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夢境
“下官見過宸王殿下。”
驿長帶着一群人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 惜珍站直了身體,理了理外袍,說了聲“起”。
然後小聲問宋明煦:“那邊可還需要人去幫忙?”
宋明煦搖搖頭, 同樣小聲的回道:“應該是不用的。我的人已經到了,你的人也該到了吧?”
惜珍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
他們兩個都通過各自的渠道提前知曉了這次刺殺,各自帶了一隊人隐在暗處打算抓住這批刺客。宋明煦帶了他的暗衛,惜珍帶了王府的親兵。
比各自計劃多了一倍的人, 抓住刺客是沒什麽問題。可事情尴尬就尴尬在兩人都知道了,誰也沒和對方說, 都在暗中部署。
要惜珍說,宋明煦的暗衛和王府的親兵沒提前碰在一起打起來,實在是他們兩個運氣夠好了。
“既然不用支援,那就先休息一下如何?”惜珍問道。
宋明煦看着她慘白的臉色, 點點頭。“可用叫個郎中過來?”
“不要。”惜珍想都沒想就高聲拒絕。然後又覺得自己的反應似乎太過強烈, 解釋道:“郎中來了也就開些安神藥罷了, 沒什麽用。”
宋明煦尊重她的想法,跟在她身後陪她回了驿長剛讓人收拾好的房間。
這還是宋明煦第一次這麽認真的看着王兄的背影, 在他眼裏無所不能的人, 原來是那麽的瘦弱。
房間是裏外兩間。惜珍也沒有力氣和宋明煦客套, 用毛巾擦了把臉,便倒在了裏間的床上。
宋明煦也簡單的收拾了一下, 盤腿坐在外間的床榻上。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盒打開, 确認裏面的釵沒有一絲損壞, 這才松了口氣。
錦盒裏放着一支赤金的鳳釵,鳳尾處點綴着豔麗的紅寶石,從用料到做工都是上上乘的。釵柄看起來格外的光滑, 像是常被人握在手中把玩的。
這就是宋明煦一時忘記沒能放在皇陵的,他準備了好幾年還沒能送出的,送給惜珍的及笄禮物。
都是行刺的事情讓他分了心,所以才忘記把鳳釵留在皇陵送給珍兒。宋明煦懊惱的想着。
眼下這個情況他也不放心把王兄扔在驿站自己回去。看來只能等侍衛們都回來,他明天起個大早回皇陵辦完事情,再回來跟王兄回合一起回宮了。
宋明煦無奈的嘆了口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他進入了一層淺淺的夢境。淺到他能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知道自己只要睜開眼睛,就會從夢中醒來。
可是眼前的場景讓他不忍睜開眼。他認識眼前的地方,是宸王府的後花園,他不舍得從這個夢裏醒來。
還沒等他細細回憶,就聽到頭頂處傳來恐懼的尖叫聲。
宋明煦像是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一樣向前小跑了兩步,伸開雙臂。從上面落下來粉色的一團砸在了他的懷裏,他一個沒接住,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在從夢中驚醒過來之際,他看到了落在懷中的粉色一團,耳後也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驚醒的宋明煦驚疑不定的看着手中的鳳釵。剛才他夢裏的人,是珍兒……那王兄又……
還沒等他理清頭緒,那邊就傳來驚恐的夢呓。
宋明煦趕忙進了裏間,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眉頭緊鎖滿頭大汗。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的吓人。
宋明煦再也不上其他,戴上面具出了屋門,剛想喊驿站的人過來,便看到騎馬進了驿站的秦野。
“大家都沒事吧?”宋明煦問。
秦野搖搖頭,“無事。多虧有宸王殿下的人在,只有幾名弟兄受了輕傷。”
“那便好。”宋明煦點點頭,又沖着秦野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去找兩位郎中過來。一位給兄弟們治傷,一位帶過來。要快,知道嗎?”
