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是我生的

孟多醒來的這一天,屋外晴空萬裏,他的眼蒙着厚厚的紗布,試圖睜開時就會刺痛難忍。

“不能摘。”阿洛端着水走進來,正好看見孟多撫摸着眼睛上的紗布。

“我睡了幾日?”孟多開口說話,喉嚨有些幹澀。

“六天了。”阿洛說。

孟多沉默了片刻,又問:“我們沒在府裏?這是哪裏?”

阿洛眨了下眼睛,“這是鹿府,您怎麽知曉不是?”

孟多在阿洛的攙扶下坐了起來,“熏香的味不對。”聞了讓人清心寡欲,是鹿時應才有的風格。

阿洛叫人送來了吃的,孟多的右手手骨碎了,包紮成了饅頭,行動不便,乖乖張嘴等阿洛喂飯。

阿洛的飯還沒喂進去,就被人接了過去,鹿時應穩穩的端着細膩的白瓷碗,坐到阿洛剛剛坐的地方,“張嘴。”他說。

阿洛站在一旁,驚訝的看着鹿時應,疑惑的問:“鹿大人你的——”

鹿時應朝阿洛笑了一下,打斷了阿洛的話,“廚房裏有梅子湯,端一些過來吧。”

阿洛上上下下打量了鹿時應,然後點點頭,跑了出去。

孟多被鹿時應喂了飯,吃飽了就精神不好,沒說兩句話就躺下睡了,鹿時應看了孟多一會兒,站起來替他關上了屋門。

秦白在回廊裏遇見鹿時應,說:“醒了?正好我有事想問他。”

但鹿時應攔住了,“不問他了。”

秦白說:“不問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

他将鹿時應帶進後院一間偏僻的小屋裏,屋中陰冷潮濕,存放了大量的冰塊,冰塊砌成的臺子上躺着三具屍體,是被孟多殺死的人。

屍體都被剖開了傷口,是秦白驗屍的時候做的,他走到胡老板的屍體邊,用鑷子夾起傷口裏的子彈,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像是暗器,但威力很大,屍體的腿骨全碎了。”

秦白又拿出一塊絹帕,攤開給鹿時應看:“這是弄開的,裏面的東西和雷箭爆炸後留下來的很相似,你有沒有想過孟老爺怎麽會有這種東西,換言說,你不想懷疑他,那我問問他還有沒有這玩意,知不知曉制作方法總可以吧。”

鹿時應盯着子彈金屬光澤的外殼,沉默了片刻,說:“不用問了。”

秦白聽了他的話,眉頭擰的更緊,聲音有些尖銳:“鹿時應,你瘋了?這也許是我們唯一能對抗北嶼雷箭的機會,你數日夜不能寐,為的不就是北嶼海事,怎麽一牽扯到孟多,你就,就——”

秦白對鹿時應,敬重多于信服,是很難接受鹿時應不理智的選擇。

鹿時應注視着屍體恐怖的傷口,其實沒有秦白想的那麽不堪入目,因為他知道孟多是一只大昌國沒有的動物,經常有許多看上去是今人無法制作的奇巧,京都的人傳言孟多有一只百寶袋,鹿時應心想,也許這是真的。

秦白去詢問孟多,有很大可能是問不出來的。

孟多在床上躺了三日,托阿洛來問鹿時應,他能不能叫幾個八仙樓的姑娘進鹿府給他唱個曲,或者燕魚舫的也行,阿洛說這些話的時候,莫名其妙替孟多有點臉紅,秦白正在為鹿時應切脈,聞言幾乎想咬碎一口牙,看不慣孟多風流多情的樣子。

鹿時應按時給孟多喂飯,回答孟多托人來求的事,說:“不可。”

孟多說:“行吧,誰讓我寄人籬下。”

然後手指在被子上摸摸索索,順着鹿時應的手臂,摸到臉上,他的眼睛現在隐約能看見一點光亮,模模糊糊的,但不妨礙孟多的動作。

沒有姑娘唱曲解悶,孟多只好調戲鹿時應。

鹿時應穩穩的端着碗,任由孟多胡來。

“啧,這膚感不錯。”

“比姑娘還要滑”

“好香”

“鹿大人是糖人做的嗎,孟某的手怎麽都變甜了。”

“嘶,國師大人怎麽咬人啊。”

鹿時應:“......”

