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就近給屍體拉去鎮上的殡儀館, 為防水泡及溫度變化加速屍體腐爛,韓定江決定連夜進行屍檢。出門在外只帶了兩個實習生,人手不足, 他踅摸一圈,給趙平生拉去做記錄。反正這活兒老趙同志幹過,熟門熟路, 不比法醫專業的實習生差。
??有機會跟屍檢, 趙平生問苗紅要不要參觀。要說苗紅這姑娘性子是真直率, 一點不怕在師父面前丢臉,直截了當回了他倆字——“不去”。
“不去就對了。”曹翰群深表贊同, “我跟你說,沾了屍水的衣服,洗八遍, 還有蒼蠅往上落。”
苗紅直言道:“我不是怕弄髒衣服,只是,我去跟屍檢什麽忙也幫不上,不如跟副隊和曹哥你們去走訪, 于隊不說了麽, 争取明天早晨專案組開會之前有突破性進展。”
“甭聽丫瞎逼逼,他去招待所休息了,讓咱特麽賣命。”
陳飛話音未落,被曹翰群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轉過頭,對上雙“你和苗紅說話注意點措辭”的眼, 當即有個白眼不知當不當翻。他算是看出來了,苗紅這棵嫩草在曹翰群這頭老牛眼裏, 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都需要精心呵護。其實這丫頭虎着呢,別說說話用不着注意, 就羅明哲走之前辦的最後一個案子,抓捕行動時面對一絲/不挂的男嫌疑人,苗紅臉都不帶紅的,上手就給人從床上薅下來了。
私下裏他也問過曹翰群,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份心,抹不開面子的話,他去幫忙說。曹翰群說他想太多,自己拿苗紅一直當個小妹妹。
然而以陳飛對曹翰群的了解,他要是不喜歡,絕不會如此上心。無法坦誠心意完全是因與亡妻的約定——女兒成年之前絕不再娶。要說找一歲數差不多的二婚的,拖人家幾年沒關系,反正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可苗紅這花兒一樣的年紀,一拖拖個七八年,不是那麽回事兒,做人不能太自私。
不得不說,到了他們這個歲數,對待感情遠不及小年輕們敢說敢為,也沒有那份合則聚不合則散的灑脫。年輕時面對感情就像面對波濤洶湧的大海,尚有乘風破浪的魄力。現在,感情于他們來說已是涓涓細流,掬一捧在手,心尖兒都得顫悠,生怕有一滴水珠順着指縫漏走。
當然這些感悟不是陳飛自己悟出來的——他可沒那麽細膩的心思,而是給羅明哲開歡送會那天,他喝完酒蹭車去趙平生家睡覺,老趙同志躺床上聽他叨叨曹翰群時有感而發。雖然當時被酒精燒了腦子,但他仍能聽出趙平生話裏話外有些傷感,卻無處追尋其來源為何。
這些日子他沒事兒就琢磨,琢磨老趙同志可能的傷感對象,實在想不出能是誰。他唯一知道和趙平生有聯系的、還是“那個”圈子裏的人,也就只有陸迪了。
——但陸迪是老鷹的員工,我們老趙同志不會那麽沒原則吧?
“哈秋!”
趙平生冷不丁一噴嚏,給正從袋子裏往出挪屍體的韓定江吓一哆嗦。轉頭皺眉看看他,韓定江問:“是冷氣開太低了,還是今兒在現場給凍着了?”
“沒什麽,可能是冷風吹的,鼻炎犯了。”
趙平生扯過張面巾紙擤鼻涕,擤完團了扔進廢紙簍,背過身,暗搓搓的試了下自己的額頭——好像還真有點燙,可能發燒了吧,怪不得剛在車裏感覺身上陣陣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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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屍體被平置于原本用來為死者清理身體的不鏽鋼臺子上。由于水體的浸泡,腐爛程度比在陸地上同等時間內更為嚴重,加之魚蝦蟹的啃咬,五官已是模糊不清,腹腔的髒器也大部裸露在外。
“韓老師,您看這個。”
一實習生正準備刮去死者頭部毛發,檢查時發現了點異樣,說話的同時,用解剖刀指向死者的頸部。韓定江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盯了幾秒,回手從器械托盤裏拿起個鑷子,夾住屍體頸側的皮膚,輕輕拉扯起來。
“這什麽啊?”就算趙平生不懂解剖學,也能看出這塊皮膚不太對勁——正常人的皮不至于這麽松吧?一扯能扯起來一片,跟鴨腳蹼一樣。
韓定江沒回答他,而是将問題抛給實習生:“你們倆,知道這是什麽麽?”
