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今天陳飛總算有行軍床可睡了, 但他躺上去夠半個小時了,趙平生還能聽見翻身的動靜。陳飛睡着了是不動彈的,如此頻繁的翻身顯然是無法入睡。病房空間小, 兩張床幾乎貼着放,行軍床比病床往下一截,前頭頂着床頭櫃。這樣一來趙平生的手差不多就在陳飛肩膀的位置, 他往旁邊輕輕一放, 正搭上對方的胳膊。
陳飛仰起臉, 借着百葉窗透進的微光,靜靜的看着他。
“不累啊你?”趙平生側過身, 也看着他。
能不累麽,陳飛苦笑。一大早不到七點就出去了,溜溜折騰一天, 眼下都快十二點了。滿打滿算,工作了十八個小時,脫鞋的時候腳脹得扒不下來。可一躺下來,案子, 還有陸迪說的話, 一邊腦子塞一半兒,滿滿當當的,愣是睡不着。
沒等到回話,趙平生又問:“想什麽呢?”
“想師父。”
這一點陳飛沒說假話,剛他确實想羅明哲來着, 就是羅明哲教他的,人得會“裝傻”。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趙平生還沒進隊裏,他也還是個愣頭青, 楞到能讓羅明哲撸胳膊挽袖子追着滿市局大院打,楞到誰提起他來都說是個糟心貨。
?他那會過于年輕氣盛了,剛工作沒兩年就替局裏拿了系統內的拳擊比賽冠軍,金燦燦的一枚獎牌挂在身上,當着數千同僚由廳長親手頒發,那叫一個榮光萬丈。用曹翰群的話來說,他當時是從領獎臺上飄着下來的。後來就更甭提,德行勁兒大的,見天拿下巴瞅人。
他确實飄了,天天一門心思想着破大案,遇到普普通通按部就班的案子,全然看不上那些枯燥的走訪摸排蹲守。有一天剛從外面走訪回來,做完彙報,羅明哲拿着他的走訪記錄本,給他帶到院裏的自行車棚邊上,指着一排排品牌型號各異的自行車,讓他挑五輛說出車主是誰。
除了自己的和曹翰群的車,陳飛多一輛都認不出來。
羅明哲就數落他:天天和同事上下班擦身而過,卻從來沒注意過誰騎哪輛車,就這也配幹偵查員?偵查員不是到案發現場才開始滿世界踅摸的,而是得有不論何時何地都自發自覺的觀察周遭人、事、物的本能。你問問自己,別人誇你打拳牛逼的時候,你真覺着光榮麽?怎麽沒人誇你破案牛逼啊?你一偵查員你破不了案,光會打拳頂個蛋用!
罵完,還給他的記錄本摔地上了,讓他自己看看記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一條有用的都沒有。要說那會他是真夠楞的,想着自己頂着烈日汗流浃背在外面跑了一天,就算帶回來的東西一點用沒有,總歸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卻被師父劈頭蓋臉罵成狗,還連僅有的榮譽都被否認了,一萬個不服,當場負氣甩下句“您要覺着我不是幹警察的料!您開除我啊!”。
哪知羅明哲一腳就給他踹跪下了,還用的是那條受過槍傷的腿。陳飛直接被踹懵了,跪地上半天沒反應過味來。拳場上引以為傲的反應速度此時成了玩笑,他從不知道平日裏走道兒說話都慢慢悠悠的師父,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什麽叫深藏不露?這特麽就是!
“師父那天說的話,我能記一輩子。”提到羅明哲時,陳飛凝着微光的眼中滿是崇敬,“他說,陳飛,你覺着自己強,自己牛逼,可外面比你牛逼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還比你能裝,能藏,你記着這句話——‘鷹立如眠,虎行似病,正是它攝人噬人的手段,君子要聰明不露,才華不逞,才有肩鴻任钜的力量!’人生在世,裝傻是本事,沒這本事的時候,你給老子先把尾巴夾好了!”
頭回聽陳飛提起這件事,趙平生眼前浮現出對方年輕時那桀骜不馴的面孔挂滿懵逼的神情,不由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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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于瑞福是不是也是裝傻?”