孟多摸了聞了品了,又覺得遺憾,可惜看不清鹿時應的表情,不然一定更有趣。

孟多被救出來的半個月以後,鐘齊雁來到鹿府,說想要見孟多。

阿洛告訴孟多這件事的時候,孟多正在吃鹿時應喂的紫葡萄,一粒一粒,晶瑩剔透,清香可口,他吞下一粒,說:“見吧,還能不見嗎。”

阿洛偷偷的看鹿時應,鹿時應表情淡淡的問,“為何不能不見?”

孟多說:“我總不能真生他的氣。”

孟多說了這句話,好一會兒沒聽到鹿時應的回答,也沒吃到鹿時應的葡萄,但床邊明明還有一個人的重量,孟多伸出手去摸,很快就被人按住了。

鹿時應攥着孟多的手腕,用了力氣,讓孟多有些疼,孟多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不知道鹿時應在想什麽:“阿洛你去讓鐘——”

未說完的話被封在了口中,唇上的觸感讓孟多看不見的眼睛微微瞪大,孟多推了一下,但鹿時應沒放開他。

孟多皺着眉,直到鹿時應主動離開,孟多說:“不和你鬧了。”說着就要站起來。

鹿時應說:“這裏是鹿府,沒有我的同意,誰都不能進來。”

明明鹿時應的語氣和平常并無二致,但孟多卻覺得面前的人應該是冰冷的,于是孟多收起笑容,淡淡說:“既然如此,孟某這就離開,不敢打擾鹿大人。”

鹿時應看着孟多,胃部微微緊縮,孟多就像他身上一處多年未愈的傷,平日裏也沒有什麽,可疼的時候血肉模糊,難以自制,如果有酒就好了。

一聲嘆息之後,鹿時應将葡萄放進孟多手裏,離開屋前,他對孟多說:“随你意吧。”

冰涼的葡萄在手裏散發着清甜的味道,孟多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聽見阿洛說:“主子,您真的太不應該了。”

孟多漫不經心的往嘴裏放葡萄,“哦。”

阿洛說:“您受傷以後都是鹿大人在照顧您,為了幫您清除眼睛裏的毒,鹿大人甚至自己都受了內傷,吐了很多的血,昏迷了兩三日,您醒來那日他也才蘇醒。”

孟多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很快恢複了正常。

這一天,鐘齊雁在鹿府門外求見,沒有人出來為他帶路。

鹿時應連續三天來為孟多送藥,但沒有和他說話,所以孟多也沒有告訴鹿時應,他的眼睛除了偶爾會痛之外,已經能看見了。

午後,孟多趁阿洛打盹的時候偷偷離開床,走出了房間。

這是孟多以前沒有來過的鹿府院子,屋檐上挂了寺廟才有的紙風鈴,院子裏種了一片竹林,一張石桌旁栽種着一棵晚杏樹,意興闌珊的開着白色的晚杏花。

孟多悠閑的坐下,感受着使用眼睛的愉悅,沒用太久,孟多就發現了晚杏樹下似乎是一處沒有被清理幹淨的血跡,掩藏着褐色的泥土中,土裏有一朵被忽略的沾了血的幹杏花。

“看來你的眼睛已經好了。”秦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孟多把幹杏花藏進了懷裏,轉過身。

秦白說:“某人還擔心你的眼睛遲遲不好令我前來為你複診,顯然是多此一舉。”

孟多說:“的确。”

秦白頓了頓:“孟老爺的心果然很硬。”

孟多說:“孟某其他地方也很硬。”

秦白的表情變得很好看。

孟多說:“你臉紅什麽,我說的是我的錢袋。”

秦白:“......”