倆孩子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各自幹笑。韓老師的随堂考總是來的猝不及防,他們才大二,還好多東西沒學過呢。
“這叫蹼頸,之前屍體泡漲的厲害,被誤認為是泡發導致屍體頸部粗壯,現在水分風幹一部分了,這塊皮就松下來了,哦,還有這邊也有——”韓定江又夾起屍體另外一側的頸部皮膚,同樣松弛,“現在你們誰能告訴趙指導,什麽是蹼頸啊?”
倆實習生頭對頭嘀咕了一會,就聽其中一個磕磕巴巴的說:“蹼頸是……一種先天性頸部畸形,是……是……”
“是從耳後乳突部至肩峰間,由皮膚和皮下組織所構成的蹼狀皺襞。”
韓定江接下話。他并不打算繼續為難這倆孩子,轉而用鑷子輕輕撥弄屍體腐爛模糊的五官。仔細觀察了一會,他直起身,招呼實習生過來,解剖死者的胸腔。
?這流程不對,按說該從頭部開始,檢查腦部是否有創傷,然後才是胸腔腹腔。不過韓定江經驗豐富,趙平生确信他有這樣做的理由。
屍體的胸腔被劃開,取下胸骨,露出已經開始腐敗的心髒。實習生利索的切下心髒置于托盤之上,随後韓定江接下解剖刀,在心髒上端的血管——冠狀動脈處——輕輕劃了一刀。但見他視線微凝,随即緩出口氣。
扔下解剖刀摘掉手套,他朝拿着記錄板的趙平生伸出手:“板子給我,我給你畫死者面部素描圖。”
趙平生一頭霧水,手上卻按着對方的要求遞出記錄板。他知道老韓同志素描底子好,據說是因為當年考美院沒考上才轉行學的醫。不過看看心髒就能畫死者面部素描?實在是令人詫異。省廳有顱骨複原專家,他看過人家怎麽幹活兒的,得先把顱骨上的肉都煮脫了剔幹淨了,完全對着個骷髅頭來進行複原。
韓定江拿着板子往後翻了幾頁,找了張空白頁,執筆沉思片刻,唰唰的畫了起來。也就十來分鐘的功夫,他收筆将板子調轉方向遞給趙平生:“死者有蹼頸和嚴重的冠狀動脈狹窄,且通過對面部骨骼的觀察,我認為,他是唐氏綜合症患者,而全世界的唐氏病患者的面部都有類似的特征,說是千人一面也不為過,你把這張圖發給陳飛,讓他們按這個去排查屍源信息。”
唐氏綜合症,趙平生知道,是由染色體異常導致的先天愚形。确實,有這病的人,臉都很相似,一眼就能認出來。韓定江畫的也是這麽一張臉:寬眼距,低鼻梁,低耳位,眼外角斜向上,短下巴,嘴巴微張,呈微笑臉。
“哇!韓老師你畫功真好。”實習生們湊過來看圖,皆是一臉的崇拜。
“嗨,我當初聽說學醫得畫解剖圖,不會浪費我這手藝才去考的。”
老韓同志雲淡風輕的裝着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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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陳飛他們在外走訪,身邊沒傳真機,趙平生大半夜給一複印店老板敲起來印了一沓圖,又風風火火的給他們送過去。有素描圖就好排查屍源信息了,至少不用給人民群衆們觀摩爛的能把于瑞福惡心吐了的屍體照片。
拿到素描圖,陳飛盛贊了一番老韓同志的美術功底,轉頭讓曹翰群給走訪的偵查員發下去。聽趙平生跟旁邊又咳又打噴嚏,他看人家一副病怏怏沒什麽精神的樣子,擡手一扣對方的額頭,立馬瞪起虎眼:“老趙!你發燒了!”
