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顆紅痣
這兩日惜珍忙的一個頭兩個大, 少有的睡覺都睡不安穩。
她向來自負頭腦不錯,大部分事情在腦袋裏就能理出條理。可是這兩個月裏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看着毫無關系, 似乎又有着若有似無的聯系,錯雜的交織在一起,讓人難以理清。
惜珍睡前用了大半個時辰,一條一條的整理出來寫在紙上。然後看到還沒頭緒的那邊寫了滿滿一排……
她突然就困了呢,還是先睡覺好了。
惜珍決定用睡覺逃避現實, 躺會床上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些天秦王的事情淡下去了一些,朝堂上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但總讓人感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裴妃和李妃的死訊傳了出去,宮中太醫給的理由是突染惡疾離世。陛下因傷心過度病倒了,兩位娘娘的葬禮就也沒大辦。別說按照皇家規格了,連富足人家姑娘的葬禮都比不上, 匆匆忙忙的。
禮部的官員質疑如此不合禮法, 戶部尚書裴大人直接站出來, 表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陛下身體有恙, 實在不該大辦葬禮。
裴妃娘娘過世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很心痛。可是和女兒相比, 還是陛下的健康和大夏的穩定更加重要。
禮部尚書本來只是合理的質疑兩句, 結果沒想到沒人念他的好。宗室裏沒人關心,裴家李家好像也沒有意見。鬧了半天, 倒像是他沒事找事一樣。
裴、李兩家都不是小家族, 家裏的姑娘被如此苛待卻沒有一點意見, 這一點着實讓百官驚訝。而且看兩家人的意思,倒像是早就知道了兩位娘娘的死訊,有了心理準備一樣。
事情帶着點別有隐情的意味, 其他人就忍不住開始猜測,想要鬧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正常一點的,就猜測兩位後妃得的怕是什麽急性傳染病,所以宮裏才急着處理兩位娘娘的屍身,為的就是防止病傳染開。
還有離譜一點的,一想陛下三位後妃有兩位突然離世。就忍不住猜測:或許他們的陛下,有什麽特殊的癖好,所以才會……
“特殊的癖好是什麽啊?”
惜珍眨着無辜的大眼睛,好奇的跟難得有空閑和她分享的八卦的祝文燦及楊澤浩打聽。
“那個啊,嘿嘿嘿。”楊澤浩發出怪笑,在惜珍看來透着一股猥瑣。“就是……”
“別教王爺這些。”祝文燦拿起糕點塞在他嘴裏,堵住他胡亂說話的途徑。
“這個,也不一定是不好的嘛,對不對。”楊澤浩嚼着點心,“王爺也到該稍微知道一點的年紀了。不對,”楊澤浩倒吸了口氣,表情浮誇不已。“咱們王爺都二十有二了,是早就該娶妻生子了。”
祝文燦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
楊澤浩小聲抱怨說,無非就是在控訴祝文燦這人冷漠沒情趣之類的。
惜珍聽二人之間的對話,也大概猜到了他們說的特殊的“癖好”指的是哪方面的。
啧啧兩聲,學着祝文燦的眼神也嫌棄的看了他一眼。“你好龌龊。”
糕點吃到一半的楊澤浩一臉委屈,明明是王爺你自己要問的,怎麽還怪上別人了呢……
李妃的死訊傳出去後,李丞相以孫女去世悲痛過度為理由,又請了十多天的病假。
今日是李丞相“病愈”後第一次來上早朝,在側殿候着的時候,就不斷有人來問候他的身體狀況。
李丞相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似乎有些氣短的症狀。其他官員有的誇他帶病上朝實在是為大夏鞠躬盡瘁,也有的一臉心疼,說他應該多歇些日子,身體為重。
李丞相游刃有餘的回應着他人有真有假的問候,想到一會兒在早朝上說的事情身體就難受,那才是讓他胸悶氣短的源頭。
早朝上宋明煦關心了一下李丞相的身體狀況,李丞相順勢就提出了辭官的想法:“老臣年事已高,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請病假的時日都快比來上朝的時間還多了。空占着這個位置卻無法為陛下和大夏做事,實在是心中有愧。還望陛下能夠準許,允臣告老還鄉安度晚年。”
李丞相話音一落,其他大臣也顧不上場合,小聲議論了起來。
辭官的不是別人,可是李丞相啊。
李丞相如今身居高位,年紀也沒到了幹不動的地方,竟然會辭官?李丞相這麽一個官迷,竟然會主動請辭?