秦白去把“孟多能看見”的消息告訴鹿時應,他在清水潭邊的古樹下找到人時,鹿時應面前的細頸瓷酒壺裏的酒只剩下了一層底,酒香和藥香的氣味随風飄散。

“我說過你的傷絕不能飲酒。”秦白快步走過去。

鹿時應喝了酒,臉也不見得紅,唇色甚至蒼白,“無礙”。

“堂堂一國之師也借酒消愁,主持大師若是看見你這樣,可能會被氣死。”

鹿時應看他一眼,唇角勾了一下,輕輕晃動手裏的杯盞,說:“大師來信了。”

秦白問:“說了什麽?”

鹿時應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放到桌面,秦白拿過來打開信,從裏面掉出了一枚血壺藤制成的手環,秦白撿了起來,說:“我記得你的手環丢了。”

鹿時應說:“大師特意又制了一只。”他用手指随意撥弄着酒杯,做着平常鹿時應不會做的動作,“他在提醒我。”

秦白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仰頭将酒壺裏的餘酒盡數倒進喉嚨,粗魯的用袖子擦了擦唇角,說:“我”,像是在思忖怎麽開口,“我雖看不上孟多,但人有七情六欲,你如果真的想,就按本心去做,不必在乎那禿子。”

他的話令鹿時應不自覺笑了下,鹿時應評價說:“你前幾日還說鹿某色令智昏。”

秦白盤腿坐到他面前,“那要看和誰比了,起碼孟多這個混賬能讓你歡心。”

鹿時應将視線落在清水潭對面的姜母樹上,有了神醫谷沈姑娘的悉心照料,姜母樹生出許多嫩綠的葉子,一想到愛吃樹葉的某只動物,鹿時應就想笑,但又遏制不住的疼痛,如果真的是這樣,孟多真的是他的就好了。

孟多晚上心無雜念的睡覺,誰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就發現自己變成了袋鼠,爪子毛茸茸的,身體胖墩墩的,肚皮癢呼呼的。

他撓了一下肚皮,覺得不過瘾,又将爪子伸進袋子裏,然後愣住了,露出了一個堪稱驚恐的表情。

七年前孟多在澳洲的安樹下吃樹葉被雷劈到了異世時也不曾如此恐慌——他的爪子摸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是溫熱的,活的,甚至輕輕咬住了他的指尖,未知的東西于孟多而言才可怕,他從公袋鼠變成了母袋鼠還有了崽才更可怕。

鹿時應的卧房就在孟多的對面,所以當他聽到孟多房中的動靜時,來的比阿洛還要快。

一進門,就看見了床上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褐色的眼睛圓溜溜的瞪着,兩只小爪子捧着臉,從他的口中發出來尖銳的叫聲,“啊——”

看見鹿時應,叫聲又拔高了一度,變得富有含義:“啊啊啊——”叫的是‘別進來’。

阿洛急匆匆跑過來:“主子怎麽——”

鹿時應反手将屋門關上,把阿洛關在了門後,眼睛注視着驚恐的小動物,對阿洛說“沒事,有只老鼠,我來就好,你去廚房看看給你主子的藥熬好了沒有。”

阿洛對鹿時應向來信服,轉身去了廚房。

鹿時應與床上的小動物對視着,慢慢靠近它。

孟多聽過鐘齊雁講白骨精與書生的故事,深知世人對精怪的态度,他不想被鹿時應打死,于是裝作自己是鄉野間誤闖入房間的野生動物,故作無辜的瞪着鹿時應。

鹿時應靜靜看着孟多,然後用手點了點被褥上的東西,問:“那是什麽?”

孟多低頭看了一眼,頓時跳了起來,屬于袋鼠優越的跳躍能力讓他順利的跳進了鹿時應的懷裏。

鹿時應的兩臂一沉,穩穩的托住了,低下頭,說:“孟老爺,你——不是社君吧?”

