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麽害羞,又那麽姣
我哥教給我很多,但這一樣我永遠也學不會。
我一整夜都沒有睡着,直到天亮才能确定一切并不是我的幻想。
呂新堯在第二天的表現一如往常,他沒有追究我為什麽會面朝着他做出那麽下流的舉動,也沒有因此而用另一種态度對待我,好像教我打出來和教溜冰沒有任何不同。我們只是做了一件可以發生在任何兄弟之間的、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麽,什麽是兄弟之間不能做的事情呢?哥哥是不是能教給弟弟一切東西?我陷入了新的迷茫當中,忽然不确定我和我哥中間不可逾越的界線究竟在哪裏,它仿佛沉進了那條溝裏,而被吞沒的溝上面,兩張床相互抵觸,又緊貼着相互吻合。
我和我哥也可以像這兩張床一樣嗎?
我薄弱的倫理觀念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那段時間我掙紮在對我哥的親情與情欲裏,每天放學回家都要把存錢罐裏的錢翻來覆去地算好幾遍。我不知道要存到多少錢才能讓我哥教我另外的東西,于是我給自己定了幾個目标,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發現,這個目标還遠遠不夠。
後來,很久之後。我把這件事告訴我哥時,我哥說我攢的不叫“學費”,而是“嫖資”。但是他說的也不對,我對我哥說:“我沒有白嫖,我還想帶你離開白雀蕩。”我哥點了點頭,同意了我的話,他說:“對,你還想贖身。”
我想起一句詞,“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可惜我不會,不能唱給我哥聽。
除了錢以外,梅青青仍然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飄蕩在我的視野裏。我經常擔心她會路過我家門口,然後停下來,用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甜潤的嗓音喊我哥的名字。她總是能把“呂新堯”三個字喊得像唱歌一樣好聽。
“孟梨。”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梅青青,她也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叫了我的名字,笑意盈盈地對我揮了揮手。
我的朋友張不渝看着梅青青翩然離開的身影,羨慕地對我說:“梅青青叫你名字啦。”
那時候臨近中考,張不渝在考前就和很多同學一樣,把書包裏的二手課本打包起來賣掉了。他兜裏揣着賣書的錢,梅青青的背影消失後,他就轉回去繼續盯着棉花糖機,念咒似的央求道:“多一點糖啦。大一點,大一點。”
張不渝拿到棉花糖以後,一邊舔得津津有味一邊撺掇我賣書。我拒絕了張不渝,告訴他我不想賣。
張不渝無法理解,他詫異地說:“都快畢業啦,還讀什麽書哇?孟梨,你難道還打算念高中、考大學嗎?”
我很早就明白,我是為了我哥而讀書的,因為我考第一他會高興,所以我要第一名。中考也一樣,我有一種直覺,為了我哥,我必須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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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張不渝點了點頭。張不渝張着嘴巴愣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舔去黏在嘴角的糖漬,對我說:“啊……那我們就要分道養雕啦。”
張不渝說成語時總是容易犯錯,我點頭說:“嗯,我們要分道揚镳了。”
張不渝皺着眉,一直把棉花糖啃到只剩一根光禿禿的竹簽子,才嘿嘿一笑:“管它羊還是雕呢!孟梨,以後你還來找我玩,我們還是好哥們。”
張不渝是我從小到大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我目送他回家的背影,知道我們作為酒肉朋友的歲月到此為止了,但我并不感到難過。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我蹒跚學步的年紀,我的父親孟光輝吟哦着走向夕陽的背影。我就像看着那時的孟光輝一樣看着張不渝遠去的身影,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感覺。
我想象所有人都跟着孟光輝的身影走進了夕陽裏,唯獨想不了呂新堯。我打從心底裏相信,我和我哥會一輩子相依為命,我們的生命線是縫在一起的,缺了誰都活不了。
天沒下雨,我沒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去工廠找呂新堯。在工廠的鐵門外,我找到屬于我和我哥的自行車,坐在後座上一邊寫作業一邊等他。這輛車沒買多久,我每天都會擦一遍,等我念高中的時候,就會騎着它離開白雀蕩的家裏。
白雀蕩的學校裏有一個手搖鈴,放學的時候會響,但工廠裏沒有,我不知道我哥什麽時候出來。因此在等待的過程中,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擡起頭向鐵門內張望。
我對我哥挺拔的身影百看不厭,他向我走來的時候,旁邊還有說有笑地圍着另外幾個人,有男有女,離我哥最近的是上次我在溜冰場見過的黃頭發的小吳。
我在來找我哥之前,我哥并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他們晚上有個聚會。因此小吳看見我的時候,驚奇地“喲”了聲,對我哥說:“堯哥,你把你弟弟也帶來啦?”
