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整頓

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楚晏清未曾轉過身來,單憑衣飾的摩挲聲便分辨出了來人身份,他眉心微皺,厲聲道,“蕭桓,你們出來吧!”

此言一落,蕭桓與身後的幾個長瀾弟子終于顯了身形。

李恕雖算不得正人君子,但卻是個十足護短的師父,對門下弟子堪稱一等一的好,尤其對自己的大弟子蕭桓更是如此。不但将長瀾功法傾囊相授、還為其尋遍寶器,甚至早在幾年前,就着手将門派事務交予蕭桓打理。

許是看透了李恕對楚晏清的态度,又或許是因為李恕的縱容與溺愛讓蕭桓飄飄然、自視甚高,是以在楚晏清離開長瀾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莫說是羽蕭,蕭桓就連楚晏清都從未放在眼中。

然則今時不同往日,短短幾個月的光景,曾經遁離長瀾山的拖油瓶、整個四派八門的叛徒楚晏清竟搖身一變殺了回來,而自己的師父卻成了修真界的大罪人!

蕭桓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貨色,但他這些年在四派八門中左右逢源,到底是懂得幾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他吞了口唾沫,喉頭滾動的同時,竟“噗通”一聲跪在了楚晏清面前。

接着,他膝行而前,頓時淚流雨下,“師叔,救我!”

耳邊李恕的痛吟之聲仍在耳畔,楚晏清不自覺捏緊了拳頭,須臾過後又倏地松開。他垂了垂眼眸,“蕭桓,你且與師叔說上一說,你到底因何要向我求救。”

“師叔,我……”蕭桓怔住了,他沒想到楚晏清會這樣問他,不由得汗流浃背。

饒是他平日巧舌如簧,但此情此景,尤其當着李恕與諸師弟師妹的面,當真是再多的花言巧語也難以說出口。只得匍匐在楚晏清面前,“師叔,我錯了,我錯了!掌門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從未想過要傷害師叔,更不敢累及長瀾的名聲啊!”

見蕭桓如此,他身後的幾位長瀾弟子亦不敢放肆,跪倒在地,不住如搗蒜一般地磕頭,“師叔,我等斷然不敢為害長瀾啊!”

“師叔,我們皆是受了掌門的蒙蔽!”

“師叔饒命啊!”

……

楚晏清用餘光看向李恕,又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腳邊的蕭桓,朱唇微啓,輕聲說,“蕭桓,你的命是你師父救下的。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對待你的,你自己心裏清楚。縱然他有錯,你亦是為虎作伥!就算你一心劃清界限,也不該這麽着急。”

蕭桓眼睛睜得渾圓。他本生的風流倜傥,卻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聽了楚晏清的話,頓時吓得涕泗橫流,“師叔,桓兒知錯,桓兒知錯了,師叔,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這一次吧!”

楚晏清阖上雙眸,須臾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蕭桓,“蕭桓,我既放過了李恕,就斷然不會取你性命——”

此話還未講完,只見蕭桓突然舒了口氣,他連聲道謝,“謝過師叔!謝過師叔!”

楚晏清不再看他,目光落在了另外幾個弟子身上。這些弟子亦是常伴在李恕身旁的得意弟子,有些楚晏清能叫得上名字,有些卻連面孔都覺得生疏。

他輕聲嘆息,“這件事,我不會牽連任何人,你們不要對外聲張,這幾日照顧好你們師父,好自為之吧。”

衆弟子大喜過望,重重朝楚晏清叩首,“謝師叔!”

