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相見

玉珩算着日子往返也要一月有餘,楚燃應該在這幾日就會抵達長安。之前就與大鴻胪少卿交待過,要給楚燃安排一個好一點的住處,規格、等級低些也可以,房舍小也行,位置偏僻些也同意,但是要敞亮、通透、寧靜。

大鴻胪少卿也不傻,知道這是個逢迎的好機會,比送幾個歌姬都有用,安排的居所還是不錯的。玉珩又比照自己府邸,安排人對園林整個重植、重修。

花木新栽,園中小橋流水、假山疊石,松柏青翠、芍藥微香(那個時代也是有松樹、芍藥、菡萏等的,可見同時代古人賦詩。)

主人雖沒到但整個庭院、園林煥然一新,景觀與寧安王府有些相似。代國已破再不會有人給楚燃供給財物,他又是俘虜,魏國也不會對他提供資助。

屋舍內不過提供應有物件,其他的生活物品、绫羅綢緞,玉珩都差了人采辦,樣樣件件價值不菲。大鴻胪也有安排人手照顧、不過一、兩個,玉珩不滿意自己增加了伺候的女婢、侍從、仆役,前後來看了多次,覺得滿意方才離去。

楚燃是幾時進城?幾時進質館?玉珩都清楚但是卻不敢去看他,相見又會是怎樣的局面,對自己的恨還是那麽深嗎?還是一句話都不想跟自己說嗎?

兩人月餘未見,上次暈倒以後身體好了嗎?天長日久,他的仇恨減輕一點了嗎?他應該明白憑他一己之力,想做什麽都無濟于事。

這亂世中本就如此,死的人太多,死的皇族太多,僥幸活下來又能怎樣,就能複仇、就能複國,怎麽可能?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楚燃瘦了太多,形銷骨立的瘦,蒼白的臉,無力的神情,一張紙般的脆弱。

楚燃一路是被囚車羁押來的,猜測自己必是要關進大牢的,應該是廷尉獄。當日他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不想後半生都在牢獄中渡過。

沒有想到的是來的居然是質館,不過不是當年所住。又住進質館?來來回回都跑不出這個質館。多少年前就該死的一個人,多少年後卻還活着,不知道該感謝命運的恩賜,還是憎恨這多給的歲月。

更不曾想這質館竟是這般的清爽、素雅,魏國真的國富民強到對一個俘虜都這般好了?又覺得園林風格與寧安王府有幾分相似。

有仆人伺候端盆倒水,給楚燃遞上了帕子。命運的齒輪轉向新的方向,他沒有見到玉珩,不見也是對的,是在擔心自己還會殺他嗎?他的性子是不怕死。

時至今日他便是再不懂事,那時的沖動也該冷靜了,他當然明白這是帝國的決定,這個不斷崛起的大帝國,它要将這華夏大地上,因五胡入侵而造成的四分五裂拼在一起,湊成一個完整的大帝國,一個有巨大疆土的魏,趙國是第一片撿起的,而後是霍烨匈奴、仇池,現在是代國,之後是燕……,魏國陛下要的是一統江山。

玉珩只是劍,掃平周遭的劍,持劍的人是陛下而自己到今天還能活着,完全依賴玉珩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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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後,玉珩剛下朝,從長安大街回寧安王府,聽到趕馬車的随從說:“将軍,是小公子。”

小公子,王府裏的人只會叫楚燃小公子。心裏便生出喜悅,忙忙的拉開窗簾果然是楚燃,從離車不遠的前方走來,玉珩立刻下了馬車,雖然一個是将軍,一個是降臣,這長安大街,人來人往,但是玉珩還是非常、非常想見楚燃。

楚燃見到自己會怎麽做?不會還是沖動的想要殺我吧?過了這許多日,理智應該回來了吧?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還要活下去。

楚燃看見是寧安王府的馬車,這馬車他太熟悉了,在這車上,他們歡笑、相擁、相吻,楚燃也看見了玉珩,離的不算遠,可以清楚地看見玉珩的樣貌、五官、衣飾,只是衣袖擋住了手。