衆官員都不敢相信。
讓他們更驚訝的還在後面。陛下還沒來得及回複李丞相,邺王就向外邁了一步,自請回邺州就藩。
這下子太和殿裏的議論聲壓都壓不住了。今天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官迷辭官,想篡位的自請去就藩。過去十來年都沒見識過得稀罕事情,在今天一塊發生了。
其他人忍不住看向郕王和魯王,心裏嘀咕着,這兩位不會也要去就藩吧?
郕王瞪着眼睛,顯然也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感到驚訝。魯王則垂着頭,看不出他對自己岳父要辭官有什麽想法。
莫非這是魯王他們使出的以退為進的法子?其他人猜測。可是不應該啊,要是陛下同意了,那……
坐在龍椅上的宋明煦咳嗽了幾聲,他如今病還沒好,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像是随時要斷氣一樣。
惜珍不禁想到昨晚,他們的陛下吃了一整條烤羊腿,一點生病的樣子都沒有,食欲好的讓她都羨慕。
而如今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咳嗽了半天,看着李丞相和邺王,只說了個“準”字。
百官嘩然。
一般這時候,就算是心裏巴不得對方趕緊走,做皇帝的也該挽留幾個回合的,裝裝樣子的。他們陛下倒是幹脆,把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思都表現出來了。只是這樣做,未免太過讓老臣們寒心了吧?
百官心裏這樣想着,就看到坐在龍椅上的宋明煦劇烈的咳了起來。
硯臺趕忙上去伺候,給他拍背順氣。剛拿出帕子,宋明煦就吐出一口鮮血,然後頭一歪靠在硯臺身上暈了過去。
百官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驚呆了,呆立在殿中半天沒反應過來。
還是站在最前面的惜珍先跪下,恭送被幾名小太監扶下去的宋明煦,其他人才反應過來。
這回大家也不指責皇帝不按套路不挽留了。挽留人多辛苦啊,看陛下的身體狀況,實在做不來這麽辛苦的事情。
不過陛下身體雖然一直不好,可也沒有過像眼前這麽誇張的時候。難不成……
秦王謀反,邺王就藩,陛下兩位後妃突然暴斃。莫非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是……
百官擡起頭,不約而同的看向最前面。站在最前面的宸王神色溫柔,嘴邊還挂着一抹笑。
而“幕後黑手”此時想到的卻是,宋明煦裝病到這個程度怎麽也要休朝幾日。這麽說的話,她豈不是白得了幾天的假期可以休息下做自己的事情?
想到此處,惜珍的嘴角就控制不住的向上勾起。
這抹不合時宜的笑讓看到的官員頓覺遍體生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宸王殿下終于還是出手了,不知道現在再示好遞投名狀,還來得及麽。
惜珍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她已經根據休息的天數,在大腦裏設計出了方案一二三,準備去實施了。
養心殿的書房裏,“病弱”的皇帝陛下坐在紫檀寶座上,一只腳還踩在上面,正沒什麽形象的啃着西瓜。
“唔,王兄你回來了。”宋明煦象征性的把腳放了下來,整了整衣擺。
惜珍覺得他們一塊去了一趟秦州回來,宋明煦似乎單方面跟她熟了起來,相處時開始不太講究小節起來。
“王兄,禮物。”宋明煦指了指一旁的盒子,硯臺馬上呈了過去。
惜珍打開盒子,裏面擺着十只扳指。青玉的、白玉的、翡翠的、碧玺的,什麽樣的都有。更重要的是每只惜珍戴起來,大小都正合适。
惜珍擡頭看向吃着瓜沖着自己傻笑的宋明煦,改變了想法,覺得做大事的人确實是不必太在乎小節的。尤其像她和陛下這麽熟悉了,那些表面的虛的東西,其實不用在乎也沒關系的。
被成功收買的惜珍美滋滋的收下了禮物,正琢磨着怎麽開口委婉的問宋明煦打算休朝幾日呢,宋明煦倒是先說話了。
“這幾日正好休朝,我想着正好去趟皇陵,不知道王兄覺得如何?”
