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蒼生
蒼白的光芒之中,唯獨可以分辨出一片虛無。
一切都是假的。
昆侖聖君封印萬千妖魔是假,挽救蒼生羽化登仙是假,有關豐都、昆侖乃至四派八門的傳說、有關天境與神仙的贊歌全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笑話。
他獻祭自己修補結界是個笑話,拯救人間是場笑話,他痛苦半生、折磨半生的根源竟是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多荒謬啊,他楚晏清根本不是什麽大英雄,所有的犧牲統統是無謂之舉,或許當初放任豐都結界碎裂,師父與雲鶴道人就不會死,或許這天下也不會有那麽多荒蕪貧瘠的土地,百姓不會因為土地顆粒無收而流離失所,甚至那些被鐵騎踏破的村落也會有一線生機。
這人間本可以回到原有的軌道,這一切本可以在十二年前就得以修正——
楚晏清周遭的光華愈勝,他的皮膚開始發燙發熱,細密的汗水從額頭上冒出,順着清晰的下颌流淌而下,一顆顆砸在地上,留下滾燙的痕跡。
他仰天長嘯一聲,丹田處出迸發出的巨大力量洶湧而來,順着全身的經脈,游走到他的四肢之中。
突然,楚晏清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是一根羽毛,一陣風吹過便可在空中飛舞。像是受到了天地的感召,他腳尖微微離地,升至空中。
他眼前一片虛無的光芒,耳邊唯有長久的靜谧,他茫然無措地将四肢蜷曲在一起,腦海中走馬觀花地略過這十幾年來見過的每一處荒田、每一個逃難的百姓、還有那死于鐵騎、山賊手中的每一具屍骸。
這偌大世界,天境與人間,本應有着自己的平衡,是天境諸神的貪婪破壞了人間的安寧,是自己的自以為是讓人間一路走向崩壞。
若是他不曾修補豐都結界,若是他死在了十二年前的豐都,這人間或許會更好吧?
不!
在一片混沌當中,一個堅定的聲音于心間響起。
不是這樣的!
倘若楚晏清未曾阻止結界碎裂,那些被封印了百餘年的妖魔、加上早已被詭氣誘導成魔的魔修之人,還有那些怨氣滔天的無辜之人,必将天下攪得天翻地覆!
屆時,數以萬計的妖魔齊發,帶着跨越百年的怨氣席卷人間,百姓又豈能安居樂業?
或許過上十年、幾十年,等到這些妖魔終被四派八門消滅,又或許天地間靈氣的流動終将讓他們得到淨化,但這十年、乃至幾十年中,丢掉性命的人只會更多!
也許江長鶴毀掉豐都結界的想法不錯,可在他試圖破壞豐都結界的這些年裏,命喪他手之人又何止千百?!
若他當真一心為了天下蒼生,又為何要一人苦守這份秘密?天下之大,修真之人何止千百,總能找出法門。如此想來,江長鶴想要的又何嘗是世界的安寧?他想要的,無非是活命與成仙而已,又哪裏會管人間的洪水滔天?!
楚晏清睜開雙眼,周遭的景象突然清晰可鑒,手中的鎮龍劍散發出龐大而溫和的力量,這是源自遠古的慈悲之力。剎那間,他仿佛與鎮龍劍心神相同,通過鎮龍劍的“眼睛”,他依稀看到了百餘年前的那場神魔混戰。
天昏地暗,戰火紛飛,死傷無數,橫屍遍地,神魔下場,人間猶如煉獄。
積蓄前年的力量在鎮龍劍與楚晏清的身體中流轉,伴随着勢不可擋的能量,楚晏清聽到了鎮龍劍蘊藏着的宏大悲傷,乃至于整個大地磅礴而深刻的悲哀。
這一刻,楚晏清仿佛不再是他自己,他聽到了大地之中,萬靈的呼喊。
他聽到了寒風吹過的沙沙聲,見到了落葉的飛旋落地,他看到了果蔬緩慢的成熟,還有那厚重的土壤當中蘊含着的頑強生命。
他眼中澄明一片,眼前的山還是山,卻不再是堅硬的石頭,樹還是樹,卻不是孤零零的站立,萬物有靈,所有生靈一同訴說着自己的故事,訴說着人間與大地的故事。
楚晏清看向自己的雙手,哀莫大于心死,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想到在這最為艱難困苦的時節,倒讓他進入了化神之境!
楚晏清不必揮手,鎮龍劍便可知道他的心意,他亦不必發號施令,風雨樹木蟲鳥便可供他驅使,他緩緩落地,身上璀璨的光芒褪去,露出他挺拔的身軀,如雪的頭發,還有一雙堅毅的眸子。
見狀,江衍與梅依雪皆是大驚。彈指間的功夫,楚晏清的頭發已從斑駁的半黑半白變作雪白。江衍胳臂撐地,向楚晏清的方向挪了幾步,顫聲道,“晏清,你還好麽!”