“是。”秦野對他的命令向來不問緣由,馬上就去執行。
宋明煦想了想,喚來小厮端了幾盆涼水進屋,沾濕了帕子敷在額頭上幫惜珍降溫。
宋明煦看着眼前的人,心思複雜。腦海中的猜測既荒誕,細想似乎又合情合理,讓他一時不知道怎麽去證明,該不該去證明。
“大人。”秦野敲了敲門,“人帶來了。”
宋明煦暫且放下懷疑。摘下面具,開門将郎中迎了進來。
郎中看外面的架勢就知道屋內是位貴人,戰戰兢兢的跟宋明煦行了個禮,也學着秦野叫了聲“大人”。
宋明煦将郎中帶到內室。惜珍躺在床上,床幔被放了下來。
郎中低垂着眼,小心診脈。
“回大人的話,夫人不過是受了些驚吓,沒什麽大事的。待小的開一副安神的方子,煎好藥喝下去明早就能好了。”
郎中一進門看到的就是宋明煦,再加上秦野對他恭敬有加,自然就把宋明煦當成了驿站衆人眼中的“貴人”,把惜珍當成了他的“夫人”。
而聽到“夫人”兩個字的宋明煦則如遭雷擊,呆立在當場。他想要跟郎中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又怕說多了惹人生疑,只能僵硬的點點頭,說道:“下去寫方子吧。”
郎中低頭應是。宋明煦又警告了他幾句,這才喚來秦野将郎中帶了下去。
郎中走後,宋明煦一個人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床上眉頭緊鎖的惜珍。
原來她是珍兒……
宋明煦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合時宜的竊喜,為珍兒還活着而竊喜。
他和堂兄宋明韬的交情本來就是在對方成為宸王後的幾年才有的,可與惜珍卻是從小的情誼,自然是沒法比的。更何況現在還知道後來他見到的宸王兄本來就是珍兒……
宋明煦看着她,有些分不清眼下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記憶中朝堂上宸王兄值得信任的身影,和幼時拉着他的手将石榴分給他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都變成了眼前人的模樣。
和宸王兄之間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換成是珍兒後心裏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感受。
想到她當年決定出府上朝,與自己在朝堂上的不作為怕是脫不了幹系,宋明煦就自責的不行。
又想到之前還動過讓宸王兄謀反自己趁機死遁的念頭,就更覺得羞惱,竟然想要把這麽重的擔子都放在惜珍一個人身上,自己逃避。
宋明煦坐在惜珍床邊,一會兒欣喜,一會兒又懊惱。直到秦野敲門說已經把藥煎好了,他才搖搖頭甩掉腦子裏堆滿的亂七八糟的想法,将藥端進來喂給惜珍喝。
宋明煦原來是沒伺候過人的,壓根都不知道喂人喝藥也是一件技術活兒。嘗試了幾次出了一身的汗,才算是找到了竅門将一碗藥喂了下去。
小心将被角掖好,又站在床邊戀戀不舍的看了一會兒。宋明煦這才轉身戴上面具,喚來秦野等人問起剛才的情況。
惜珍還陷在血色的噩夢之中。夢中是改變她一生的那場刺殺。
父王護在她身前幫她擋下來四面八方射來的利箭。帶着她沖出包圍的兄長握着她的手,叮囑她一定要抓牢缰繩後用鞭子狠狠地打在心愛的坐騎閃電身上,讓它帶着惜珍跑的越遠越好,自己則拖着傷腿為她引開追兵。
惜珍坐在閃電背上,轉過頭拼命地想要喊,可是喉嚨裏就像是堵着一團東西,怎麽都喊不出來。
她想要回去,哪怕是和父兄死在一起,也不想要逃走。只是夢裏的場景從不被她的意志所左右,她只能坐在閃電的背上,被它帶進昏暗的樹林,緊攥着缰繩不被受到驚吓的馬直接從背上甩下去。
這個夢太讓人心碎,她拼命地想要逃離,卻怎麽都沒辦法醒來。惜珍急的眼淚都落了下來,她知道這是夢,可她連在夢中都不想再想起那天的一切。
一顆心像是被人攥在手裏,來回的揉捏着。