惜珍挑着扳指的手一頓。算一算快到她父兄的忌日了,她問休朝的時間,也是打算着是去趟皇陵祭拜父兄的。
“好啊。”惜珍擡起頭沖他一笑,然後又繼續欣賞扳指。
宋明煦前不久剛從皇陵回來,當然是不好大張旗鼓的再去一次。
好在他有“養病”這個借口,找個人往龍床上一躺,殿門一關。有柳院使和楊院判守着,出不了什麽差錯。
惜珍找了個理由回了宸王府,謝絕任何來訪。
百官是延遲了幾天知道惜珍回了王府的。一聽說宸王待在府裏幾日沒有出來,馬上意識到事情有問題。
郕王和魯王連夜派人回藩地傳話,生怕惜珍跟上次去秦州一樣神不知鬼不覺的去了自己的藩地翻出什麽秘密來。
在他們一個個暗地裏緊張的尋找着惜珍的下落時,惜珍和宋明煦已經在皇陵祭拜過先宸王,坐在回宮的馬車上了。
兩人一人一邊坐在床邊,看着窗外各自想着心事。
想到自己時隔七年才來祭拜王叔,宋明煦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感嘆。
宋明煦雖生下來就是太子,可先帝昏庸無道,季太後這位母後對他也是不聞不問。有最尊貴的出身,卻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父母都沒花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只有惜珍的父王懷抱着關照侄子和為大夏培養下任君主的想法伸出援手。從照顧宋明煦的宮女太監,到為他開蒙的父子先生,都是先宸王親自選出來的。
可是先宸王畢竟不住在宮裏,還有很多顧及不到的地方。宋明煦從小在壓抑的環境中長大,比同齡的男孩子要更加的膽小敏感。
為了改變他的性格,先宸王将宋明煦接到了宸王府親自教導,希望能将他教導成與他父皇不同的賢明君主。
宋明煦到宸王府時七歲了,安安靜靜的不愛說話,比惜珍之前見過的表妹們還要腼腆內斂。
九歲的惜珍是宸王府的小霸王,每天除了功課會讓她有點頭疼外,就再沒遇到讓她發愁的事情。唯獨哥哥去外面的書院讀書了,自己在府裏有時候有點寂寞。
不管是宗室的同輩還是魏家的表姐妹,她們平時接觸的東西都與惜珍不同,完全聊不到一起。
她們沒讀過游記、沒看過水利地理方面的書籍。惜珍也不會繡花,不知道怎麽自己調配胭脂。
沒有共同話題,再加上沒有掌握好分寸的讨好讓人別扭,惜珍被帶着出去交際了兩次就懶得再去了。
外面和府裏一樣的無聊,只不過一個是在一群人中無聊,一個是自己無聊。惜珍寧願選擇自己在府裏無聊,這樣至少還自在。
先宸王将宋明煦帶回宸王府,在書房裏拉着他的手向惜珍介紹,說這位就是太子殿下,同樣也是她的堂弟。
宋明煦這個太子平時存在感太低,惜珍外出赴宴時都沒怎麽聽人提起過,所以并不覺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只知道對方是她的堂弟,于是想當然的将他當成了自己的玩伴。
宋明煦以前從沒遇到過年齡相仿的朋友,也不知道一個人待着都有那麽多可以玩的。
在宋明煦眼裏,惜珍是他第一個朋友,什麽都會什麽都知道。連有時宸王叔拿出奏折問他們對這件事的看法,惜珍答得都要比他好。
在宸王府的那段日子,是宋明煦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宸王叔親自教導他和珍兒,也不幹涉他們閑暇時間一起玩耍。偶爾趕上堂兄在家時,王叔還會帶他們三個一起去集市上,看看百姓們真正的生活,教導他要仁愛。
當時他就想,如果他能一直留在宸王府就好了……宋明煦嘆了一聲。
正看着外面的景色發呆的惜珍聽到聲音回過神,看着正皺着眉頭按着左肩膀的宋明煦随口問道:“怎麽了,肩膀痛?”
“沒什麽,”宋明煦也回過神輕笑一聲,“就是最近常下雨,肩膀有些不舒服。”
“肩膀……”
惜珍抿抿嘴。宋明煦肩膀的舊傷,應該跟她有脫不了的幹系。
“壞了!”宋明煦一拍腦門,懊惱非常。
惜珍被他突然開口吓了一跳,趕忙問道:“怎麽了?”
