再次行禮,低聲應是。曼娘讓他起身退下,看着他走出去,手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賬房這個位置,歷來都是重中之重,謀這個位置的人也不少,這個位置,再不能交給一個兒子在外面,另一個兒子在家裏的人家了。

交帳的回到賬房,把賬本放到桌上,整個腦子都是糊塗的,賬房裏走進一人,悄聲說:“爹,那幾個掌櫃要去見三奶奶,說要辭了這事。”交帳的擡頭看着兒子,他兒子十分歡喜:“這下有好戲可以看了,誰讓他家之前還想謀這賬房的事來着?”

交帳的看着得意洋洋的兒子,突然一巴掌打上去:“糊塗,糊塗。”說着坐回椅子上,他兒子被老爹打了一巴掌,用手摸着臉:“爹,我們之前……”交帳的嘆了聲:“三奶奶,和別人不一樣。”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誰家當家奶奶,不是要靠着這些下人們,難道她還能把人得罪光不成?

交帳的看着自己兒子,搖頭嘆氣:“三奶奶,是真的不怕得罪下人們啊。主人終究是主人。”自己家能想到留一個兒子在這家裏送一個兒子出去,難道主人家沒有想到嗎?這群掌櫃,只怕是去自讨沒趣。

曼娘瞧着趙媽媽,眉頭輕鎖:“那些掌櫃都要一起辭?”趙媽媽應是:“吳管事已經在外侯着了,說攔不住他們。”這要辭一個兩個,管事就可以做主,可這一回辭這麽多,管事的哪敢做主,一早鋪子開不出來怎麽辦?

曼娘微一思索就道:“更衣,我要出去見見這些掌櫃們。”冬雪應是,拿了大衣服過來給曼娘換上,趙媽媽有些遲疑地問:“這不大好吧?”曼娘把冬雪尋出的一根珠釵換掉,拿出一支鳳釵插上:“有什麽不好,都這時候了,難道等到明兒一大早,鋪子都開不出來,然後我被瞧笑話?”

趙媽媽默然,也上前幫着曼娘梳妝,很快梳妝畢,已經遣人出去說過,吳管事聽到曼娘要親自見這些掌櫃們,心裏松了口氣,但還是竭力勸說這些掌櫃們:“各位,曉得你們有些氣,要發,就往吳某身上發好了,但諸位也該想一想,你們離了這裏,哪裏能尋到比這更好的去處?”

有幾個人似有所動,但還沒說話就有人道:“人活這輩子,圖的不就是吃口安樂茶飯?我們在陳家,也是二三十年了,從夥計熬到掌櫃,不是讓吳管事你呼來喝去的。”吳管事一張臉都皺起來:“諸位,我什麽時候對各位呼來喝去的?”

這時外面傳來聲音:“三奶奶來了。”吳管事忙搶前一步迎出去,曼娘對吳管事點一點頭,這才扶了趙媽媽的手進屋,屋裏已經設了珠簾,曼娘徑直進到珠簾後面,掌櫃們縱有不滿,也要先給東家見個禮。

曼娘這才開口:“聽得諸位都想辭了這裏的差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辭了就辭了吧。等會兒去賬房裏,每人支一百兩銀子,就當我陳家送別各位了。”曼娘這話一開口,未免讓那些以為曼娘是挽留他們的掌櫃都愣了下,屋內一時都安靜下來,趙媽媽也沒料到曼娘會這樣說,不由唇微微張大。

還是吳管事最早醒過來,忙對曼娘道:“三奶奶,這些掌櫃們都辭了,一時到哪裏去找這麽多的掌櫃?就算有幾個夥計,也不能立時頂上。”曼娘又是一笑:“吳管事,家裏把這些鋪子交給你,不是讓你只曉得和掌櫃們吃吃喝喝,你管這事也差不多有三個月了,難道連每個鋪子裏有些什麽夥計,哪個夥計平日聰明可堪重用都不曉得?”