呂新堯處變不驚地應了聲,沒告訴他我是自己過來的,只在給自行車開鎖的時候,問了我一句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作業寫完了嗎?”
跟我哥朝夕相處的默契讓我瞬間領悟了我哥的言外之意,就像我哥不必問我為什麽不回家卻跑來這裏,也不問我接下去是想回家還是想跟着他。
沒有。還剩很多。我心想。可是我說出來的卻是謊話,我說:“寫完了。”
我是天生的麻煩精,在有意和無意之中又一次成為了我哥的麻煩,但是我哥的臉上卻看不出端倪,他開了鎖,對小吳說:“我先帶我弟弟過去。”
“哎別,等等!”小吳撓了撓頭,面露難色地問我哥梅青青怎麽辦,“人就等你去接呢……這回我真接不了。”
這個問題讓呂新堯的眉頭隐約皺了起來。
但小吳很快又想出了法子,提議道:“要不時間還早,讓青青多等一會兒?”
呂新堯同意了。
他們聚會的地方在一片夜宵攤,我哥停下車之後就把我交給了小吳。小吳走過來搭我的肩膀,十分熱情地說:“弟弟,陪小吳哥哥待會兒,想吃什麽就點什麽,別客氣!”
我哥在小吳說話的時候已經調轉方向,騎車離開了。我在我哥的狐朋狗友中間頓時感到無所适從,小吳拿給我一罐健力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其他人聊起天。
他載來的那個姐姐,名字裏有個“雯”字,小吳叫她“雯姐”。雯姐坐在我對面,指着我們過來的方向對我說:“你哥哥去給你接嫂子了。”
其餘的人因為這句話而哈哈大笑,笑聲嗡嗡的。
“雯姐你別鬧弟弟啦,堯哥對弟弟可好了,小心人等會兒告你狀啊!”小吳說。
“怎麽會?”雯姐看着我笑,又問我多大了。旁邊有人遞煙給她,她聽說我的年齡之後,斜了對方一眼,嗔怪地說:“要死啊!弟弟在還敢抽煙?老娘不抽,你們這些臭不要臉的死遠點抽去!”說完又是一笑:“弟弟這下真要告狀啦。”
我第一次見識到“女人味”三個字,不是在梅青青身上,而是在雯姐。我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只記得那股聞久了會頭暈的香水味,在當時的我看來,那就是真正的女人味。每當我想起這股味道,就會同時想到呂新堯載着梅青青出現的情景。
梅青青側身坐在後座上,一只手壓着裙子,一只手勾着我哥的腰,她下車的時候,不知道誰先怪叫了一聲,滿桌人都跟着起哄。
梅青青在哄鬧的聲音中,臉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扭頭看向我哥。
雯姐說:“哎喲青青,要不要手拉手過來呀?”
梅青青的臉徹底紅了,她不再等我哥,低着頭走過來,然後立刻發現留出的兩個位置緊挨在一起。梅青青用力地抿了抿嘴,把嘴唇也抿紅了,我聽見她小聲地說:“你們怎麽那麽讨厭!”
雯姐拉着她坐下,我看見我哥朝最後的空位走過來,沒有任何遲疑地坐下了。其他人都在笑,小吳笑嘻嘻地敬酒,雯姐笑着罵人,梅青青臉上是害羞的笑……我心裏突然一陣難過。
哥。今天沒有下雨。可是我為什麽覺得,今天的天氣和我在殷姑家那天一樣,悶得要死了呢?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哥,在心裏問我哥這句話的時候,我哥仿佛聽見了,微眯的目光轉向我,然後停了下來。
我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完全把身體和意識的掌控權交給了我哥的眼睛,他看着我,我就向他走過去了。
好像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
“對嘛,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我坐到我哥旁邊的時候,雯姐說道,“弟弟,是不是還沒跟你青青姐打招呼呀?”
“孟梨弟弟也來了呀?”梅青青看向我,又轉向雯姐說,“……我們早就打過招呼了。”
她一說話又被鑽了空子,雯姐又說:“不得了,這妖精道行高得不得了,瞧瞧,都打入內部啦!”
“空口白牙……”梅青青撒嬌的聲音也像唱歌,她用我模仿不了的嗓音對呂新堯說,“堯哥,我說不過她。”
雯姐咯咯地笑:“這就告上狀啦?哎打死我也不敢說了!不說話啦,喝酒行不行?”
