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動
好一個“情難自抑”、好一個“有什麽關系”,楚晏清氣極反笑,他擡起下巴,如黛如墨的柳葉眉一挑,一雙清澈的眼睛瞪得渾圓,怒道,“江衍,你生怕我命太長、存心氣我是不是?”
江衍有些無奈,他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緊跟着也盤腿坐了起來,他看着楚晏清,幽深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他歪了歪頭,做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問道,“我喜歡了你那麽多年,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改不了了麽?又有什麽可氣的呢?”
楚晏清自知江衍是存心這樣說的,倒也沒有多氣惱,只是心累得厲害,他狠狠瞪了江衍一眼,冷笑道,“江衍,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江衍攤了攤手,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我滿心都是你,幾時不對你好好說話了?”
楚晏清随手抄起枕頭旁的衣物,看也沒看,一邊用力便朝着江衍丢去,一邊還吼道,“你沒完沒了了是麽?”
明明是柔軟的布衣,楚晏清又內裏虛空,手上亦使不上力氣,可衣服砸在江衍頭上,竟發出“嘭”地一聲。
楚晏清下意識地往枕邊一摸,頓時想起什麽,目光不由得在江衍的臉上流轉,只見江衍的額頭上通紅一片,冒出一個凸起的小包。楚晏清貝齒微啓,卻沒說出句道歉。
小小一間木屋中,安靜的落針可聞,江衍從楚晏清丢來的衣物中掏出一塊玉佩,卻沒低頭去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玉佩上清晰而熟悉的紋路,正是三清江氏的家徽。
江衍心中突然空空落落的,剛剛的狡黠煙消雲散。他定定地望着楚晏清,将玉佩遞了過去,卻沒問為什麽事到如今楚晏清仍舊保留着江河送出的所謂定情信物。須臾過後,他輕輕開口,再次問道,“哥哥,為什麽單單我不行呢。”
楚晏清一時語塞。他沒伸手去接那塊玉佩,亦不敢看江衍此時慘淡的表情,片刻過後才說了一句“對不起”。
耳邊傳來江衍沉重地嘆息。
江衍手中仍持着那塊玉佩,聞言只淡淡地說,“為什麽要對我說對不起,你不要有歉意。我早知你愛過他,你已經拒絕過我很多次了,是我自己非要一心愛你,誰都怨不得。”
楚晏清怔了片刻,終于擡起頭來看向江衍。他本不必自證,卻實不忍江衍失落難過,只得硬着頭皮說,“這玉佩……這玉佩不能代表什麽。我只不過是忘了取下來罷了。江衍,你是親歷者,很多事情不必我說你也該明白,自從十二年前他舍下我的那刻開始,我與他之間就再無可能了。”
江衍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微弱的月光照進木屋,楚晏清分辨不出他的神色中流露出的究竟是喜是悲。
風聲蕭蕭,秋意濃濃。江衍自嘲地笑笑,“他的玉佩,你随手放進懷裏,我們的通靈玉佩,你亦随手挂在胸前。哥哥,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多情還是無情。”
楚晏清眉心更緊,唯有沉默。江衍實是愛了他太久,久到他早已習慣,此時就連怒火都要佯裝。可他太疲憊了,再不想做戲。更何況,他與江衍相識多年,不單單是他救了江衍,江衍也救下了他。他又怎能全然無視江衍的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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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冷酷無情之人,他做不到。
江衍看着楚晏清清秀的臉龐,只見楚晏清此時眉心緊緊擰在一起,薄薄兩片唇抿出一道向下的弧度,化不開的憂愁更添幾分絕色,如工筆勾勒出的美人圖,每一筆、每一畫,都刻進了江衍的心裏。
他不再說些那些絞盡腦汁才想出的俏皮話,在這個寧靜的深夜裏,在他親手搭建的家中,他更想将心事統統吐露。
他劍眉微皺,看了楚晏清一會兒,終于下定了決心,篤定地說,“哥哥,你心裏明明是有我的。”
話到了這個地步,江衍只覺豁然開朗,索性将一切攤開了揉碎了講給楚晏清聽。“我不是沒見過你把我當成小孩時的樣子,那時候你根本不會與我計較這麽多。”
他目光微垂,思緒飄揚,嘴角浮現出一抹微微的笑,“那時候你會沖我發火,可你的怒火就像是一陣風,吹過了也就罷了,你不會拒絕我的觸碰,更不會拒接我照顧你、服侍你,那時你最樂意看我為你忙前忙後了,不是麽?”