像是出于直覺一般,楚晏清微微低頭,才發現自己竟已是滿頭華發。楚晏清朝江衍微微搖頭,“我很好。”
眼見楚晏清步入化神之境,江長鶴非但沒有絲毫的畏懼之心,反而流露出無限欣賞的目光,他搓了兩下手,不由得發出啧啧嘆息,“楚晏清啊楚晏清,你當真是世間不二的奇才。就連我都自愧弗如——”
說到這裏,江長鶴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嘿嘿”幹笑兩聲,陰岑岑地說,“只是楚晏清,你萬萬想不到,如此一來,你就更加無法傷我性命了!”
江長鶴來回踱了兩步,嘴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出身修仙正統,自然知道修真之人不單單可以通過修煉提升境界,亦可因功績而提升境界。現在,你既已步入化神境界,若是妄自取我性命,想必過不了多久,你楚晏清就會因功績飛升。”
江長鶴臉上笑意更濃,他更向楚晏清邁了半步,“到時候,天劫降臨,以人間稀薄的靈氣,以你破碎的金丹,如何能扛過天雷陣陣?”
聽到江長鶴的話,江衍怔住了,他呆滞地望向楚晏清,頃刻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江長鶴所言非虛。正如梅依雪當初淨化萬千青澤島民得以提升境界一般,若是楚晏清殺了江長鶴這等為禍人間的大罪人,亦可能因功績而提升境界!
提升境界本是好事,是以當初梅依雪要設群雄宴,可壞就壞在楚晏清恰好突破了化神境界,再升便唯有飛升二字了!
正如江長鶴所言,如今大地靈氣熹微,楚晏清又身負重傷,絕無抵抗天雷之力,到時候,等待楚晏清的絕不會是飛升成神,而是萬劫不複!
想到這裏,江衍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的心髒猛然縮在了一起,渾身冰涼,久久地望着楚晏清,喃喃道,“晏清,不要殺他!”
楚晏清沒有再回頭看向江衍,只是背對着江衍與梅依雪,伸出手來做出個拒絕的姿态。他看着眼前的江長鶴淡淡一笑,“可我也知道,就算功績已滿,天雷也未必會馬上降臨。”
“呵……”江長鶴運籌帷幄幾十年,頭一次陷入此等的困惑當中,他不解地看着楚晏清,“楚晏清,就算天雷暫且饒你一馬、不會馬上降臨——”
“不不不”,正說着,突然江長鶴搖了搖頭,換了個說法,“就算你殺了我之後功績不足以飛升,可以後呢?以後怎麽辦?從今以後,不論你是修煉亦或是救人,都會随時觸動飛升引來天雷。楚晏清,你真的甘願過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麽?你當真甘心因為自己于天下功績過高、法術太強而死于天雷之中麽?”
“楚晏清,這對你公平麽?”
當然不公平。
可天地之間,不公平的又何止這一件事情?
有人貴胄出身,有人清貧一生,有人仗劍天下,有人死于刀劍,有人辛勞一生為碎銀幾兩,有人潑天富貴揮霍無度,有人好事做盡身首異處,有人為禍人間禍害千年……
這世界之大,又有哪樣是真正公平的?
他們身為修仙之人,有能力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不愁吃穿用度,這已是天道至高的恩賜了,他們又有何資格談及公平二字?
楚晏清眉心微蹙,還未說話,便聽到江長鶴說,“楚晏清,不如我們冰釋前嫌,集你我之力,豐都結界必将毀于一旦。到時候,豐都結界大開,天境的靈力通過豐都天井重新灌入人間,屆時,天劫又有何懼?你我又何愁不能飛升成神?”說到這裏,江長鶴早已忘卻獨子的慘死,眼神放出狂熱的綠光。
“當真是冥頑不靈,事到如今,你的所思所想,竟全然都是自己的成仙美夢。若是天境諸神如此狠辣霸道,我楚晏清自是不屑于此道!”楚晏清阖上眼睛,須臾過後,當他睜開雙眸時,鎮龍劍之中已積蓄了巨大的力量。
“江長鶴,受死吧!——”
楚晏清一邊使出碧華劍法,一邊說道,“江長鶴,我佩服你戳穿真相的能力,只是這些年來,有太多無辜之人因你而死,有太多好人受你蒙蔽。你的手上沾染了太多無辜者的鮮血。”
他頓了幾秒,手中的招式卻從未停息,“我會糾正人間的一切,我會讓天地恢複秩序,哪怕以身殉道也不足惜——”
說着,仇恨的戾氣在楚晏清眼神中浮現,他幾乎咬牙切齒,“但你,江長鶴,你必須得死。”
鎮龍劍在楚晏清手中發揮出十成的勇猛,上古神劍與碧華劍法配合得天衣無縫,這一刻,楚晏清與鎮龍劍真正的做到了人劍合一,他是鎮龍劍的一部分,而鎮龍劍亦是他的一部分。
就好像這把古劍在瀾江中陳列百年、孤寂百年、等待百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與楚晏清産生靈魂的共鳴。
江長鶴雖有化神之能,又身負詭氣加持,卻到底難以抵抗楚晏清與鎮龍劍合二為一的龐大力量。或者說,楚晏清聚集的不止是鎮龍劍與他自己的力量,更有大地所有生靈産生的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力量溫暖而純淨,讓世間的污穢渾濁無處遁形。
江長鶴步步後退,卻又被步步緊逼,鎮龍劍與玄冰寶刀一次次撞擊,玄冰刀上出現了一個個密集的豁口,最後竟裂出一道橫亘刀身的縫隙!
