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
第28章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
白雀蕩在春天煥發出無限生機,太陽每天早晨按時升起,把一切映照得光明燦爛。在這樣的陽光下,我卻清楚地知道,我對我哥一往而深的愛欲将永遠暗無天日了。這令我對太陽生出了一絲扭曲的仇恨。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麽離開白雀蕩的,但它後來卻總在我夢裏出現。一條孤魂野鬼把地上跪着哭的人拖起來,沉沉地,一路拖,拖出情天幻海。
那段時間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折磨,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我都能看見空氣中飄蕩的嘴巴。很多婦女的嘴巴在動,她們翕動的嘴唇在說呂新堯要和梅青青訂婚、辦訂婚宴的消息。我逃了課去問我哥,可一整天找不到人,直到晚上才等到他,他卻對我置之不理。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聲音也有牙齒、舌頭和嘴巴,它們七嘴八舌地吃人。失去了我哥的庇佑,那些聲音源源不斷地擁擠過來,快要把我淹沒了。我害怕極了,在它們的圍捕下驚慌失措地逃走。
逃亡的途中我想起了西楚霸王被四面八方的楚歌聲驅逐、揮劍自刎的故事,命運中的烏江此時奔流到了我面前,汽笛聲像奔騰的江水一樣濺濕我的身體。
火車上。瓜子殼哔哔剝剝吐了一地,烏煙瘴氣的人堆,站票的擠在過道上,時不時有人呼來喝去嚷“收腿”,抽香煙的聚在門邊噴雲吐霧。我貼窗坐,窗上印了各人的手掌紋,人走了,掌印留在車上,一層疊一層……兩處茫茫皆不見,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我哥還會找我嗎?我不敢想這個問題了。火車靜止的車廂動起來,我知道我終于逃出了吃人的白雀蕩,那些聲音再也找不到我了,我哥也找不到我了,我們要分道揚镳了。我經常在看見我哥的時候忍不住哭,現在我才發現,原來看不見他也會哭。
火車 哧 哧前進。
一個男人的嗓子,掐得尖尖的,像一個圓瓷碗,碗底在桌上溜溜地打轉,哼着小曲︰
“奴好比月當空被這烏雲遮上,奴好比瓦上霜我這難見日光,奴好比弓斷弦回天無術,奴好比泥牛入海隐入汪洋。我這看起來人生苦短無藥救,不由得兩淚流幹散落胸膛……”
也沒人聽。那人也兀自哼哼着。一個字一個字往喉嚨外蹦,一個字一個字往耳朵裏鑽。我把臉埋在了外套袖子上,用勁地蹭,兩眼輕輕暖暖的一抹黑,那蓮花落的腔調也遠了,像做夢似的。——真是夢就好了,可又警醒不是夢,人還在火車上。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終究是回不去了。
對座的人歪倒了,縮着肩,睡得像腌菜,背包袋裏伸進一只手也無知無覺。
是個扒手,帽檐壓得低低的,我看見他摸走一只錢包,迅速地塞進自己的兜裏。但我沒有見義勇為的勇氣去阻止他,我看傻了,只是一直望着。——這就是毛林了,我們倆第一次見面,他在火車上偷東西,我也許是唯一發現的人。
毛林也發現了我,帽檐底下一雙眼楮挑起來,兇巴巴地一瞪,又是防備又是緊張。但我還是看着他,因為除了看着他以外,我實在不知道該幹什麽了。看久了以後,毛林渾身不适似的,斜了我幾眼,往人堆裏一紮,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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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還在 哧 哧地前進,要走整整一夜。
車廂的人都睡下以後,我才從座位上爬出來,去上洗手間。張不渝告訴我,坐火車要把屁股釘在座位上,要不然一走,位置就給人占了。
一直不見蹤影的毛林這時候出現了,他倚在廁所門口,一手揣兜,一手玩一個煙盒。我一出來,他就擡起眼楮看我,佯笑說︰“小兄弟,認得我啊?”
