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覓一人而得白首

未央宮中,重檐庑殿頂(雙層屋頂)盡顯皇家威儀,檐角雕有一只鸱吻,傳說鸱吻是龍的第九個兒子,喜歡登高望遠,所以常雕于屋頂,鸱吻之态活靈活現,非常逼真。

這麽多年過去,一切化為煙塵,拓跋楚然總在等待,等待在這未央宮裏,在前殿、在宣室殿、在宮中的假山或者在園林裏。

是不是可以再見那個穿着正紅色朝服,左右兩側懸挂玉石大帶,頭發全束入于冠中,修長挺拔的苻玉珩,因為他曾經就生活在這個宮裏。

他曾經跪在前殿領命,曾經在宣室殿裏與宣昭皇帝、與王丞相議政;曾經走在這座皇家宮殿的碎石小徑上;也曾經站在甘泉宮的百年羅漢松下……。

可是進駐未央宮這麽久了,玉珩,你不是說過,希望自己死後能有魂魄,可以陪着我、護着我嗎?

你騙人的,這麽多年過去,你從來沒有出現過。

除了記憶,我再沒有見過你。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聽了你的話但是記憶剜不掉,深埋于心,根植入骨。

一輪圓月高挂,今夜明月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這麽美的月亮,他看了多少年。此時的拓跋楚燃,君臨天下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明媚靈動的孩子,不是那個形銷骨立的少年,更不會哀求玉珩讓他回代州。

滿身殺伐決斷的銳氣、睥睨天下的殘忍,站在他的身邊不自覺的就想下跪,不自然的就想高呼萬歲,這許多年過去,誰都會變,少年會死,孩子會長大。

宮裏伺候的人都知道,陛下喜歡望月,不明白這樣一個宏圖霸業、鐵血狠辣的帝王,怎麽會喜歡月光,這般小兒女的事情。

玉珩,廷尉王太則已死,我善待了他的家人,提了他兒子的官職,賞了他家人許多金銀,因為他的父親,在你落難時救過你,這才讓我們有重逢的時刻,雖然痛苦卻也是這許多年裏唯一的重聚。

稱帝後來我大修了你的陵墓,魏國的君主忘記了你,我無法忘記你。我賜了你谥號,我賜你谥號完全違背禮法。

我不是魏國的國君也非你的血親,但我還是賜了你谥號,谥號為德,貴而有禮曰德、輔世安民曰德、睿智恭謙曰德,這個谥號非常配你,你就是這麽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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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甘泉宮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地面被擦拭的纖塵不染,拓跋楚燃的龍袍落于地面之上,龍袍上金線繡龍,熠熠生輝。

而窗外還是當年的那棵垂柳,它倒是比所有人活的都久,苻鴻義死了、苻玉凡死了、苻玉珩死了……那麽多人死了,這棵柳樹依舊活的很好,比誰都活的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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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伺候拓跋楚燃梳頭,金制雕花翡翠裝飾梳篦輕輕的攏起陛下的黑發,拓跋楚燃現在是天子,不可能再如以前和玉珩在一起時,梳頭那般随意馬尾、半束不合禮數。

必須全束于冠中,先用裝飾物固定脖頸、兩鬓處碎發,或者是将碎發辮好,而後在全束進冠裏再帶上九旒冕。

拓跋楚燃釋放了大量的前朝宮女讓她們回鄉,天下大戰多年,不知死了多少男人,男女比例也失了平衡。

甄別後留用了部分宦官,宦官終是不同于常人,流落民間難以生活。新朝也還需要人伺候,宮庭還要運作,甄別留用。

“高公公,你伺候過前朝,可還記得前朝舊人?”拓跋楚燃問。

高公公畢恭畢敬的跪立在一旁,自苻玉凡之後,他伺候了好幾個小皇帝,當今陛下對政敵冷酷、殘忍,但是對宮裏的宮人、天下的百姓卻是仁和的,所以高公公對拓跋楚燃敬重多于恐懼。

“舊人,陛下說的是誰?”

拓跋楚燃還能問誰?不過是想多知道一些關于玉珩的事情。

“苻玉珩将軍,你記得嗎?”