“不,丫是真傻。”
趙平生又被逗笑了,笑着咳了幾聲。
陳飛聽了趕緊爬起來,從床頭櫃上拿過保溫杯給他遞到嘴邊,又想起醫生說的話,臉上的笑意忽而消散。然而僅僅是他片刻間的情緒低落,也被趙平生察覺到了,接過杯子,望着那雙微光漸弱的眼,輕問:“怎麽了你?突然又消沉了。”
“沒,就是乏了。”陳飛翻身躺下,背朝對方掩飾憂慮,“你也快點睡吧,醫生說你這病就是累出來的,得多——”
電話響了。
“睡了麽?”付立新那動靜跟打了雞血似的。
陳飛那句“你大爺,我睡了鬼接電話啊?”在嘴邊繞了三繞,決定還是別詛咒自己:“有什麽事兒,說。”
“董何誠撂了,确實是他給董鑫鑫弄走的。”
陳飛忽悠一下坐起的動靜讓趙平生也傾過身,凝神屏息聽他講電話。聽不見電話那頭說什麽,但從陳飛的回應中,他聽出死者失蹤的緣由是摸清了。
接完付立新的電話,陳飛決定連夜去鎮上跟着一起審董何誠。其實讓付立新審就行,這哥們幹活和趙平生一樣穩重,是一聽于瑞福也要跟審訊,他覺着自己還是得在場,別回頭那傻逼急着結案再弄出個冤假錯案來。
出門之前先上趟廁所,出來看趙平生穿戴整齊跟屋裏戳着,陳飛頓時擰起眉頭:“你要幹嘛呀?”
趙平生眼巴巴的:“我跟你一起去。”
“歇了吧啊,也不怕扔審訊室裏頭。”
“我沒事兒了,真的,你看我今天一天都沒燒。”
瞅他那一副跟醫院裏憋得快長毛的德行,陳飛暗罵了一句“賤骨頭”,沒好氣兒道:“下去你跟樓裏等着,我去把車開到通道上,外頭有風,別回頭再給你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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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派出所條件不足,沒有獨立的審訊室,董何誠被帶回來之後,一直擱招待所的房間裏盤查詢問。付立新這人辦事比較謹慎,沒問出點眉目之前不輕易找領導彙報工作。也不知道隔着好幾堵牆,于瑞福怎麽就聽見董何誠承認是自己把董鑫鑫弄走的,端了滿滿一保溫杯茶揣了兩包煙過來敲門,不請自來的坐鎮審訊。
?結果自打他進屋,董何誠這嘴就跟封了膠條一樣,不出聲了。主要于瑞福審人忒端架子,上來就讓人交待時間地點起因經過,一點兒循序漸進的意思沒有,給一旁的付立新聽得直翻白眼。心說熬吧,本來倆小時能完事兒,讓您特麽這一坐鎮,非奔着通宵去了。
他這正愁呢,陳飛敲門進屋,一看趙平生也跟來了,于瑞福那張“鐵面無私臉”立刻挂起了虛情假意的關切:“你怎麽來了?不還沒好利索麽?這麽晚了該休息了。”
“嗨,您不也沒休息麽。”
比虛情假意,趙平生絕是技高一籌。他的底線是,只要這傻逼別給陳飛穿小鞋兒,他們倆就沒事兒。
陳飛進屋沒搭理于瑞福,和付立新交換了下視線,從對方的表情裏解讀出“這傻逼就是來拖後腿的”的含義,直接撂屁股坐到了董何誠旁邊。屋裏兩張床,兩把椅子,于瑞福和付立新一人一把椅子,董何誠坐在靠牆邊的床上,手上戴着铐。陳飛二話沒說就給他把铐去了,并在于瑞福的瞪視下摸出煙敲給對方。
董何誠遲疑了一下,接過煙,就着陳飛彈開的火機點上。
借着彼此間的動作,陳飛稍作觀察:董何誠的面相過于老成,一點兒不像個十九歲的年輕人,說二十七八都有人信;手骨節粗大,關節內側遍布結痂的傷口,想來粗活重活沒少幹;人很結實,膚色偏黑,一看就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人。
“不容易啊,年紀輕輕就要為家裏分憂。”他都不給于瑞福再張嘴的機會,以長輩的口吻關心董何誠,“有那麽個哥哥,挺難的哈。”
執煙的手一抖,董何誠的眼眶“唰”的就紅了。他低下頭,眼淚啪啪的砸進大腿的牛仔褲料上。當陳飛的手拍到他背上給予信任和支持時,抽吸變作哽咽——
還是個孩子時,他就明了了未來的艱難與痛苦,然而随着年齡的增長,身上的擔子越壓越重,心裏的委屈也越積越多。終于,在那個本該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他被路邊叼着棒棒糖、滿臉傻笑沖過往汽車撒尿的哥哥徹底擊碎了僅存的幻想。
父母的愛和金錢全都給了這個傻子,甚至連他也是為了這個傻子而存在。他為他打架打進派出所,為他承受羞辱,為他挨父母的責怪,還為他休學打工!他不知道自己的付出什麽時候是個頭,只要這傻子還在,他就沒辦法過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生活!