吳管事被曼娘反問,他也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曼娘的話是什麽意思,立即應是:“三奶奶說的是,小的平日去那些鋪子裏,也見到幾個可用之才,現在是緊要關頭,也只有先把他們提拔上來。實在不成,小的和徐親家鋪子裏的幾個掌櫃還算交好,到時還可以先借用幾個人。”

曼娘點頭笑了:“天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兒?這京城,別的都缺,唯獨人是最不缺的。”這事本是掌櫃們要挾的,可現在竟是以假成真,掌櫃們個個都如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那年老些的呢,還想着索性趁這時候走了也就走了,那壯年的可沒這麽灑脫,家裏孩子還小,都指望着這份差事過日子呢,現在一下被辭了,雖說曼娘讓去支一百兩銀子,可在京城,這些銀子夠花多久?不由有些後悔,有人已經忍不住:“三奶奶,您這樣對待人,未免有些刻薄。”

刻薄?曼娘等的就是這句話:“這位掌櫃說的好笑,我陳家待你們,每年束脩之外,四時節禮、年底分紅都是樣樣不缺的。這些都有帳可查,若是缺了,還請衆位都拿出證據來?這是我陳家管家不嚴,我定會訓誡。若這叫刻薄,我不曉得什麽叫豐厚?況且衆位今日集體要辭,未免心裏沒有我不過一個女子,又初掌家事,定要借此給我一個難看的心。各位既生了這樣的心,此時怪我刻薄,豈不是惡人先告狀?”

廳內頓時鴉雀無聲,曼娘又道:“其實各位的心,我也明白,這做掌櫃久了,難免會覺得陳家給的束脩不夠,不足以酬各位的辛苦。要真這樣想,自可以或讓吳管事,或尋人來告訴我,各位既是給我陳家賺錢的人,難道我又難為不成,左右總要有些表示。可各位這樣來,未免就太欺人了。我容了這次,下回只怕有人就有樣學樣,都聚集起來,不肯做事。諸位是欺我年紀小沒經過事呢,還是覺得我臉軟好說話?”

掌櫃們額上都流下汗,曼娘又道:“衆位既辭了,就不再是我陳家的人,還請先去賬房支了銀子,吳管事,”吳管事急忙上前,曼娘對他道:“歷來辭了掌櫃的人,是怎麽個交托,你去跟着辦了。”吳管事應是,曼娘站起身:“諸位還是先去支銀子吧。”

說完曼娘就從珠簾後面轉出來,帶了人徑直離去,吳管事恭敬地送出去,等回到廳裏才見掌櫃們依舊站着,不由咳嗽一聲:“諸位,奶奶既已有了章程,還請跟了我出去,先去賬房領銀子,再去各自鋪子上交鑰匙交賬本。”

掌櫃們中最年輕那個問出來:“老吳叔,你和我爹也認識二十年了,你怎麽就不提醒我一下。”吳管事此時得意洋洋:“我不是告訴你了,別和這些人胡鬧,可你肯聽嗎?一廂情願以為能要挾別人,自然,還想給我個好看。你這回辭了這裏,等閑幾個月,我再想法給你尋個差事。”

那人對吳管事連連作揖:“經一事,長一智。我算明白這句話了,只是老吳叔,這件事,其實我也是被人撺掇的。”吳管事望向掌櫃中的幾個人,笑了:“我曉得你們心裏是怎麽想的,老老實實做事,陳家又沒虧待了你們,非要去想那些歪點子,結果呢,現在碰了一鼻子灰了。現在還是別想那些別的,趕緊去賬房支了銀子,我還要趕去收鑰匙拿賬本讓新掌櫃來呢。”

這話裏埋汰着不少人,但到此時也再無可說的話,吳管事籠着手帶他們往賬房去:“也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們這位奶奶,父翰林母郡主,未來的兒媳婦還是縣主,和別人可不一樣,趁早把那點小聰明收起來。”