宋明煦神色為難,猶豫了一下,含含糊糊的答道:“我本來是帶了禮物的,可是忘記了。”
惜珍頓了一下,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帶了禮物給父王,結果忘記放下了。
“這又什麽,再返回去就是了。”惜珍滿不在乎的答道。反正現在也沒走很遠,他們又不着急回去,再返回去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以嗎?”宋明煦表情渴望,又擔心耽誤她的正事。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惜珍輕笑,撩開車簾吩咐車夫掉轉車頭。
外面正是當年當年宸王一行遇刺的地點,惜珍看着馬車外似曾相識的景色不禁一陣恍惚。
“小心。”宋明煦一把将她拉過,将将躲掉了射進馬車的利箭。
惜珍看着插在車廂上還在抖動的箭翎,後怕的長出了口氣。
宋明煦顯然要比她更加的冷靜,也更加知道怎麽應付眼前的情況。他一手拿劍一手拉着惜珍,自己先跳下了馬車,然後在惜珍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一手抱着她的腰将她也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從山崖上沖下來的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擋住了他們的去往皇陵的路。和當年過于相似的場景讓惜珍感到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別怕。”宋明煦緊抓着她的手,持劍擋在她身前。
前面的侍衛也絲毫不慌,手持武器面對着從天而降的刺客。車夫手腳麻利的将兩匹馬接下來,輕拍馬的臀部,讓它們小跑到惜珍和宋明煦這邊來。
宋明煦拉了拉惜珍的手,提醒道:“上馬。”
惜珍嘴唇緊抿,沒有動作。
有件事她從沒和別人說過,七年前的那次刺殺中她從馬背上被甩了下來。自那次之後,她對騎馬這件事産生了恐懼,再也沒有騎過馬了。
宋明煦看出了她的猶豫,可是此刻也沒有時間細想或是聽她的解釋。只能自己翻身上馬後将她也拉了上來,護在身前。打了個口哨後,背對着黑衣人策馬帶着惜珍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惜珍伏在馬背上,盡量忽視身下的馬跑動中來回晃動喚起的不好的記憶。掏出懷裏的信號筒,拉開。
“小心。”宋明煦讓她抓牢了馬鞍,正面沖向另一夥兒和身着便衣的侍衛們的厮殺的斷路的黑衣人。
宋明煦坐在馬上斬退了幾個想要攔住他們去路的黑衣人,破開一條路帶着惜珍沖了出去。
惜珍白着一張臉,手指緊扣在馬鞍上,因為用力指甲都裂開了。
這并非是惜珍第一次遇刺。在成為宸王後,大大小小的刺殺時不時的就會發生兩次。她都能處之泰然,偶爾還能和朋友調侃兩句。
可是眼前的一切和她腦海中最痛苦的記憶重合在一起。在那次刺殺中她失去了父兄,自己也身受重傷。原本幸福無憂的生活在那一天坍塌,人生也走上了從沒想過的另一條路。是她至今還不能邁過的坎,心中無法驅散的陰影。
宋明煦感受到她的不安和恐懼,用手輕撫她的背,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什麽人?”
惜珍聽到聲音擡起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到了官府驿站的門外。再轉頭看向身後的宋明煦,他已經又戴上了那副銀質的面具。
惜珍閉上眼睛調整好呼吸,扯下腰間的挂牌扔了過去,“開門,本王是宸王。”
驿站的侍衛接過腰牌确認了兩遍,馬上将驿站門打開将他們迎進來,匆匆忙忙的去禀報驿長。
宋明煦翻身下馬,然後伸手小心的将惜珍扶下來。惜珍落地時腿一軟,還好宋明煦扶住了她,才沒讓她跌坐在地上。
“多謝。”惜珍擡起頭沖他揚起一個帶着虛弱的笑容。
“無事。”宋明煦低下頭,第一次看到她這麽脆弱的樣子。在他眼裏,王兄是強大到令他仰望,讓他敬佩的存在。
他記得小時候他們也曾一起在馬場裏騎過馬,當時王兄的水平比他要好不知道多少,怎麽如今……
宋明煦低着頭,不經意的看到懷裏人耳後的一顆紅痣,心下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