“記得啊!那樣一個人,任誰見過都會記下的。他是前朝的大将軍,為魏國打了很多勝仗,人生的那般漂亮,芝蘭玉樹的一個人,可惜死了很多年了。”

“二十幾年過去了,你記得他嗎?說來聽聽。”哥哥,不只我記得,還有人記得你。

“那是個很好的人,恭敬謙和、少年成名。老奴第一次見他,是在宮中的園林裏,看到這麽人目若朗星、笑如朝露,真是驚為天人。

老奴當時就在想,這世上怎麽有這麽幸運的一個人!生的比宮中的娘娘們還好看,是皇子還是将軍,仿佛這天下的好都被他得了去,只是命運凋敝,鮮血淋漓的被侍衛從宣室殿裏架出去,聽說不久以後就死了。”

“從宣室殿裏架出去的?”玉珩只是說,他的哥哥是因為先帝生了易換太子的想法恨了他,所以戰敗處罰鞭刑了他,其他什麽都沒有說,怎麽會從宣室殿裏架出去?

“你仔細說?”

“那位将軍很有名的,我确定他是被侍衛從宣室殿裏架出去的,出宣室殿連路都走不了,渾身的血流了一路就灑在宣室殿外。”

“那條碎石鋪成的小徑上,臉上、頭發上都是血,小徑兩遍的花草都沾了将軍的血,先帝看見了非常生氣,讓清洗小徑,命人拔了那路上所有的花草,全都拔了。”

“苻玉凡在宣誓殿裏對哥哥用刑了?”

“哥哥?”

“就是苻将軍。”

“這個老奴不知道,只知道是鮮血淋漓的被架出去的,宮裏極少會在宣室殿裏行刑,血呼呼的拖出去個人又是苻玉珩将軍。宮裏人你說我說的,老奴收拾小徑時也是見了血的。”

見陛下的表情很不自然,高公公以為是陛下不信他的話,又說:“這事宮裏的老人很多都知道,不是只有老奴看見了,拔草的宮人也看見了。”

這麽多年過去,重新聽到這些,心就像被刀子狠狠的剜下來一塊,所有事情歷歷在目,廷尉獄裏楚燃翻轉玉珩身體;趙州刺史府裏哥哥的痛苦呻咛;桂花樹下玉珩說,人生壯闊,勿要頻頻回頭,切不要為我困守一生。

眼淚瞬間溢滿眼眶,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忍住不當着宮人的面掉淚。

“你們都下去吧!”

眼淚滾落,那種星河破碎的劇痛再次襲來。銀杏樹下,楚燃說“哥哥,我們将來一起去封地,我自帶口糧和你一起過日子”。

鹽湖邊“哥哥,将來我們來這裏住好嗎?”一個帝王竟也能哭的如孩子般,痛苦對世人是公平的,便是君王富有四海,也一樣永墜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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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這個殿因為是陛下與臣子私下議事的殿室,整個殿并不大,比起未央宮前殿小的太多,雕欄玉砌猶在,園林花草猶在,也不知道當年哥哥、王丞相、宣昭皇帝他們議事時,是怎麽個樣子?

拓跋楚燃一人獨留于殿中,哥哥在這裏究竟經歷了什麽?問了很多宮人,只知道當時殿上只有兩人,只知道拖出去的時候渾身是血,這麽多年過去玉珩不說,真相也無法得知。

龍袍的下擺伏在地上,九旒冕置在一邊,拓跋楚燃跪在地上,用手仔仔細細的撫摸那一塊一塊白色的鋪地石,指腹觸到白色鋪地石,能感受到地磚的凹凸,當年哥哥的血就是浸染此處嗎?

當年,當年就是在這裏,苻玉凡狠狠的踢在玉珩傷口處,在這裏玉珩忍不住吐血,但是過去如此之久,一切被清洗的幹幹淨淨。

忠魂熱血,黃土白骨,這世間萬物都沒有你生的漂亮,那樣好的一個人,白玉染血、伏在自己胸前死的,他的手那麽涼,怎麽暖都暖不熱。

躺在宣室殿地面上,靜靜的感覺當年哥哥躺在這裏的痛苦、無助、絕望。二十幾年前,哥哥,你也是這樣躺在這裏嗎?

這地面與哥哥的屍身一般冰涼,一如當年怎樣抱都暖不熱,徹骨之寒。“朝朝辭暮、爾爾辭晚、歲歲念安安。”這麽多年過去,撕裂般的巨痛再次襲來。桂花樹下,你說人間美好,不要頻頻回頭。

哥哥,我從不回頭,但是你就在我眼前,你知道嗎?屬于你的記憶就在眼前。凡塵、人海……我竟獨活了這麽多年,眼淚滾燙,滴落在當年被玉珩的血浸染之處。

歲歲念安安,如果你真的念我安,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再來看過我?