呂新堯面前也放了幾瓶啤酒,我在家從來沒見過他抽煙或者喝酒,但我知道這兩樣我哥都會,就像他會溜冰和臺球一樣,呂新堯好像天生就無所不能。
我悄悄地問我哥他會不會喝醉?我哥問我覺得會嗎。
人都會喝醉的,可是我覺得他不會。我哥不知道為什麽發出了笑聲,然後對我說,試一下就知道了。
我哥開瓶蓋的時候忽然問我:“如果我喝醉了,你敢自己騎車回去嗎?”
我告訴他:“你敢喝醉我就敢。”
呂新堯的眼尾翹了起來,酒瓶把他手上和臉上的疤同時映成綠色。
我不知道喝多少才算多,但在我的記憶裏,我哥就是喝了很多。——也許事實上并沒有那麽多,因為他在給梅青青唱生日快樂的時候還是清醒的。
我哥還沒給我唱過這首歌。我不由自主地想。
吃完蛋糕,雯姐說要去唱卡拉OK,梅青青問我哥去不去。我以為我哥會答應,我不希望他答應。
呂新堯聽不見我的心聲,卻實現了我的願望,我聽見他拒絕了梅青青的邀請:“你們玩吧,我弟弟明天要上學。”
梅青青就央着我哥,要他送弟弟回去之後再過來,他們可以多等一會兒。
她的臉紅撲撲的,那麽害羞,又那麽姣,任何人都拒絕不了,即便是呂新堯。我哥同意了。
雯姐又對我笑了,她走之前對我說:“弟弟,你哥哥對你真好啊。”
我又一次聞到了她的香水味。
呂新堯教的東西,他愚頑的弟弟總是學不好。我不會騎單車,平地也會摔。
夜幕降臨的時候,稻田裏有蛙聲,一聲疊着一聲,忽遠忽近地連成一片。我在後座上縮着腿,路一點也不平,我看見自己的兩條腿一颠一颠的,想起不久之前,大約也是在這條路上,騎車的人還是我哥,可是後座上坐的卻是梅青青。
梅青青的頭發很長,風一吹就能飄起來,飄起來的時候可以碰到呂新的後背。不對,她已經碰到我哥的後背了,用手。
我記得潘桂枝說過,梅青青的胸部很軟。她的手是不是也一樣軟?但那只手貼着我哥後背的畫面卻讓我覺得疼,比當初潘桂枝給九陰白骨爪開鋒時還要疼。
我突然想對我哥說一些叛逆的話。
譬如我想問,哥,你可以不要接梅青青了嗎?你的車可以只接我一個人嗎?
可是我沒問,而是對他說:“哥,我不想學騎單車了。”
“為什麽?”呂新堯的聲音像一片葉子那樣被晚風吹過來,“你想住校嗎?”
“我也不想住校。”看上去漫無邊際的田野上只有我和我哥兩個人,好像什麽話都能說,我的心跳無端加快了,聽見自己問,“哥,等我念高中了,你來接我好嗎?”
“我要是沒空接你呢?”他問。
“我就一直等你。”
“等不到呢?”
我哥似乎變得多了一點耐心,他沒有急着拒絕我,而是順着我往下問,好似引誘我追逐一線并不存在的希望。
“我走回家。但是哥你會來的……”我把最後的“對嗎”咽下去,我哥卻好像聽出來了,他輕輕地撥了下鈴铛,不置可否。然而隔了幾秒鐘,我聽他說:“學會騎車,我就接你。”
騙人。我戳穿他:“學會了騎車,你就不用接我了。”
“所以你不想學騎車,是怕我不接你。”呂新堯沒有回頭,我卻錯覺被他的眼神逐字逐句地掃過。
“哥……”
我哥三言兩語就讓我不打自招,我盯着他的背脊,不敢多說話了。剩下一段路,我專心地嗅我哥衣服上的酒氣,明明那麽濃,為什麽他不喝醉?
喝醉我就敢抱他了,比梅青青多用一只手那樣抱。
孟光輝喝醉的時候,有時是滿臉通紅,像打鳴的公雞那樣叫個不停,有時還會淚流滿面,情緒激昂地背誦那幾句爛熟于心的詩,最後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肚皮鼓成墳包,像死去一樣,又在打鼾的時候詐屍般活過來。
但呂新堯不是這樣。
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我哥喝醉是在夏天結束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白雀蕩的村口有一夥小孩在打棗子。張不渝後來告訴我,打下來的棗子還沒熟,酸得呲牙。他罵那夥小孩是傻蛋,起碼有半棵樹的棗子被傻蛋們打掉,再也長不熟,要爛在地裏了。
我和我哥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酸棗開始腐爛的夜晚。
棗兒落在地上,而我爬到我哥的床上,第一次勾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