剎那間,玄冰刀發出一聲劇烈的“啪嗒”聲響,刀身碎成了兩半,還不由得江長鶴回過神來,那半邊刀身便滾落到了他的腳邊!
江長鶴縱橫一生,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情人擋路便将情人困死在坑底,兄長擋路便将心一橫砍斷兄長的頭顱,他性格狠辣而又老謀深算,法術獨步天下而又狡猾多疑,從未遇上過楚晏清這樣難纏的對手:天賦卓絕,而又沒有軟肋,甚至不懼生死!
江長鶴在楚晏清強悍無畏的攻勢下節節敗退,他渾身被劍劃得衣衫不整、連盤髻都被鎮龍劍削去半個,仙門宗師的體面蕩然無存,最後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然無力招架!
“楚晏清,你就這麽偉大麽?你為天下蒼生付出了這麽多,可這些年裏有幾個人記得你的功績,又有幾個人把你放在心上?你當真不覺得委屈麽?”江長鶴自知取勝無望,他蠱惑道。
“也許這次你能保護天下的同時打開豐都天井,也許你能拯救蒼生,可那又怎樣?世人剛開始會感激你、崇拜你,可漸漸他們只會忌憚你、懷疑你。這些你已經經歷過了,再來一遍也無所謂麽?”
“那些黯淡孤獨的日子,你真的可以忍受麽?”
“啰嗦”,楚晏清冷笑一聲,他早已看透世人的軟弱與愚蠢、無知與貪婪,他早已将人性之幽微遍嘗。他痛苦了那麽多年,甚至後悔了那麽多年,事到如今才終于看開:
他所走的路,勢必孤獨。
他所求的功績,無需世人銘記。
他所付出的一切,亦不必有人頂禮膜拜。
他只要人間太平,蒼生安然!
楚晏清不受江長鶴的蠱惑,乘勝追擊,眼見江長鶴步履虛浮,楚晏清一掌上前将他擊倒在地,他清嘯一聲,鎮龍劍從手掌脫出,“唰”地一聲正中江長鶴心窩!
江長鶴徑直倒地,連一聲痛吟都沒機會發出。
楚晏清收了鎮龍劍,他走到李恕身前,拎着李恕的手腕閉目把脈,須臾過後,又将李恕推倒在地上。
李恕顫顫巍巍地匍匐在地上,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晏清,我……我……”
“我都是受奸人蒙蔽啊!就算我在師父的死因上犯了錯,可……可我到底是你師兄啊!”他向前爬了幾步,抱住楚晏清的腿,篩糠一般顫抖着。
這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晏清,我是看你長大的師兄啊,我曾經教你劍法,教你修行……”
楚晏清阖上雙目。他向來不願看人跪地哀求時的卑微醜态,更何況這人是他真心敬過的師兄。他微微蹙眉,卻沒看李恕一眼。經歷了那麽多的風浪與背叛,他的心到底硬了不少。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忽地麻木了,腦子也倏地鏽頓了。李恕的聲音聲聲鑽入他的耳朵中,可那些不成個兒的祈求與歉意卻是模糊的,抓不住什麽頭緒。
過了許久,楚晏清終于睜開了眼睛,他望着遠處連綿的長瀾諸峰,耳邊是樹葉沙沙作響,他怔了一會兒,輕聲說,“我知你對詭氣一無所知,亦未修習詭術。我不取你性命。只是——”
李恕的心忽然收緊,他拽着楚晏清雙腿的手亦握緊了幾分,“晏清,晏清我都是無意之失,我都是無意之失啊晏清!”
“只是,你一心嫉恨我,與奸人勾結,害羽蕭失去性命不說,還誣陷羽蕭清白,更累及無辜的玉翎慘死于蠱毒之中。”楚晏清死死盯住李恕,厲聲道,“李恕,你一錯再錯,不配修仙,更不配再做這個長瀾掌門!”
話音一落,楚晏清伸出手指,在李恕的丹田處一點,以靈力震碎了李恕的金丹,而後他不顧李恕的痛呼與掙紮,“啪啪”幾聲震斷了李恕的經脈。李恕倒在地上來回翻滾,大聲嚎叫着。
楚晏清眼眶微紅,轉過身去不再看李恕,許久過後,等到李恕的嚎叫聲漸漸停歇,方才說,“師兄,我留你一命。只是從今往後你修仙路已斷,等傷好之後,自行離開長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