領頭的那幾個只有在心了罵着出主意的人,一個字也不敢回,曼娘已遣人來傳過這話,賬房裏并不敢難為,依次把銀子支了,吳管事也就去鋪面裏收鑰匙拿賬本任命新掌櫃。

吳管事忙到天都擦黑才算把這事忙完,回到陳家讓人去裏面禀告了曼娘,曼娘回答知道了,又讓人給吳管事道了乏。陳銘遠見妻子面色疲倦,安慰道:“這家裏有些下人們,三四代的陳人,彼此之間盤根錯節,想整頓還真難。”

曼娘趴在桌子上,聲音懶懶地:“是啊,就拿今兒這事來說,這些來辭的,想什麽的都有,有想為難我的,有想給吳管事難看的,還有想渾水摸魚的。”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個和各人性格有關,曼娘的出身,決定了她在面對下位者的時候,有不怕得罪人的心态,所以會這樣處理。

☆、160世仆

陳銘遠拍拍妻子的肩,幾代下來,下人裏面有居功自傲的,有仗了服侍過老人家就不把主人放在眼裏的,各色不等,這些和朝政竟還頗有相通之處。陳銘遠不由沉默了,曼娘說完覺得心裏舒服些,擡頭看見丈夫站在那若有所思,拉着他的手坐下:“是我的不是了,你在外面一日,也是十分疲憊,我還拿這些事煩你。”

陳銘遠笑了:“你剛管家也很累的,我聽你唠叨唠叨,就算不能幫你分憂,也能幫你排解排解。”曼娘飛了一眼過去:“好啊,竟敢嫌我唠叨,不過呢,有句話要和你說,上回四叔查有人在外放印子錢的事,雖理了一遍,可仔細看了,這家裏,有不少有兩三個兒子的,就有個兒子出去,這樣人家我想着,要做些平常事也罷,可這些人家往往都是有體面的人家,所居的位置,不是賬房就是管事。”

曼娘話裏的意思陳銘遠明白,眉微微皺了皺就道:“這些事開頭也只是給一家兩家開恩,漸漸就成了慣例,而一成慣例,這出去的人多,裏面也有些各懷心思的。現在是輻辏時候,自然瞧不出來,可天下哪有永遠不衰的時候,要照我瞧,真要出事,就在這些半在外半在家的人裏面。”

丈夫想的和自己一樣,曼娘心裏很歡喜,微微一笑:“你想的和我一樣,我也想着,索性把那些受恩深重的人,都放出去,他們也好出去團圓。二來呢,這家裏人也太多了,我粗瞧着,一個房頭光丫鬟就二三十人,這些年紀漸漸長大,配了人,過不得幾年又生出人來,每年的月例糧米都是成倍往上漲,人丁興旺本是好事,可也要看看是什麽樣的人丁興旺。”

妻子皺着眉頭,這樣的神色讓陳銘遠想起當日在龍岩時候,妻子和自己算每月柴米錢的樣子,眼裏笑容十分溫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說這家裏,就算是朝廷,每過一段時候,還不是有人要告老,把位置給後來者。”

曼娘不由啐丈夫一口,靠在他的肩上:“好想只有我們一家子,就那樣清清靜靜過日子。”陳銘遠握住她的手,一根根地數着她的指頭:“等八月裏,你忙完了,我們去莊子住些時候好不好?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離城三十裏,我有一所小莊子,是十多歲的時候祖父給的,田地不多,只有兩百畝,就在山下。那裏有眼溫泉,被引進莊裏了,我們在那泡溫泉好不好?”

丈夫連問兩個好不好,真讓曼娘覺得滿腹的牢騷都消失了,在他肩上點頭,伸手摸上他的鬓發:“嗯,到時別帶孩子們。”陳銘遠哦了一聲,唇邊笑容帶上一絲戲谑,曼娘不由紅了臉,輕聲說:“我只是說,孩子們總是要讀書的。”

陳銘遠悶悶地答應一聲,曼娘臉上更紅,看向窗外,月亮露出大半個臉正在那嘻嘻笑。

主意既已定,曼娘也就尋了一日去和陳大太太說這件事。看着曼娘呈上的名冊,還用筆在旁标明了,這家有誰出去,是做什麽生理的,陳大太太默默無語,真是帳不能細算,這麽一算,家裏竟有二十來家算得上有體面的下人,兒女都在外面,這些人家,不是在賬房就是管庫,要不就是采買。