“嗯?沒事兒。”
趙平生說話已經帶上了鼻音,囔囔的。來回這麽一折騰,大冬天的吹了好幾個鐘頭的冷風,現在是眼眶發燙腳底發飄,看眼前的陳飛直重影。
“什麽沒事兒啊!你這——”陳飛心說您特麽都快趕上熱水袋了還跟這硬扛個什麽勁兒!趕緊上手撐住開始打晃的趙平生,轉臉朝曹翰群喊道:“曹兒!把車鑰匙給我拿過來!”
曹翰群跑過來,一邊掏鑰匙一邊打量面色發灰的趙平生,眉頭一挑:“呦?員外怎麽了?病啦?”
“都快燙熟了!你盯一下進度,我送他去醫院。”
陳飛一把給鑰匙抄進手裏,和曹翰群一起将趙平生架上車後座,風馳電掣的駛往鎮上的醫院。到醫院一試表,艹,快特麽四十一度了,當場給陳飛急出一腦門的汗。看驗血結果,醫生說是病毒性感冒,讓他最好給送去縣人民醫院治療,要不燒這麽高,怕出危險來不及搶救。
應醫生的要求,陳飛又一猛子紮去了縣人民醫院。到那吊上退燒藥,他坐在急診觀察室的椅子上守着已經燒迷糊的趙平生,心跳稍稍平複下來,才發覺貼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濕透了。平常沒見趙平生這麽燒過,事實上這哥們身體素質比他要好,一年到頭都不帶感回冒的。也不知道這回這病毒究竟有多厲害,能給老趙同志就地撂倒。
高燒燒得趙平生渾身沒一個地方不疼的,跟床上碾來碾去,就是不好好睡覺。陳飛怕他給吊瓶扯下來,又不忍心大聲吼他,只能跟哄小孩似的哄:“別鬧啊,老趙,我知道你難受,你忍忍,睡醒了就退燒了。”
趙平生迷迷糊糊的張了張嘴,費力的擠出點氣音。陳飛沒聽清他說什麽,弓身靠過去,仔細分辨了一陣,才聽出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心頭一酸。
——原來你也有脆弱的一面啊。
“我在呢,在呢啊,我不走,我就跟這守着你。”難得的,他柔下語氣,輕聲細語的:“渴不渴,我給你弄點水喝?”
趙平生的嘴唇又動了動,陳飛看口型,意識到他說的是“案子”。
“行了,你先顧自己的命吧,那邊有曹兒盯着呢,甭擔心。”陳飛簡直是哭笑不得——都燒成什麽茄子樣了還惦記案子,老賤骨頭!早晚有一天死特麽案發現場就高興了。
???感覺到胳膊被滾燙的手掌握住,陳飛低了下頭,看趙平生攥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皺眉而笑。平時看着跟鐵打的似的,可一旦病來如山倒,就地能抽回去三十歲。
褲兜裏的手機忽然震了震,他以為是曹翰群打來問情況的,拿出手機看也沒看接起:“喂,我到縣人民醫院了,已經——”
“陳飛,你跑醫院去幹嘛?媳婦生孩子啊?”于瑞福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質問道。
就這一句話,陳飛腦子裏的弦兒“啪”的就崩了,當即沒好氣兒的回到:“對!我媳婦生孩子!你丫管天管地還能攔着不讓人生孩子是怎麽着?”
也就不在跟前,要不陳飛能親眼見證于瑞福鼻子都氣歪了的盛景:“陳飛!你什麽态度?三十多口子人交給你指揮,你拍拍屁股跑了,你對的起組織上對你的信任麽?”
“去你媽的!你自己指揮去吧!”
陳飛罵完就給電話摁了。運了口氣,他起身給趙平生掖被子,忽覺旁邊有股視線盯在臉上。餘光所及,就看隔壁陪床的小姑娘悄摸摸的看看他又看看趙平生,視線來回打轉,表情甚是詫異。
想起剛才和于瑞福嗷嗷的那兩句,陳飛略感尴尬——呃……這是誤會什麽了吧?
TBC
作者有話要說:老趙要是這會能爬起來,一定會大聲喊一句“反了嘿!”。
感謝訂閱,歡迎唠嗑~
感謝在2021-05-11 04:31:06~2021-05-12 02:17: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雲起時、棒棒糖的秋天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淡淡的開心、你從天而降的你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