我說不認識。他側過身站在車廂口,有意無意地擋路,笑容也淡去了,問我為什麽一直盯着他。
我說他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他。
毛林定定地杵着,打量我一番,問我打算去哪。他一問,我才想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兒,南汀?南汀是哪裏?孟光輝說是個“窯子”。
“婊、子、無、情。”他把我兜在膝頭,一字一頓地教我念。一張女人的照片,沒字,孟光輝卻戳着那女人的臉,好像上面明晃晃寫了這四個字。又把一張火車票攤開,嘴裏噴出酒氣,告訴我這個地方是個窯子。
“都死幹淨啦”——“窯子”和“婊子”。孟光輝把它們丢進火盆裏,啐一口,蹿出一縷鬼煙。
當時我年紀尚小,卻有種奇異的直覺,這種直覺讓我在十多年以後仍然對那張已經燒成了灰的照片和車票記憶猶新。
我是去逛窯子,但我對毛林說︰“我不知道。”
黑暗中毛林盯着我,不知道在算計什麽,我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既沒有讓開,也沒有攔,只是在我走出幾步後突然跟上來,湊近我說了一句︰“我知道,咱們是同一趟目的地。”
他的眼光極其敏銳,透露出一種不尋常的精明。說完就咧開嘴,沖我怪笑了一下,陰陰的笑容,燈光在他臉上晃,竟像一塊張牙舞爪的斑。無聲勝有聲地。毛林順手從袋子裏摸出一個梨——當然不是他自己的,落落大方,又暗含着一股得意,一口咬去一半。
他盯着我,津津有味地咬那顆梨,我在他的咀嚼聲中問,你也去逛窯子嗎。
汁水流到他的下巴上,毛林先是有些訝異,随後哈哈大笑。對我說︰“我看你也不是那塊料,嫩啦……誰吃誰呢?哈哈!”笑完之後,梨也啃完了,他把核丢進便池裏,一沖,吮着指頭走了。
天暗了又明,一夜過去。人還在車廂子裏,外面已經改頭換面,白雀蕩留在昨晚了。為了離開那裏,我一直在存錢,現在我真的離開了,又發現自己既無家可歸,也無處可去了。
當我走出人來人往的車站,茫然地站在門口時,我想起了我哥。我又一次站在了高牆上,但是牆下沒有人看着我,也沒有人倒數三秒威脅我跳下來。這就是“滾”嗎?滾出呂新堯的視線、滾出白雀蕩,一無所有?原本我們還可以是兄弟。
我貪得無厭,一無所有。
不,不對……沒有得失。如果呂新堯沒有愛情,那我只要他的親情就夠了,可如果他有,卻要給梅青青,那孟梨就死了。
現在活着的是個神經病,神經病是不會掂量得失的。
我颠三倒四地思考着,心如一把不死的灰,燒了滅,滅了複又燒起來。
這時候我又遇見了毛林。
那時毛林正在路邊盯着我,他跟着我出了火車站,又跟着我走到路口,一路觀望。過了很久之後,他朝我走了過來。
毛林一句廢話也沒說,直接對我發出了邀請︰“要不你跟我走吧?”
我擡頭看毛林,他也盯着我,忽地一笑︰“跟着我嘛。包吃包住,我帶你賺錢,逛窯子……”
呂新堯發現我逃課、辍學、離家出走,一定會生氣。從前我很怕他生氣,千方百計地讨好他,現在我不想讨好他了,我想讓他讨厭我。這也是犯賤。
反正我哥不愛我,那麽能讓他恨一恨也是好的。
毛林叼起一根煙,一邊點火一邊告訴我,他老早就注意我了。他睨着我說︰“火車一開動就盯着窗戶,娘們唧唧的,還哭了吧?哎,你是離家出走的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猜出來的,愣了幾秒鐘,否認說不是。可是毛林在這幾秒鐘裏已經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聳聳肩,擺出一個無所謂的架勢︰“随便啦。”
我說我不是離家出走,我是被家裏趕出來的。
喲。難怪我看你有眼緣,敢情咱倆的緣分是老天爺定的呀。毛林嘴邊又挂着笑了,笑紋裏有顆黑痣。
他還告訴我,他十一二歲就出來混,家裏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他媽母豬下崽似的幾年就下了一窩,生了又養不活,送掉好幾個,他就是其中一個。
“親生肉還有三六九等,何況撿來個白搭的呢?我啊,就是被領回去賣苦力的,憑什麽?”所以毛林就跑了,臨走還順了些盤纏,他說這是他應得的“工資”。
“嘿嘿,我走的那會兒,‘家’字怎麽寫都還不知道呢。現在我知道了,又頂個屁用?”
我想我也是我哥撿來的弟弟,但我比毛林要幸運,我知道什麽是家。
“你來南汀,算是來對啦!家有這裏好嗎?南汀啊,知道是什麽地方嗎?好大一個銷金窟!”毛林說這些話的時候,兩眼放着光,興高采烈地用手比劃,仿佛他是身在幻想中偌大的銷金窟裏,而不是筒子樓裏一間又黑又小的屋子。
——他住的地方在一幢老筒子樓裏,長廊往西最後一間,租的房子。兩張上下鋪的床,毛林把皮包往上鋪一扔,躺下就呼呼大睡。
這就是城市了。孟光輝口中的“窯子”、毛林嘴裏的“銷金窟”。毛林像張不渝的叔叔一樣,說這裏遍地都是金子。但我沒看見金子。
我從小窗戶往外看,遍地都是影子,人影幢幢,像一場醒不來的夢,眼楮閉上再睜開,還是在夢裏,醒不來,也睡不着。
在“家”就好了,在祖母的百衲被裏,睡在我哥身邊……可是我敢去見他嗎?我敢回去嗎?回去,看我哥穿西裝、成為梅青青的新郎官,看梅青青把鮮紅的唇印貼在我哥臉上,蓋住那條疤……還是看我哥的手揉紅梅青青的屁股,留一夜的印子?
我做不到。我改不了自己的神經病,戒不掉“犯賤”,死也做不到。
我情願變成一只孤魂野鬼,死在外面,也不要活在我哥和梅青青的溫柔鄉裏。
“哥,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我把這句話寫在紙條上,放在存錢罐裏,幾乎是個空罐,我存的錢差不多花光了,還有另一張火車票,終點站是南汀。我把它們一起留給了我哥,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
沒看見也沒關系,反正火車票已經過期了,這句話馬上也要變成假話了。因為從今往後,我沒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