陳大太太的手不由握緊,曼娘輕聲道:“這些人家裏面,媳婦特地細細去訪了,他們在外頭的兒女,過的都不差,個個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管賬房的林家,這家子算起來,已是第四代了,先是林賬房的弟弟出去,現開着一家大酒樓,一年能賺三四千銀子,再是林賬房的小兒子也出去了,這孩子現在一家綢緞莊做事,聽說再過兩三年,就想把這綢緞莊頂下來。林賬房的老子,早已告老榮養了,那日子過的,不說出來,還當是哪個京官的老太爺呢。”

曼娘話裏的意思陳大太太聽的很明白,拍拍曼娘的手:“這件事,你很有主見,我很歡喜,只是難免會得罪人。”說着陳大太太看向名冊,看見名冊裏的蘇家,唇微微一抿,這蘇家,是陳老太太的陪房,雖說陳老太太沒了,但九阿公念舊情,讓陪房依舊服侍,現在這家子算是九阿公的貼身人,男人管着九阿公的買辦,女人管着九阿公院裏的事。

曼娘順着陳大太太的眼看去,不由笑了:“婆婆,管家的人哪能不得罪人呢?媳婦只是秉着一顆心辦事罷了。”接着曼娘輕聲道:“這蘇家,三個兒子只有一個留在家裏了,兩個兒子都在外面置了田地買了房子,照媳婦想來,這蘇家,只怕是……”

曼娘停下不說,服侍了老人家的人,等老人家沒了,不管是放還是留在家裏,都要被主人高看一眼。可曼娘要整肅家裏的秩序,就必要動這一家的,不然怎能服衆?陳大太太看了看曼娘:“你明白就好,記得我剛嫁過來的時候,家裏的下人也沒這麽多,怎麽這不知不覺間,下人就這麽多了。”

曼娘笑了:“婆婆嫁進來時,已差不多四十年了吧?”陳銘遠今年滿了三十,前面還有一個姐姐和夭折的長兄,陳大太太的頭微微側下:“沒有四十年,三十八年吧,記得三月嫁過來的,過端午時候就有喜,連那年的粽子都沒吃,你姐姐這些年嫁在外頭,我也只見過她兩回。”

陳銘遠長姐嫁的有些遠,當初親家在京裏做官,就定了親事,等完婚後親家外任去了,後來在任上沒了也沒回京,徑直回了山東老家,雖說山東離京城并不算特別遠,但大姑爺沒有考中,到現在都只是個秀才,自然不能常常歸寧。

曼娘現在做了娘,自然明白陳大太太的心,安慰陳大太太幾句,也就抱了名冊去傳名冊上那些管事。

蘇嬸子聽的人說曼娘要傳自己過去,還愣了一下,九阿公和服侍他的人,算是在這家裏自成一派,除了年節,這些人都不會去見上面的人,怎麽這會兒就要傳?蘇嬸子心裏嘀咕着,但還是收拾一下往曼娘那邊去。

到了曼娘那邊,見院子裏已站了不少的人,再一細看,都是這家裏有頭臉的人,心裏更加嘀咕不止,難道說三奶奶要訓誡衆人?見蘇嬸子來了,衆人上前笑着打招呼,蘇嬸子問了幾句,見衆人也不曉得曼娘為什麽會傳,正在皺眉就見簾子掀起,走出秋霜,問衆人:“老太爺院裏的蘇嬸子來了沒有?”

