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坦誠

濃密的睫毛蓋住了江衍幽黑的眼睛,指尖的顫抖出賣了他起伏的情緒。單單是一句心動過,便足以撫平全部的不甘。不見天日的絕望愛戀終于不再是場獨角戲。

他愛了楚晏清這麽多年,愛他白衣勝雪從天而降時的豪邁,愛他劍法絕世天下無雙的英勇,愛他奮不顧身胸懷天下的慈悲,也愛他一身寥落無奈難堪的脆弱。

他見識了楚晏清太多的模樣,他愛着每一種境遇下的楚晏清。只要是這個人就行。

江衍曾以為自己永遠不需要什麽回應,不在乎什麽公平,可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楚晏清的一句心動,對他而言是多麽重要的鼓舞。

他心動過。

他竟然真的心動過。

江衍依舊握着楚晏清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露出分明的關節,他眼眶酸脹,原本平緩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緩緩将額頭抵在楚晏清的肩上。

壓抑的感情在此刻爆發出來,苦水如注,順着眼眸流過英俊的面容,從棱角分明的下颌掉落,砸在了兩個人的指尖。

溫熱的淚水瞬間擊穿了楚晏清貧瘠的心,他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攀上江衍細長的脖頸,滑至他的面頰。

冰涼的手拭去一串熱淚,“別哭,江衍,別哭。”

江衍再次捉住楚晏清的手,他微微擡起頭來,試圖用緊閉的雙眼隐藏一串串的淚珠,卻終是徒勞無功。

他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子,一把将楚晏清抱進懷裏,“我不逼你,我永遠不會逼你。”

“我只想抱抱你,好麽?”

江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幾乎底進了塵埃。他不要楚晏清答應與他厮守,不要楚晏清給他承諾,他就只想要一個懷抱,只想聽到楚晏清對他說,自己也曾動過心。

楚晏清向來吃軟不吃硬,更何況這人是江衍,他又怎麽可能拒絕呢。

他将下巴搭在江衍的肩頭,江衍的手臂輕輕環在他的身上,撫摸着他單薄的背脊。在江衍的懷抱中,楚晏清體會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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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不同于以往與江河在一起時的熱烈萬分,仿佛一個眼神、一個擁抱就能将彼此點燃,現在他的心間只有滿滿的平靜與安定。就像是漂泊的孤舟找到了港灣,從此再沒有洶湧波濤驚險萬分,他只需要靜靜地靠在這裏,閑看雲卷與雲舒。

楚晏清是個孤兒,自幼流浪乞讨,有幸被師父陸庭楓帶回長瀾,從此才有了栖身之所。

他曾以為長瀾就是他的家,這裏有疼愛他的師父,有寵愛他的師兄,他再也不必擔心明天是否有地方住,下頓還有沒有的吃。

可後來他,為了修補豐都結界,他金丹碎裂,成了廢人,師父含恨而終,看着他長大的師兄亦因此與他生了嫌隙,最親近不過的師兄弟終究走到了兩不相知的陌路人。

當他風光無兩時,長瀾将他視作驕傲,可當他走到了英雄末路時,長瀾卻不會為他遮風擋雨。直到那時他才明白,長瀾不是他的家。

那麽江衍的懷抱算不算他的家呢?

只是剎那間的功夫,楚晏清就将這種想法抛之腦後。往事帶走的不僅是他的潇灑與無畏,更是他對愛的信念。

楚晏清吐出口濁氣,輕輕推了推江衍,等到江衍将他松開,楚晏清才盯着江衍的眼眸,緩緩說,“你知道江河為什麽要置我于死地麽。”

江衍眉心一皺,神色染上一層愠色,就連呼吸都冒着火,“因為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楚晏清微微低頭,細長的脖頸彎出脆弱的弧度,過了片刻才終于吐露,“江衍,江河他恨我。他恨我恨到非要把我踩進泥土、非要讓我成為過街老鼠才滿意。”

江衍猛地擡起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憑什麽?他憑什麽恨你。”

他自認為是楚晏清與江河感情的親歷者,他親眼見證過兩人相知、相戀,直到私定終身。親眼看到江河在楚晏清金丹碎裂後的逃避與疏離。當初楚晏清分明挽回了一場人間浩劫,而身為楚晏清的伴侶,江河卻只想着自己的清名,三清的榮耀。

背信棄義的是江河,他又憑什麽恨楚晏清呢?