楚晏清的嘴唇微微抽搐,他阖上眼睛,對江衍的話不置可否。
江衍目光炯炯,閃爍着熾熱的光芒,他緊緊盯着楚晏清的臉,說道,“其實你心裏再清楚不過,我已經不再是小孩了,如今更是脫離了三清。你心中還有什麽顧慮呢?”
屋外秋風漸起,樹葉沙沙作響。不過是彈指間,往日種種乘風而來。楚晏清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便聽到江衍對他說,“或許你怕的不是世人的閑言碎語,也不是我的前程與未來。你是怕重蹈覆轍。”
江衍的話如悶雷一般砸進了楚晏清的心裏。一時間,如天邊沉重的黑雲欺身而來,壓得人喘不上氣。楚晏清的胸口一陣憋悶,他用力喘息幾口,方從這勢不可擋壓抑中擺脫出來。
一句重蹈覆轍,幾乎拆穿了他所有的僞裝。
這世間唯有太陽與人心不可直視,這一路上,或許他早已對江衍動心,可這份渺小的悸動終是在龐大的恐懼中偃旗息鼓,不敢露出絲毫的馬腳。
自從金丹碎裂以後,楚晏清再不是那個不知寒暑的少年仙君,長瀾山終年的風雨讓他飄搖欲墜,人世間的凄風苦雨讓凍透了他的心田。而江衍就像一團火,溫暖熱烈,驅逐風雨。
他分明心動了,卻唯恐往日重現,深陷泥淖,重蹈覆轍。
他相信江衍的感情,可這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的感情。
年少時,他尚可揮揮衣袖,潇灑抽身,就算被深愛之人抛下了,也權當是人生的際遇。可如今他已經不再年少,歲月像條疤,蜿蜒在心口,崎岖醜陋。
他不想矯揉造作假裝看不見,更不想欺騙自己。他動過心,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抵禦江衍的熱忱,可他再經受不起相愛又分離,再也承受不住第二遭了。
江衍不等楚晏清收拾好寥落的心,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了楚晏清片刻,而後徑直坐在楚晏清的身前,他不由分說地握住楚晏清冰涼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怕我會與江河一樣,追名逐利,甘做小人,更不齒于他對你做出的種種行徑,所以我心甘情願與他劃分界限。自從我在昆侖試練贏得千年玄冰、瞞着所有人煉制碧華劍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與三清江氏割裂的準備。”
楚晏清心頭一震。他當初只當江衍心頭一熱,被情愛蒙了心,這才煉制玄冰劍,卻沒成想自那時起,江衍就做好了離開三清的準備。
江衍扶住楚晏清的肩頭,認真說,“哥哥,我不是江河,亦不會變成另一個江河。哪怕沒有此番雲川之事,我也自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們的陽關道,我從未放在心上。”
扪心自問,比起三清派的江衍仙君,他更願做楚晏清的阿岩。自從回歸三清江氏,江長鶴與江河對他雖關切有加,可他心裏明白,叔父與堂兄從未真正把自己當做一家人,他們暗自嫌惡江衍的母親出身低賤,又鄙夷江衍不善逢迎,然而人各有志,他亦不願成為江家的一份子。
他早就想過離開,只不過他從沒想過一向以謙謙君子自居的江河竟是如此恬不知恥,也想不到自己會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站在了三清江氏的對立面。
楚晏清深深嘆息,他擡起微微顫抖的手腕,那蒼白的手臂中埋着的根根血管幾乎就要躍出。這一刻,強烈的自厭堵在了胸口。江衍已經做了可以為他做的一切,是他自己做不到。
他撫摸着江衍的臉頰,将墜未墜的淚水懸在琉璃般清透的瞳仁上,苦澀湧入喉嚨,他坦言,“江衍,我心動過,可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