蘇嬸子忙越衆上前:“我來了。”秋霜把簾子高高打起:“奶奶請蘇嬸子進去。”既用了請字,想必不是什麽大事,說不定是三奶奶要在老太爺面前讨好,想問問老太爺的起居,這也尋常,蘇嬸子低頭進去,見曼娘坐在桌邊,忙上前行禮,曼娘笑着叫她起來:“蘇媽媽請起,你是代我們照料祖父的人,平日辛苦了。”

果然是要問老太爺起居的,蘇嬸子起身坐在曼娘面前,身子微微往前傾:“服侍老太爺,這是應當的,再說,主人家對我們恩重,我們也沒有什麽可補報,只有竭力服侍好老太爺。”曼娘笑着應是才問道:“蘇媽媽的男人,我記得是管祖父那邊采買的。”

蘇嬸子笑着應了:“這是老太爺覺得我們勤謹,其實哪是什麽勤謹,不過是少些錯處就是。”曼娘這才擡頭看着蘇嬸子:“蘇媽媽有三個兒子,我前兒才偶然瞧見,蘇媽媽給小兒子買了個部裏書辦的名字,等滿了五年,就能選一個典史,恭喜蘇媽媽,以後也有做官的兒子了。”

曼娘是笑着說的,蘇嬸子額頭卻不自覺出了汗,看着曼娘不敢說話,曼娘點着這名冊,笑容依舊沒變:“蘇媽媽一家子服侍祖父這些年,勞苦功高,只是……”這只是兩字一出口,蘇嬸子就不自禁站起,眼裏是不可置信神色:“難道,奶奶的意思是,”

曼娘示意蘇嬸子坐下:“蘇媽媽也是經過風雨的人,這會兒怎麽又驚到了?我本想把蘇媽媽的大兒子像林家大兒子一樣,從名冊上劃去,可想着祖父年已老邁,身邊的老人越來越少,陡然劃掉不好,索性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蘇嬸子已汗如雨下,能管着九阿公院裏的大小事情,蘇嬸子也是經過不少事,但現在才知道,那些手段算計,只能對同伴,對上主人,就毫無勝算。蘇嬸子腿一軟跪下:“奶奶的意思,小的也明白七八分了,只求奶奶瞧在小的一家子素來勤謹份上,給小的全家留點面子。”

曼娘喚她起來:“你起來,我想了許久,你管祖父院裏的事,從來沒出過岔子,這事自然是好好做着,只是你男人也不算小了,每日買辦,未免太操勞了,你家在外面也買了宅子,也該回家去榮養了。你大兒子的名字,還是要從名冊上劃掉,就當從外面請個夥計一樣對待。”

曼娘只說到這裏,但蘇嬸子明白,這話裏的意思,也只能再服侍到九阿公過世了。之後全家都要離開陳家,從此失去陳家庇護,蘇嬸子很想求一求曼娘,讓自己大兒子留下,可曉得曼娘不會答應,淚已經流下:“小的也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想着,長長遠遠地服侍。”

這樣的話曼娘不是頭一回聽,微微一笑:“這話,我信你說的是實話,可要真只想着長長遠遠服侍,就不會把兩個兒子都送出去,只剩一個兒子在這了。這家裏三四代的陳人,有些頭臉的,哪家不是這樣想的?可進可退,真要出了什麽事,還可以把人贖出來,長長遠遠地享福去。”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從寫文到現在,我都在想世仆和主人家的關系,其實世仆裏面,真正忠心的也不多。

☆、161本分

聽着曼娘的輕柔話語,蘇嬸子的身子開始顫抖,想辯解可開不了口,曼娘扶了她一把:“蘇嬸子,話呢,我已經說在前頭了,你仔細回去想想,其實,我再說一句,這件事,我已經定了,就算你去求祖父,也是沒用的。”

蘇嬸子的唇張了張,那日杜鵑被拖出去的樣子又在眼前,聽說杜鵑現在過的很不好,管馬圈的,是這家裏最低等的下人了,每日杜鵑也要抱了料去喂馬,還要收拾馬糞。如果觸怒了九阿公,蘇嬸子不寒而栗,九阿公的富貴,是陳太妃用花樣年華進宮換來的,也是用四十來年的不問世事換來的。陳銘遠深得太子信任,一飛沖天指日可待,這些下人要留在家裏,也是等日後沾的光更大。

現在曼娘的舉動,是把這些念頭打消的粉碎,而九阿公,為了能給以後陳銘遠一飛沖天少些顧忌,是會答應曼娘這些舉動的。真去求了,或者等在自己家面前的,就是全家被逐,甚至,連外面的那些宅子田地,都會被全部收走,現在順從,還能保住這些。