自知道了這件事情以後,拓跋楚燃再未踏足宣室殿,恨透了此地,換了它殿議事。日久天長,這個曾經決定天下大事的殿室就此荒廢。

玉珩,我安排了人一直在維護寧安王府,修剪那裏的花草、維護那裏的靜匿。我去過那裏但是終不敢進去,我站在門口,想起自己第一次遞拜帖給你,那裏面屬于我們的快樂太多,我一個人如何敢面對?

怎麽敢進去,就連門都不敢踏入,真的不敢,我沒有那麽大的勇氣再次面對斯人已逝的痛苦。

“我這一生風雨兼程,唯你與父皇是岸,終也難逃命運飄零,你就當與我走散在人海、凡塵,再未覓得。”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這許多年因為你說過,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這些年我和哥哥在一起,見過魏國的暖陽、黃葉如毯的銀杏、水天一色的鹽湖、漫天繁星的草原,方才明白這一切之所以美好,是因為有你在身邊,良辰美景不如你,萬裏疆山不如你,世間萬物都沒有你生的漂亮。”

玉珩,原諒我,真的做不到忘記你……

深夜,拓跋楚燃被伺候着脫下龍袍睡下多時,一隊身穿甲胄的士兵已經潛入未央宮,宮門被宿衛軍打開,宮門開後這些兵士魚貫而入,人人身披铠甲,各個手持利刃,從宮門悄聲進入甘泉宮,有值夜的宮女看見,大聲驚呼。

“造反了,有人造反了!”

高公公大喊“陛下、陛下……”而後一刀劈下,高公公的身子是還沒倒,頭就哐一下墜地了,原來頭落下的速度會比身體倒下的快,血又一次呲到宮牆上,這所宮殿見過多少血腥,不過是習以為常。

拓跋楚燃聽見了宮人的喊叫,坐起身,只那麽一瞬就确定無需逃,他穿上了赤色龍袍(黃色龍袍始于後世),這顏色讓楚燃想起初見玉珩的時候,那時他銀甲上幹涸的血跡也是這個顏色。

龍袍上繡有九條金龍身前三條、身後三條、左右肩各一條,襟裏一條,從面前、背後數都是五條,暗合九五至尊之意,每條金龍彎曲盤旋,飛天之勢呼之欲出,金絲刺繡繁盛、精美如活物般。

楚燃履了履翩然大袖,因為睡下他已經去了九旒冕,一頭黑發全部隴于身後,依然是那樣的五官、那樣的眉眼卻完全沒了昔日的靈動,整張臉上只有殺伐果決、霸道淩厲。

他殺了苻北榮、殺了玉珩的侄子、殺了慕容逸的兒子們、放逐了整個苻氏家族和李慶茲去西北極寒之地,殺了多少人,才得到今天的天下。

曾經的那個拓跋楚燃,哥哥認識的拓跋楚燃已經絲毫不剩,那雙彎彎的桃花眼,和那只有一側的酒窩,自哥哥死後就都消失了。

帝王應有帝王的風範,帝王應有帝王的死法,斷不可能東躲西藏、四處逃竄,他與玉珩是一樣的,想好好活着卻也不畏懼死亡。

進來的是太子,拓跋楚燃沒有自己的親子,後宮美人、良人、婕妤、昭容無數,但是多年來也沒有皇子誕生,但是皇權需要繼承人,便從皇室近親中過繼了一個子侄來,江山需要有繼承人。

這幾多年過去,拓跋楚燃也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哥哥玉珩曾經娶妻,取向必也是正常的。

是他們太親近了,真的是太親近,親近的可以睡在一起、親近的可以看彼此的身體、親近的可以去觸摸對方,最終生出這般畸戀,硬生生帶偏了兩個人,他們不是喜歡誰?喜歡什麽性別?

他們是太喜歡對方,喜歡彼此就喜歡這個人,深埋于心、根植于骨而又無力自返的喜歡,與楚燃是一生中不該遇見太驚豔的人,與玉珩是不該放任一個懵懂少年走進自己心裏。

“父皇!”