但是楚燃轉身了,轉身返回了來時的路……看見楚燃轉身的一瞬,玉珩明白他的恨,恨意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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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青釉陶瓷燈裏燭火閃爍,光從七個圓孔裏投射出來,金絲楠木的案幾上銅鏡依舊,那銅鏡中曾經映照兩個翩翩美少年。小幾上的鎏金镂空博山爐依舊升起淡淡白色輕煙,連香氣都是楚燃喜歡的味道。

白天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各樣各樣的嘈雜,但是夜晚就只有安靜,太安靜的時候,人就容易生出孤單、脆弱,在這個房間裏,滿滿的都是兩個人纏綿的記憶。

“哥哥,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好喜歡,平身一顧、至此終年”,“楚燃,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久,到現在才能給你。”玉珩的手放在楚燃的腰上,兩位美少年在汗水中、在燥熱裏,在對方的身體裏彼此沉淪、彼此深陷。

如果今天沒有看到楚燃,也許還能用理智控制自己,不去見他,但是今天看見楚燃的那一刻理智被徹底擊碎,化作一地齑粉。

離宵禁的時間越來越近,玉珩還是決定去趟質館,因為質館的下人都是車騎将軍安排的,知道車騎将軍才是他們真正的主子并未多言。

到了楚燃寝室門口,入夜不久楚燃也沒有睡,站在窗前,月光清亮落在這張絕美的臉上,灼灼其華。聽到有人推門,楚燃轉過頭來看到進來的居然是玉珩,心裏還是生出一陣悸動、漾起期待,下意識的想往玉珩那裏走,但是他沒有動。

玉珩還是那樣的挺拔高大,只是俊朗的容貌也清瘦了、憔悴了,楚燃告訴自己他的玉珩,在攻破代國的那天,在他滿手的鮮血裏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只是屠戮了他一族的魏國将軍苻玉珩。

窗下的絕美少年是他的楚燃只是瘦了太多,整個人形銷骨立像一張紙似的單薄,這樣瘦的臉上,眉眼、鼻梁、輪廓更為鮮明仍是那樣的眉眼,但是看向他時卻沒了喜悅,以前伴在他身邊時,時刻洋溢在身上的喜悅蕩然無存。

在趙州、在寧安王府,在他身邊的每一個夜晚,他轉過身都能看見的那雙亮亮的桃花眼消散了。那個鮮亮的少年,鮮衣怒馬少年郎完全消失了,曾經活潑、喜悅會纏着自己的少年郎如今只剩無力、蕭索。

玉珩想走近,不想楚燃竟然準備行頓首禮,已經雙膝微曲,玉珩心裏生出寒意,上前一把拉住了楚燃胳膊,“你做什麽?你想要跪我?”玉珩的聲音居然生出顫抖。

兩個人離的那般近卻沒有絲毫溫情,“拓跋楚燃,現是是罪臣、是降臣,見到魏國車騎将軍,下跪頓首自是應該。”

他們之間竟會到這個地步,玉珩心中生出疼痛,“我不需要你跪我,什麽時候都不需要。”聲音裏甚至能聽出怒意。

楚燃被拉住也沒再跪,說的是:“感謝大魏天恩,感謝将軍恩賜,饒降臣不死,降臣必當時刻謹記,時刻感謝陛下不殺之恩,感謝皇恩浩蕩。”

楚燃說的冠冕堂皇、無懈可擊,但是這話讓玉珩無法在靠近他,慢慢松開了拉着他的手。

之前在代國他還不會這樣,那時恨是真的恨,眼睛正正的看着你,死死的盯下去,是那種想讓你死的恨,是真的想掐死你的恨,就現在、就此刻,就要殺了你的恨。但那情感是真的,現在呢?在自己的面前,他連真實的情感表露都沒有了嗎?