蘇嬸子心裏做了決斷,重新行禮:“奶奶的恩德,小的銘記在心,小的這就回去和男人說,讓他不做這邊的買辦,至于小的大兒子,既從名冊上劃了,小的也就托賴奶奶的恩典,讓他自謀生路去。”

曼娘這才彎腰把蘇嬸子扶起:“蘇媽媽果然是服侍了祖父這麽多年的人,十分明事理。其實呢,按理,這些曾服侍過老人家的人,該一直養着才是。可再仔細一想,你們也都有兒女,兒女也在外面,想必你們也願意出去團圓。為人奴仆,哪有自己當家自在。”

曼娘這話如一道閃電一樣讓蘇嬸子頓時明白,外面那些管事媳婦,全都是家裏有人在外頭的,甚至有些是男人在做管事,小叔子在外開鋪子往家裏送東西的。這是要徹底地整頓一下家裏,而不是像原來一樣,小打小鬧。

看着蘇嬸子面上掠過的驚詫之色,曼娘又是淡淡一笑:“這家裏,最不缺的,就是人了。”這個人,指的自然不是主人。曼娘要的,是徹底的依附,而不是既占了家裏的好處,又給自己留有後路的人。

而能給自己留有後路的人,往往也是在這家裏有頭臉的,不然哪會這樣輕易就能讓兒女們出去?蘇嬸子開始不由自主抖起來,曼娘這樣做,實在是很少聽聞,也幾乎是所有下人沒有想過的事。曼娘的聲音還是很輕柔:“我膽小,不忠心的人,就算再能幹,也不敢用了。”陳家給的,是庇護,是衣食無憂,要的,是下人們的忠心。至于服侍主人服侍的好,全都是做下人的本分。

曼娘看着蘇嬸子,等她顫抖停止一些才喚來人,秋霜已經走進,曼娘對秋霜道:“把你蘇嬸子扶出去。”

秋霜應是,上前扶起蘇嬸子,感覺到蘇嬸子的手心都是冰冷的,不由看了眼蘇嬸子,蘇嬸子直到被扶出門,被太陽一曬才算覺得身上暖和一些,見那些管事娘子們個個望向自己,不由勉強笑了笑,接着看向秋霜:“等你有了兒女,就明白了,為兒女,有時候就顧不得一些事了。”

秋霜的眼裏十分驚詫:“蘇嬸子糊塗了不成?我早已有兒女,我兒女的去處,我也早聽奶奶講過了。蘇嬸子,我不是什麽聰明人,我只曉得,本本分分做事就好。況且,天下好像沒有那種風險別人全都擔了,好事全是自家的事情。就算真有,可能也只是表象。”

說着秋霜的眉皺起:“要是夏風在就好了,她就能講出道理來,可是我不會。”蘇嬸子垂下眼,日子長久了,難免會生出私心,私心一多,就會忘了本來面目,主人家此時打發走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總好過似武家一樣,武大叔和武二都熬不過刑,又着了牢瘟,死在牢裏,武氏夫君被拘,家裏的産業也全被抄入官,只有去通州投奔哥嫂,可那個一百畝田的小莊子,什麽時候才能東山再起?

武家當年,比起自家可要風光多了,而自己家的行為,蘇嬸子一點點開始回想,好像有些也不夠本分。蘇嬸子不由嘆口氣,此時已到九阿公院門口,秋霜請蘇嬸子轉身就離去。

蘇嬸子走進院子,看見九阿公正在小厮陪伴下在那給缸裏的魚喂食,蘇嬸子忙上前行禮,九阿公看都沒看她,繼續把魚食往缸裏丢:“三奶奶喚你去說什麽?”蘇嬸子雖已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不自覺流淚:“三奶奶說,說我服侍老太爺辛苦了,等老太爺百年後,就讓我一家子出去呢。”