楚晏清最後望了李恕一眼,與江衍、梅依雪二人離開了長瀾主峰,朝着蒼玉苑的方向走去。

蒼玉苑內,肅殺蕭條,枯樹枝幹扭曲,滿地的落葉飛旋又落下。世人踩高捧低,修真界也不例外。俗事坊的小道童們各個聰明市儈,當初他們早知楚晏清圖有個虛名,實則卻是個空架子,自然不把楚晏清與羽蕭師徒二人放在心裏。只是,那時他縱然虛有其表,人卻到底還在長瀾,小道童們心中懈怠,表面功夫卻不敢不做。然而自從他離開長瀾,尤其雲川群雄宴時做出了所謂離經叛道之事後,這些道童們便各個光明正大的欺負起羽蕭來。

不單是院子無人打理,就連羽蕭該有的份例也被克扣。以至于短短幾個月的功夫,苑中竟破敗成這樣。

不過,還未等楚晏清悵然太久,那俗事坊的管事便帶着道童們傾巢出動,有的打掃院子,有的清潔家具,這些道童雖不擅功法,修為極低,可人道術業有專攻,淨物決、修理決便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不過須臾功夫,就把蒼玉苑裏外收拾的妥妥帖帖、纖塵不染。

等到這些小道童們離開,楚晏清重重嘆息,喃喃道,“沒想到長瀾竟變成這般模樣,師父若在天有靈,不知該怎樣神傷。”

江衍寬慰道,“陸掌門胸懷寬廣,若知你一心為了天下大義,定然會感到欣慰。”

楚晏清失笑,“希望如此吧。”

夜漸深,屋外寒風呼嘯,不過多時,雨淅淅瀝瀝地落下。

梅依雪打着哈欠尋了間客房睡下,楚晏清與江衍一同睡在了他的房間。

這兩天他們先是風塵仆仆而來,又經歷了玉翎與羽蕭的離世,到最後登上長瀾,一面與李恕做了了斷,一面又與江長鶴鏖戰,個中驚心動魄、兇險萬分,樁樁件件,皆是被命運推着向前。清醒時,方不覺得,如今夜闌寂靜,躺在床上終于開始後怕。

這一環接一環,一步錯便是步步錯,一不小心,等待他們的便唯有萬劫不複。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而眠,沒有太多的話語。在漆黑的夜晚,在潇潇風雨之中,只有彼此的臂彎才是安全溫暖的庇護。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雨後的長瀾山空氣清新凜冽,透着泥土散發出的隐隐腥香。

楚晏清換了長瀾道服。這道服原是通體雪白,唯有袖口、衣領用金線紋着長瀾的标志。然而歷經年歲,曾經潔白亮麗的道袍如今已經泛黃,金線開裂,露出細小的線頭。

江衍将他滿頭的白發紮起,又在他的額頭上留下深深一吻,“別怕,我陪你一起。”他輕聲說道。

楚晏清與江衍攜伴而行,來到了師父陸庭楓的墳前。他久久凝望着墓碑上李恕用潇灑利落的草體镌刻着的“一代宗師陸庭楓之墓”幾個大字,直直地跪了下去。江衍亦毫不猶豫地跪在了楚晏清身側。

“師父,晏清來看你了。”

“師父,自從你走後,晏清沒有一日不在心中思念你、挂念你的。晏清亦想留在長瀾,一直陪伴着師父。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尚有太多事情留待我解決。”

“師兄雖急功近利,利欲熏心,與江長鶴勾結在一起。我本該快刀斬亂麻,可是師父,他畢竟是你親手教出的弟子,他畢竟是看我長大的師兄。我心軟了,廢了他的一身修為,留下了他的命。”

“師父,我與江衍結為了道侶。今天我帶他一起來看你。若是此番我倆皆能平安,我們便會厮守一生,一同振興長瀾。若是我們無法全身而退,長瀾的百年基業,便唯有依仗後一輩的孩子們了。師父,請你一定要保佑我們,保佑這些孩子們。”

最後,楚晏清與江衍重重朝着陸庭楓的墓碑磕了三個頭。

經過主峰時,楚晏清與江衍見到蕭桓正帶着幾個功法上佳的弟子練劍。他突然想到些什麽,腳步一頓,轉而朝蕭桓走去。

見楚晏清主動找來,蕭桓喜不自禁,剛叫了一聲師叔,便聽到楚晏清問道,“你們師父呢?他的傷勢如何?你們可曾好好照料?”