社君是老鼠的文雅叫法。

孟多憋了半天,說:“你才是。”

鹿時應說:“那就好。”笑了笑,說:“不然我可能要讓人把府裏的貓全都送走。”

孟多說:“你怎麽認出是我?不怕嗎?”七年裏,孟多不止一次想過向鐘齊雁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又懾于狐貍精與書生的故事,遲遲不敢開口。

鹿時應無師自通,說了缱绻動人的謊話,并不承認當時在青雲山被吓到的是自己:“只要是你,我就能認出來。”

孟多眨了眨眼,露出了牙齒潔白的微笑,鹿時應被孟多的笑容彈動了心房,應該沒有人能拒絕一只來自澳洲的短尾袋鼠的微笑。

鹿時應托着孟多,并不覺得沉,問他,“床上的是?”

一提及這個,孟多尤為頭疼,瞪着圓圓的眼睛,抓住肚子上的袋子,拉開了給鹿時應看,說:“從這裏出來的。”

鹿時應博學多才,但遇見孟多就孤陋寡聞,一無所知,他想了想,虛心的問:“你們這種,都這樣嗎?”

孟多說:“袋鼠,母的是這樣的。”

鹿時應的眼睛微微睜大,“你是,母的?”

孟多皺眉,“你不是看過嗎,也摸了很多次。”

鹿時應便閉住了嘴,孟多從他懷裏跳出來,跳到床上,用爪子捧起粉嫩的一小團,眼神複雜,平複了一下心情,說:“是我的幼崽。”

那一刻鹿時應說不清心裏的感受,他以為只有鐘齊雁,沒想到還有不知名的母袋鼠,孟老爺便如秦白所說,并非良人,如今也并非良鼠,辜負頗多。

孟多這一類袋鼠大多早生,幼崽要養許久,他沒有奶,于是催了鹿時應去買,鹿時應看了他一會兒,最終仍然沒有說出責怪的話。

孟多為幼崽起了自己最愛吃的食物的名字,喚作小葉子,向阿洛解釋小葉子的來歷,說是前一天夜裏,一只精致可愛的東西在他被窩裏生的,生完就走了,他覺得有緣,所以留了下來。

阿洛覺得小葉子長得頗為難看,想象不到孟多說的是如何精致可愛的大東西生出來的,但因為孟多喜愛,他也只能喜愛,用溫暖的包被裹着小葉子,周圍還放了暖爐,調出一個孟多覺得舒适的溫度。

小葉子喝着鹿府的人買來的羊奶,很聽話的和孟多睡在一窩,孟多夜半醒來望着小葉子軟綿綿的樣子,之前覺得毛骨悚然,現在來看卻還好,不過還好只好在小葉子身上,對讓他公袋鼠下崽的人依舊心懷憎惡。

孟多的傷好的差不多,不需要有人事事在跟前的時候,孟多讓阿洛離開鹿府,繼續查煙花宴上進他房裏的人是誰,阿洛根據名單排除了許多,但仍舊剩下許多。

孟多想了想,說:“你回孟府,我卧房裏床頭的櫃子第二層放了一只手環,你拿出來去問問哪裏做的,記住切勿聲張,查出來了告訴我。”

阿洛點點頭,領命離開了鹿府。

秦白聽說孟多養了一個什麽玩意兒,興致勃勃的要來看看,看完了當着孟多的面說真可愛,走了以後對鹿時應說“太醜了”。

鹿時應看了他一眼,秦白閉住了嘴,他早就該想到的,只要是孟老爺的,放個屁也可以很香。

鹿時應摘了姜母樹的樹葉,熬了糖稀,送來給孟多吃,孟多吃的很快樂,還說“小葉子将來也愛吃樹葉,随我”。

鹿時應忍了許久,才将這幾天一直想問的話問了出來,“需要将小葉子的母親接來嗎?”

孟多狐疑,鹿時應說:“畢竟是生身之母,理應...”

孟多說:“小葉子是我生的。”

鹿時應啊了一聲,端莊優雅的傻眼了。

孟多沒見過呆愣的鹿時應,覺得很有趣,湊到他面前,說:“厲害吧。”

鹿時應結結巴巴,問:“那另一生身之父是?”

孟多表情冷淡,“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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