九阿公這才擡頭看向蘇嬸子:“年輕人做事,總是有幾分銳氣,好。”蘇嬸子的淚這下流的更急:“小的只想着,能長長遠遠地服侍主人就好。”九阿公把魚食全丢進缸裏,笑了:“長長遠遠的,阿霧,你也不要和我說這樣的話,真要存了長長遠遠在這家裏的心,當初你家也不會只把一個兒子報到名冊上了。我呢,着你們服侍的時日長,自然不會說出來,可這個家,終究是你們三爺的,三奶奶若任由你們這樣做,她也不是徐家的女兒了。徐親家,哼哼,那個老狐貍,還有我大哥,他們兩個的孫女,要真是唯唯諾諾、蕭規曹随的人,倒奇怪了。”

說着九阿公摸摸胡子,眼眯起:“嗯,這樣也好,這家,總是要有些新人進來,變動變動。”說着九阿公看向蘇嬸子:“晚飯好了沒,我餓了。”蘇嬸子只有抹一把臉上的淚,去小廚房看晚飯好沒有。

看着蘇嬸子的背影,九阿公嘆口氣,人這輩子,越到老了越舍不得一些事,這些事情,早就該做了,可還是不忍心啊。畢竟是跟随自己幾十年的老仆了。

蘇嬸子走後,曼娘讓這些管事娘子全都進來,把名冊列出來的都給她們看了才道:“要繼續留在這家裏,也可以,不過這手裏的差事就交給別人。”曼娘的話音剛落,頓時就跟炸開麻雀窩一樣,有人已經有些憤怒地道:“三奶奶,您這樣做,未免太寒人心了,我們這麽辛苦,不就為的兒女嗎?”

曼娘瞧着說話的人,唇邊笑容沒變:“你們既是為了兒女,我送你們去和兒女團聚,這叫過分?”這人這才發覺,自己話說錯了,急忙掩口,另一人忙道:“三奶奶,曉得您的用意,可是小的們在這府裏已經三四十年了,都還在可做之年,這一出去,雖說是去享福,可還是惦記主人,陳家對小的們恩重,小的們多服侍幾年也是該的。”

曼娘看着她,眼又轉向別人:“你們要說的大概也就是那些,我這樣做,未免寒了你們的心,長此以往,誰還敢對主人家忠心?可你們錯了,你們從一開始,就是我陳家的人,生死榮辱,都是系于主人的念頭上。如果覺得我陳家待你們不好,你們自可以說出,甚至請求主人放了你們,另投別的主人。可是,”

曼娘伸出一根手指頭搖了搖:“你們,要記住。沒有一邊覺得我陳家待你們不好,覺得主人刻薄,一邊又在陳家不走的事。甚至有幾個兒子中,只讓一個人留在陳家,別的兒子都放在外面,做別的生理,甚至有哥哥在陳家做買辦,弟弟就開個鋪子,一概東西全是從這個鋪子裏拿。你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是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兒女,不錯,為父母的,為自己兒女着想是再平常不過的了。可你們是我陳家的下人,生死榮辱吃穿用度,都是靠主家的下人,沒有為了兒女拼命挖主家牆角的事。這面牆,看起來很厚,可是這面多人挖,總有一日會倒。那時被壓的,是主人家,而不是你們,天下沒有這樣的事情。所以今日,你們,只有這條路,沒有第二條路。我要的,是本本分分,不光只記得自己有兒女,而還要記得自己有主家的下人。這點要求,我陳家給你們庇護,供你們吃穿,讓你們在外用陳家名義行事,只要求你們這樣做,不過分吧?”

曼娘一口氣說完,衆人面面相觑,這麽些年,已經習慣了,而曼娘此時掀開的,就是他們身為下人的那層底。下人終究只是下人,就算出門被人喊聲大爺,還是下人,已有人額頭冒汗。

曼娘端起茶喝了一口:“武家的事,你們想來都曉得,武家為什麽這麽大膽,我想諸位也都明白,不就想着,服侍主人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賺點也是應當的。到時候出了事,到主人面前哭一哭求一求,也就萬事皆無,就算被呵斥趕出去,也能拿了銀子去做個富家翁,到時雖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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