楚燃笑了一下,他還以為會是哪位武将?這個孩子過繼過來立為太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些年的相處中,楚燃越來越不喜歡他,悉心教導多年卻完全不類己(像自己)。

太子的思維、判斷、能力還算中上,但是這幾年處事越來越不知韬光養晦,行事也是毒辣,楚燃是起了改換太子的想法,如果當年不是苻玉凡執政,今天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父皇,可有想到是兒臣?”太子臉上是洋洋自得的笑,志得意滿。

“自是沒有,如果知道是你,我怎麽會留你活到今日。”笑在太子的臉上泛開,是勝者的喜悅。

“壽高必辱,父皇,聽過嗎?”楚燃當然知道,此話出自《莊子》,意思是一個人活的太久,年齡太大就必須孩子照顧,如果孩子不想照顧,那這個老人必然晚年凄涼。

“學了這麽多年的儒學,終還是學了點東西的。今□□宮,必是勝券在握,我定也逃無可逃?”

“父皇,高居皇位卻一直不死,視為罪。”

楚燃沒有說話,身後是一頭的黑發。

“是你嫌我不死吧!”

“嫌?是挺嫌的。所以今日來送你一程。”

楚燃聽他這樣說真的是笑了,臉上的笑意完全不是作假。

“送我一程!那有勞你了。”

“我也不怕你變厲鬼,是你先要易了我的太子位,其罪該誅。不過,你是天子,天子該有天子的死法,我不會讓父皇死的太難堪。”

而後命人端了杯酒上來,“父皇,這是鸩酒也不愧你帝王身份。”

鸩是一種鳥,《山海經》裏有記載,鸩大如雕,因常年食用劇毒的蛇,經年累月身體上積攢下劇毒,奇毒無比,傳說它的糞便墜于石頭上可以将石頭融化,走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雌性的鸩叫陰諧,雄性的鸩叫運日,陰諧之毒大過運日,在晉國南下前就被撲殺滅絕了,這樣看來太子想殺他的心,不是一日兩日了。

天地高遠、人生壯闊,可我只想覓一人而得白首,我遇到了也失去了。

玉珩,你死以後這世間再無良人。哥哥,你死後,我終是孤身一人跌落在這凡塵、人海。

“代州有我建的陵墓,時日久遠現已建成。你一定不要把我葬在長安,我要葬回代州去,那裏有人在等我,江山故人,我一心想去見他。”

拓跋楚燃的墓就在玉珩的墓旁,自玉珩死後就開建了。

鸩酒入喉竟然是甜的,這麽毒的酒居然是甜的。玉珩,我這一生的情愛,始于你,終于你,唯你!

星河如舊、碑林遍地,那是許多年前玉珩去攻燕國的前一夜,拓跋楚然還是少年。

玉珩站在質館對楚燃說:“父親的治國理念是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這天下應該如大漢一樣,有一個偉大的君主,有一片完整的疆土……不再打仗,不再饑荒,不再有人易子而食、不再有人析骨而炊。”

玉珩,我孤活世間這許多年,只想實現你的期盼,終也是做不到了……

苻鴻義、王丞相、慕容逸、慕容澤、慕容若芙、毛得玉、毛皇後……這些人他們都翻滾墜落于歷史的長河之中,如同那最終被夷為平地、蕩然無存的未央宮一般“天子富有四海,非壯麗無以重威”、“夜如何?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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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看到這,大家可能也感覺到了,苻玉珩和苻氏一族不是漢人,他們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羌人,當時的位置是在甘肅和現在的四川一部分,他們的祖輩打下了長安城。基因研究發現,現在部分藏族的基因裏是有當時的羌人基因的。(網上有相關學術文獻,在此不贅述。)

1700年過去了,曾經的長江以北,活躍着羌、鮮卑、氐人、羯族……,歷史研究說五胡亂中華是不準确的,應該不只五胡,那是一個很壞的時代,有考證漢朝時人口3000萬左右,經歷了這個時代後,只剩下600-700萬。

作品初期根本沒人看,天天3個點擊寫了1個月,後來變成8個人。感謝這3個讀者,最開始我還以為你們是晉江系統的審核,直到看見你們收藏,才知道你們是真人。

故事寫的不好,自己也知道自己文醜,感謝大家的意見,這是我第二篇文章,有讀者說段落布局不好,我在改;有讀者說第一章視角太亂,我改正了。自己的水平在那,很難看出問題,大家可以指出不好,我可以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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