父兄都已經離去,再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依靠。不管是夢還是現實,她都只能孤身面對,再難也不能逃避,因為她已經沒有退路。
這個想法像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将惜珍澆了個透心涼。剛還驚懼不已的情緒一下子冷靜下來,冷靜到帶着幾分麻木。
剛才宋明煦一回屋就看到惜珍又被魇住了,輕輕推了她幾下想要将她喚醒,但沒有一點作用。想要去喊郎中,又被緊緊攥住了手腕。
宋明煦怕傷到惜珍,不敢用力掙開。只能坐在床邊,笨拙的在她耳邊哄着她,告訴她不要怕。
不知是不是他的話起了作用,惜珍松開手,放開了他。
宋明煦看着手腕上被她捏紅的一圈,想象不到這麽瘦弱的人竟然能有那麽大的力氣。
一滴淚從惜珍的眼角滑落,像是一塊石頭砸在了他的心裏。
宋明煦俯下身,輕輕拍着她的手臂,哼着不知道在哪裏聽來的曲子。
不成調的曲子驅散了夢中的厮殺。惜珍的夢像是被人從中間劈開撕裂,夢中的景象從昏暗的樹林變成了宸王府的後花園。
她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呆呆的擡起手臂,看到了粉色的衣袖。
惜珍從小就不太愛粉色、鵝黃這些嬌嫩的顏色,記憶裏只有一次穿了粉色的裙子,還是被母妃強迫的。
那天魏王妃不顧她的意願讓她換上了粉色的襦裙,然後把她帶回魏府遭受了一上午舅母們和表姐妹們的摧殘。一回王府她就忍不住跑到花園放風,想要擺脫那種憋悶的感覺。
她記得自己那天好像爬到了樹上,然後……
下落的失重感突然襲來,惜珍在夢中也忍不住害怕的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
惜珍眨了眨眼,看着離自己還不到一尺距離的宋明煦那張英俊到過分的臉,一時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仍在夢中。
等到終于緩過勁兒來,惜珍瞪大眼睛驚恐的推了宋明煦一把,不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自己的床上。
惜珍昏睡了一夜,用盡力氣推的一下對宋明煦來說也不過是将他從睡夢中推醒。宋明煦揉了揉眼睛,恰好露出手腕上的傷痕。
惜珍看着他手腕上的一圈淤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比剛醒來時更加的驚慌。分析了一番宋明煦為何會帶着傷出現在她床榻上,腦海中出現了“辣手摧花”四個字。
很可惜,她并不是嬌花,而是摧花的辣手。
看到她已經清醒,宋明煦很自然的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确認已經退燒後才松了口氣。
“我……”惜珍想要開口,結果發現自己喉嚨幹啞,發出的聲音難聽的像是鋸木頭的聲音,
“先喝水。”宋明煦拿起一旁火爐上的水壺,将水倒在茶壺裏,跟茶壺中放涼的水混在一起,調成正好可以喝的溫度後倒在杯子裏端給惜珍。
惜珍的眼神卻始終粘在他的手腕上,想要找出什麽細節驗證自己的猜測。
連灌下兩杯水,總算覺得喉嚨舒服了不少。惜珍指着他的手腕,問道:“你的手……”
“哦,沒什麽事。”宋明煦用袖子遮住手腕從她一笑,“王兄昨天應該是夢魇了,力氣大的吓人。”
惜珍的心都被他笑涼了。她活了二十二年向來潔身自好,偶爾出去應酬看到衣着暴露的舞女都不會多看兩眼,沒想到竟然會對自己的堂弟,當朝皇帝伸出魔爪。
惜珍失魂落魄的靠在床邊,陷入對自己人品的懷疑之中。直到宋明煦将米粥端回來,她才回過神來。
看到惜珍伸手要來接粥碗,宋明煦側了側身子,說道:“我幫你吧。”
惜珍本想拒絕,可惜現在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點點頭老老實實的等他來喂自己。