玉珩對此時相見并不抱幻想,但是如現在這般,他也沒有想到,沒有嗎?怎麽會沒有,這麽多天,相見會如何?在他腦子裏過了無數遍,清楚的知道會怎樣,所以才不敢來。

但是今天白天見到楚燃,他的心就亂了,整個腦子都是他們之間的種種,無論是怎樣的情況,他都會來,他真的沒辦法再忍下去。

“我們之間連好好說話都不能了嗎?你連一句真心話都不想跟我說嗎?”是乞求的口吻。

“降臣剛才說的都是真心,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我不信,我們這麽久沒有見面,從你返代國開始,我們之間分開了多久?我不信,你見我想跟我說的就只是這句,叩謝天恩?”

“那将軍想聽什麽?你認為我該說什麽?降臣可以做到,将軍想聽什麽,我就說什麽?”

玉珩沒有說話,整個寝室裏一片寂靜,無人般寂靜。

“降臣剛才所說,句句屬實,發自肺腑、絕無虛言,降臣時刻感念大魏天恩,感念将軍不殺之恩,在此叩首謝過将軍。”

說完再次跪了下來向玉珩叩首,頭碰到地上的聲音如此清晰就像撞到玉珩心裏,不知道楚燃有沒有聽到,玉珩聽到了,心裏嘩的一聲碎的四分五裂,看着這個小小年齡就跟在自己身邊,哥哥、哥哥叫個沒完的孩子,現在口口聲聲稱自己是降臣。

成年後一直跟着自己,生死一線也會說“哥哥,能死在你身邊也好。”現在卻向自己行叩首大禮,跪在自己的面前,他知道代國城破他們再無以後但還是來了,真的是來自取其辱,玉珩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可原諒,也沒有乞求原諒,但還是這般的來了。

“我對不起你,你也理因恨我。是我來的不對、不該來。”

玉珩臉上悲傷、灰敗,楚燃淨收眼底。

但是他還是說:“降臣,謝将軍不殺之恩,何敢談恨。”

玉珩想說什麽但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心口堵的生疼,“是我打擾你了!”

楚燃擡頭,他們的人生還有別的路嗎?既然沒有,那他能說的只有這些,說愛嗎?怎麽還有愛?代國的屍骸,他阿父的喉管開裂着,是愛能說的口出,還是想能說的出口?說愛、說想,是對他一國、一整個皇族的背叛,這罪惡太重。心像被一手牢牢地攥住,硬生生疼的難受。

玉珩走到大門處,門防說“将軍,你要現在出門嗎?已經宵禁了啊!這個時間出門如果被宿衛郎官發現是不得了的重罪啊!”玉珩才想起來已經宵禁了,宵禁是周朝時就有的制度,經秦、漢兩朝歷代沿用,我朝沿用宵禁制度,除重大節日、慶典,陛下特許外,一更開始、五更結束禁止夜晚在街道上行走,違者重罰。

剛才出來的時候腦子裏是一片空,甚至都沒有想到這些。

“安排間偏舍吧!”

“在下幫将軍領路。”

看着玉珩出去,楚燃是想提醒他宵禁了,不能在街上走動,但是卻沒有說出口。想看一下他的手,卻一直被衣袖遮住看不到。現在聽到不遠的偏舍裏有響動,知道必然是住下了。各自都熄了燈卻沒有人睡下,離的這般近卻如隔了千山萬水一般,彼此痛苦卻只能在各自房間默不作聲。

鮮血翻湧着撲向自己,玉珩一直在往後退,但是血還是湧到腳下沾濕鞋面;躺在地上的屍體是拓跋十羽,楚燃從他身後沖進大殿,看見阿父的屍體,楚燃轉頭看向玉珩,“是你,怎麽會是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片土地上!”楚燃眼神裏是滔天的恨意,玉珩一下被這恨意驚醒坐在榻上,四周一片的漆黑,今夜沒有喝安神湯又是這個噩夢便是一夜無眠,熬到五更。

解禁玉珩便出了門,今天得騎馬了,不然趕不及換朝服上早朝,出門時望向楚燃的寝室,這次應該沒有吵醒他,而屋內楚燃早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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