只要這傻子沒了……沒了……
可那畢竟是他親哥哥,他下不了狠心置對方于死地。他帶他走了山路,走到一個憑傻子自己絕對找不回家的地方,然後讓對方在那等着,等他去給他買蛋糕。董鑫鑫的智力基本相當于三歲的孩子,最愛吃甜食,只要有好吃的就能乖乖等着。就這樣,董何誠把親哥丢在了荒郊野外,直到被電話叫回家,他聽着母親嚎啕的哭聲,看着父親被重壓壓彎的脊梁,幡然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他心急如焚的趕回到丢棄董鑫鑫的地方,卻不見了對方的蹤影。從那天起,他就被這件事徹底壓垮了,連女朋友都不敢見了,更不敢向任何人承認是自己把董鑫鑫弄丢的。
交待完畢,董何誠疲憊的倒向床鋪——能壓死人的話都說出來了,他終于可以踏踏實實睡個覺了。
于瑞福見狀就要上前給他揪起來,結果被陳飛揚手擋了回去,還連拉帶拽的拖到了走廊上。陳飛前腳把屋門帶上,後腳就聽于瑞福嚷嚷了起來:“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董鑫鑫死之前是不是被他囚/禁起來了,你知道麽?”
“沒錯,可他總得有個地兒把他哥藏起來吧?”陳飛冷眼斜楞着他,“吃喝拉撒睡都得伺候,有那個必要麽?他是想讓董鑫鑫消失,那樣做不給自己添累贅麽?”
于瑞福接不上話了,金魚眼氣鼓鼓的瞪着。
“而且盧老九不是确認了麽,抛屍的是兩個人,董何誠就一個人,他哪來的幫手?”陳飛擡手拍拍對方的肩,嘴角往壞裏那麽一勾,“您要是不嫌累,明兒一早跟着立新他們去指認遺棄董鑫鑫的位置,好好勘驗一下現場,等回來我再聽您的高見,現在,我得送老趙回醫院休息去了,要不半夜護士小姐發現他偷偷溜出病房,該打屁股了。”
沒等于瑞福張嘴,房間門再次打開,趙平生出來站到陳飛身邊,對于瑞福說:“是啊于隊,我們得趕緊回去了,這幾天辛苦您了,老陳淨往醫院跑,案子上的事兒還得您多拿主意。”
對上趙平生那笑裏藏刀的臉,于瑞福嘴都快氣歪了——我拿主意?你們他媽的給我拿主意的機會麽!
作者有話要說:于XX:我是誰?我在哪?我特麽到底來幹嘛的?
還是那句話,我寫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懸疑,就是寫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抉擇,這些苦難可能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會遇上,我也衷心的希望不要有人遇上,更希望各位都能歲月靜好,平安幸福。
嗯,馬上五十章了,要不……再忍忍?
感謝訂閱,歡迎唠嗑~
感謝在2021-05-17 04:57:02~2021-05-18 02:10:5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坐看雲起時、清水河畔卿卿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ing 130瓶;你從天而降的你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