看着宋明煦近在咫尺的臉,精致的五官找不到一丁點瑕疵,惜珍心态又平和了下來。她昨天不過是因為做噩夢拉着堂弟的手尋求安慰而已,雖說拉的用力了一些,可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她是因為害怕,并不是貪圖美色。
軟糯的白粥喝在嘴裏嘗不出一點味道。一看到宋明煦手腕上的淤青,惜珍就忍不住在心裏嘤嘤嘤的哭上兩聲。
宋明煦看着她小臉皺成一團,以為她是在嫌棄白粥不好喝,還輕聲勸了幾句:“郎中說了要先吃些清淡的才行。”
“郎中?!”惜珍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再也沒心思思考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人一生病腦子果然就不清楚了,剛才這麽久她竟然都沒想起這個問題來。
“昨天請郎中給我診病了?”惜珍問完就盯着宋明煦的臉,想确認他的表情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嗯。”宋明煦點點頭,神色如常。“昨天你發熱,我就請了郎中過來。”
惜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知道了自己秘密的樣子,可又想到宋明煦裝病能騙過文武百官,演技高超,不敢随意下結論。
“那,郎中都說什麽了?”惜珍試探。
宋明煦道:“就只說王兄你受了驚吓才會發熱的,開了幾副藥便走了。怎麽,是有什麽問題嗎?”
惜珍看他像是真的不知道,便暫且安心。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宋明煦就算真知道了她是女子,她也沒什麽可怕的。
惜珍在試探着宋明煦,宋明煦同樣也在故作不經意的觀察着她的反應。看到惜珍似是相信了他還不知情,稍稍安心。
他能猜到她為什麽會女扮男裝出現在朝堂,可是還不知道要怎麽跟她把話說開。
再等等。宋明煦這麽告訴自己,等到一個合适的機會,再跟珍兒把這些年的事情都說清楚。
昨晚他一直坐在床邊看着她,怎麽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心情五味雜陳,一會兒欲哭一會兒又想笑。就那麽在旁邊靜靜的看着她,直到眼睛睜不開迷迷糊糊的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直到今早醒來時,宋明煦還有些不确定。萬一紅痣是巧合,萬一郎中只是随口說的呢?
早知道他應該多問幾句,怎麽也要得到一個肯定答複才能安心。
宋明煦垂着眼,看着惜珍皺着臉乖乖的喝米粥的樣子,需要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去摸她的頭的沖動。
等惜珍喝藥似的吃完了一碗米粥,宋明煦掏出一塊糖放在了她的手心。
惜珍楞了一下,将糖含在嘴裏含糊的道了聲謝,開始問起昨天她昏睡過去之後的情況。
“驿站裏的人,都知道我病了嗎?”
“沒有,驿站裏的人都不知道情況。”宋明煦答道,“昨天我讓秦野去請的郎中,沒驚動驿站的人。郎中來了後我把面具摘下來了,又放下了床帏。就算後來有人去問,他也會認為我才是宸王。”
惜珍點點頭,覺得這樣甚好。若是有心之人找到了郎中向他問起昨夜的情況,他也會認為是宸王喚他來給随行的女眷診病。
“那今天就委屈你在屋裏,先別出去了。”惜珍想的是她和宋明煦身高差距明顯,還是不要一起出現最好,省的引人生疑。昨天就驿長和開始的那名侍衛見過她和宋明煦,當時還都慌慌張張的,估計也沒看清楚,倒是問起不大。
“畢竟你現在應該在宮中養病,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惜珍生怕宋明煦覺察出不對,又解釋了一句。
宋明煦笑着應下,對她的安排倒是沒什麽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