蕭桓臉上的表情一滞,他幹笑了幾聲,“師叔,我聽師弟們說,師父一早就下山了。”

聞言,楚晏清勾了勾嘴角,他深深地望着眼前的蕭桓,片刻過後,他嘴角笑容散盡,眼神愈發冰冷起來。

冷風呼嘯而過,蕭桓只覺得楚晏清的目光比狂風還要冰冷。他一時卻分辨不清楚晏清的心思,只低眉順眼地立在楚晏清身前。

然而時間越久,對蕭桓而言便越是折磨,不過多時,他便心神大亂,他舔了舔嘴唇,作勢又要跪下去,卻被楚晏清拉住了。

“蕭桓,你從今往後不再是長瀾弟子,別再跪我了。”

蕭桓大驚,“師叔,我,我做錯什麽了!你為什麽要趕我走?”

“師叔,你不是說曾經的事情既往不咎麽!”

楚晏清表情淡漠,“以往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然則你師父于你不止有師徒之情,更有救命之恩,你連真心對待自己的師父都不願留下一條活路,我又怎敢将你留在長瀾?”

蕭桓眼神閃躲,語氣虛浮,“師叔,我,師叔你怎麽誣陷我!”

楚晏清冷笑,“金丹碎裂的滋味我受過,經脈受損的痛楚我亦深知。你師父之傷更在當初的我之上,他不可能有力氣離開長瀾。”

蕭桓渾身顫抖猶如篩糠,“我……師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我根本沒有靠近過師父!”

楚晏清閉上眼睛,不欲再看蕭桓,而他的聲音卻聲聲入耳:

“師叔,請您明鑒啊,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

“師叔,請您明鑒啊……”

“——師叔,請您明鑒,将師父趕下山的正是大師兄蕭桓!”

突然,幹脆利落的聲音響起,楚晏清睜開眼睛,看着說話的弟子。只見那男子恭敬地作了一揖,眼神澄明,雖是滿懷敬意,卻不顯卑微,他高聲道,“弟子玄義,見過師叔。”

楚晏清站在玄義身前,“玄義,你說是蕭桓趕走了你們師父,可曾親眼見到?”

玄義朗聲道,“玄義既然這樣說,自是親眼看到。”

蕭桓破口大罵,“玄義!你個不忠不義的賤人,你胡說!”

“——玄義師兄沒有胡說!正是大師兄将師父趕下山的!”

“——弟子也曾看到,昨晚将師父趕下山的正是大師兄!”

“——師叔明鑒,正是大師兄!”

“——弟子,弟子,弟子也看到了!”

……

見眼前的弟子逐一表态,楚晏清心中已有了計量,然而他腳步一滞,突然注意到一位臉生的年輕弟子。他踱到這年輕弟子身前,問,“你叫什麽?何時來長瀾拜師學藝?竟是眼生得很。”

細細看去,這弟子竟是一臉稚氣,想來仍是十幾歲的年紀。只見他不卑不亢地朝楚晏清作了一揖,“弟子朗明,兩年前才入了長瀾山。”

楚晏清微微一笑,問道,“你昨晚可曾見到些什麽?”

朗明搖頭,“弟子昨晚在房中打坐、睡覺,未曾出門,所以不曾聽到什麽聲音,亦不曾見到什麽。”

楚晏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贊許到,“你很誠實,也很用功。”

朗明并未露怯,“長瀾法術玄妙,弟子功力尚淺,自當勤奮修煉。”

楚晏清報以微笑,他回到蕭桓身邊,疲憊道,“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長瀾了。”

說着,他轉身看向玄義,“玄義,你帶着幾個師弟,親自把蕭桓送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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