楚晏清露出一個哀傷至極,慘淡至極的笑容,“有些事情,我從未對任何人講過,江衍,我只講給你聽。”

“當初,豐都結界出現裂縫,我首當其沖,以靈力修補,然而我一個人的靈力終究有限,江河、你、依雪、孫雄便依次運功給我。這是你們都經歷過的、爛熟于心的。可你們不知道的是,江河中途切斷了我與他之間的鏈接,你與依雪、孫雄使出的全然是場無用功。”

剎那間,江衍的世界天崩地裂。他胸口一疼,彎下腰猛烈地咳嗽起來,他用力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衫,幾乎要将自己的心肺咳出。

怎麽可能?他做的竟是無用功麽?他們竟然沒幫上忙……

倘若,倘若當初站在楚晏清身後的不是江河而是他自己,楚晏清是不是根本不會傷得這樣重?他是不是還有機會親手贏下昆侖的千年玄冰……

比起江衍,楚晏清反而更加坦然。他輕輕撫摸着江衍的脊背,“修補結界時,我雖感知到江衍斬斷了我與他之間的鏈接,卻不知究竟是因為豐都結界的陣法扭曲了我們之間的靈力所致,亦或是他貪生怕死。那時我身負重傷,正欲直截了當地向他問個明白,卻看到他躲閃逃避的眼神……不知怎地,我竟然問不出口。我想給他一個坦誠的機會,也給我們的感情一個機會。于是我勉強堅持到了昆侖。

“我不想讓人看出我傷得有多重,好在前面幾輪比試尚且可以應付,直到與你的那場比試,我開始力不從心。”

聽到這些,江衍身形明顯一滞,眉眼中盡是憐惜與歉意。

楚晏清目光低垂,語調平靜,仿佛講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之痛,只是說書人口中老掉牙的故事,“那天的比試結束後,江河塞給我一張字條,約我晚上一敘。卻沒成想,當晚是你先來到了房間找我,我一心将你支開,于是反複催促。”

江衍嘴唇翕動,須臾間,目光竟黯淡了幾分。

“見到江河後,我本以為他會與我坦白,可他只是留下了江前輩親手煉制的十全丹便匆匆離開。”說着,楚晏清自嘲地笑笑,“可那時的我需要的又何嘗是增進修為的靈丹妙藥?我只需要他一句實話。讓我釋然,亦或是讓我死心。可他什麽都沒提。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後來,在試煉場上,我輸得慘烈,江前輩當衆宣判了我的命運。待我蘇醒後,江河曾來過一次,我看得出,他有許多話想對我說,只是他向來優柔寡斷,那日就更是猶豫不決、吞吞吐吐,直到最後,也未曾說出一句話。”

“我們兩個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我先開的口。可此情此景,我竟沒有問那時究竟是不是他主動松開了手,我只是問他……我們還會有未來麽。”

聞言,江衍似乎再無法承受,他一只手用力抓着楚晏清的手腕,一只手則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唇齒間發出類似于獸類的痛苦低吼。

一滴淚在楚晏清的眼角滑落,語氣卻依然平靜,“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囑咐我好好休息,好好養傷。那時我就明白了,其實我與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們從來都沒有過未來。”

“待他走後,我解下了腰間的玉佩,放在懷裏。那本是我與江河的定情信物,所謂定情信物,相信的卻從來都只有我一個。不是麽?”

江衍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更不忍回答。如果有得選,江衍寧願江河曾全心全意地愛他一場,哪怕從此琴瑟和鳴、哪怕楚晏清的故事中,再不會有他江衍的名字,也好過楚晏清生逢這一遭痛楚。

楚晏清眉心緊蹙,“從此以後,我再未見到過江河,直至此次雲川群雄宴,他态度大改,竟主動提起我們的定情信物,甚至說起當初的婚約……我只當他是心存愧疚,更早知我們之間不可能有結局,是以未放在心上。可接風宴的第二日,你與他在我房中差些大打出手,情急之下,我總算提起了豐都往事——”

一吐一吸的功夫,江衍福至心靈,“你什麽時候提起了豐都?”

楚晏清阖上眼,他麻木地扯扯嘴角,譏諷道,“我脫口而出,你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自然是聽不懂的,他心裏卻一清二楚。他這才知道,當初我感受到了他松手斬斷鏈接。後來,他幾番與我解釋,一心求和,我卻始終不曾答應。”

化不開的厭惡在楚晏清眼底浮現,他冷漠地說,“他半生所求不過是名利二字,端得是溫潤如玉的正人君子,我手握颠覆他聲譽的秘密,他又怎會不恨我呢?想來,正是因此才讓他鑽了空子。”

半盞茶未盡,故事已經講完,可這條落寞困苦的路,楚晏清整整走了十二年。

“江衍,當初我愛得坦蕩熱烈,最後卻被人恨得慘烈。我不敢再來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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