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毛林

第29章 毛林

毛林第二天一早就說要帶我去看金子。

在火車上我知道他是一個小偷、一個扒手,下了火車以後,我又得知他的另一重身份——毛林是個騙子。

他讓我守在一片菜市場外面等,沒過一會兒,三三兩兩的,有人挎着菜籃,從裏面走出來。這時候毛林把手上剩餘的油條整個塞進嘴裏,激動地對我說,來啦,金子朝我們走過來啦。

毛林嘴裏的金子其實是幾個買菜回家的老年人。但在毛林看來,這些老年人卻不是人,而是“長了腳的金子”。他專門挑這些人下手。

我親眼看見毛林用幾張真鈔和一疊白紙騙走她們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的金子。他把真鈔蓋在紙上,緊緊地捆成一摞,用舊報紙包好揣出門,碰見了“有眼緣的”就湊上去搭話,要買她們的項鏈、耳環或者戒指。

“哎呀,我母親的項鏈被我弄丢啦,怕老人家生氣沒敢說。那項鏈有些年頭了,買不着啊。跟您這個一模一樣……老太太,我看您面善,一定是個菩薩心腸的好人,要不您行行好,賣給我嘛!”

——毛林這樣教我。我說這是騙人,他卻不肯承認。這怎麽能叫騙人呢?這怎麽是騙人呢?他說這叫“變廢為寶”,電視上天天這麽宣揚,鼓動老百姓搞環保,他做的就是環保的好事。

我一直沒有學會,因此毛林經常說我不開竅。

“咱們出來混,一怕臉薄二怕嘴笨,哎,你呀,兩樣全給占啦!”

毛林說,我唯一的好處就是呆,沒人會把我當騙子。

不過毛林看得很開,他寬宏大量地說︰“東邊不亮西邊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老實?不要緊,最高明的騙子往往是個老實人。

除了騙金子以外,毛林還向這些老年人兜售一些保健的藥品。當然都是毫無效用的假藥,但毛林卻說︰“怎麽能說沒有用呢?保險有用嗎?你沒出事的時候,不也是廢紙一張嗎?”

毛林說他賣的不是“健康”,而是“安心”。安心是什麽?無價之寶,錢也買不來的東西。現在他讓老人們用錢買到了無價之寶,難道不是日行一善嗎?

只不過賣安心的人日子過得并不安心。毛林做生意的地方經常變動,有時我們淩晨三點出發,才能在七八點鐘到達毛林理想的地方。但毛林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他仍然對自己的事業充滿着熱情,總是振振有詞道︰“老話說,‘行商坐賈’,我們是商人,商人就是到處走的嘛!何況在南汀,遍地都是金子,這邊撿完去那邊撿……”

遍地都是金子……迷迷蕩蕩地晃,使人兩眼花花,又不禁懷疑︰誰看見了金子呢?但都說有。那就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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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和毛林賣掉了二十幾瓶藥,分了錢以後,毛林高興地請我吃了一頓宵夜。那天半夜,我聽見毛林在夢裏大喊大叫︰“發財啦!我發財啦!”是夢話,生生把他叫醒了,毛林醒來以後揩了一把眼角,罵道︰“他媽的,一泡尿撒在眼楮裏!”

頓了一下,又罵︰“他媽的!還是童子尿!”——“童子”兩個字咬牙切齒,咬得重重的,好似要嚼爛了吞下。

在南汀,我第一次夢見呂新堯時也像毛林一樣半夜驚醒。我在生理上一定比心理上更需要呂新堯,所以第一場夢就是個淫蕩的春夢。

童子尿撒下來,滴,答,答,醒來臉上挂着兩行淚,把眼皮揩紅了。即使在夢裏,呂新堯還是那麽壞,他還記得梅青青的屁股。他又讓我滾了。

我滾出夢境,從呂新堯的床上一下子跌回下鋪,從上鋪床沿上收下一條半幹的褲子,穿過走廊,跑到公用衛生間裏換洗。

住隔壁的女人正在洗手池搓衣服,她掀起眼皮朝我看過來,不知看出了什麽,臉上露出善意的一笑,接着就讓出了位置。你洗吧。她抱着木盆走了出去。看起來疲懶的背影,像快要累倒了,又被一雙手用勁地拖着。

毛林說她是個婊子,只有婊子的兩條腿才一天到晚都是軟綿綿的,因為骨頭都被弄酥了。也只有婊子才一天到晚都睜不開眼楮,因為她的工作就是睡覺,跟這一個男人睡完了又換下一個。

毛林口中的婊子名字叫汪春綠,我和毛林晚上回來時,經常能看見她蹲在洗手池邊的身影,有時是搓衣服,有時是洗頭。

有一次她佝着背洗頭時,毛林盯着她淋濕的衣服底下若隐若現的身體打量了一陣,突然悄聲對我說︰“打個賭怎麽樣?你信不信,她裏面絕對沒穿胸罩……”

毛林的眼楮裏閃着色眯眯的光芒,我說我不賭,他就說我不敢,因為我知道賭了就一定會輸,而他說的一定是對的。我問毛林,他怎麽知道自己就是對的。

毛林笑而不答,神神秘秘地對我使了個眼色,然後我看見汪春綠披着一頭濕發走了出來。這時候毛林也動了,他目不斜視朝汪春綠走去,在即将擦肩而過的剎那,迅速地伸手襲擊了汪春綠。——他在汪春綠顫動的乳房上抓了一下。

我聽見汪春綠驚叫了一聲,經常抱在手裏的木盆摔到了地上,而毛林得手之後,已經飛快地逃跑了。她只能對着空蕩的走廊恨恨地咒罵,聲音不大,走廊上有兩扇門裏探出腦袋,就沒力氣似的停了。

毛林贏了。他得意地告訴我,只有哺乳期的婦女和婊子才不穿胸罩,因為都要喂奶,要不然乳房就會發脹。他說汪春綠的乳房就在發脹,因為她很久都沒給男人喂奶了。

我覺得毛林說的不對,因為他自己也從來不穿胸罩。

那段時間毛林的生意不好,我們經常早出晚歸,一整天只賣出兩三瓶保健品。因為連續兩個月入不敷出,幾乎要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晚上毛林就一邊看抗日劇,一邊學裏面的臺詞罵人。

我經常在毛林的罵聲中睡着,又在他的鼾聲中驚醒。我不怕吵,再吵也總能睡着,我怕安靜。

有一次我醒來沒有聽見毛林的鼾聲,黑暗狹仄的屋子裏,心跳聲怦怦地,孤零零捶着耳膜,我從床上坐起來,猛然發現毛林不見了。毛林?毛林?我喊他。沒有人回應。

這時我感到一種熟悉的恐懼,從小時候開始,這種恐懼就籠罩着我,即便我跑出了白雀蕩,頭頂上依然是它的影子。

我想起了我哥,呂新堯也給過我這種恐懼,無比慷慨地。

過了幾分鐘毛林推門進來,我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他,把毛林吓了一跳。毛林說我讓他想起抗日劇裏被一槍崩死的日本兵,他怪叫︰“嗄!你怎麽坐起來了!”

他只是起夜解個手,回來見到我也醒了,突然生出了許多感慨。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突然對着天花板大叫︰“唉!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啦!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要去賣腎啦,等賣腎的錢也花完了,我們就要喝西北風啦!”

我不怕賣腎,也不怕喝西北風,但毛林的話讓我突然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假如——假如我死在外面,呂新堯會怎麽樣?

于是我問毛林︰“人死後有魂嗎?”

毛林正在重複地念叨着“窮則思變”,他只知道我們有多窮,對于怎麽變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被我一打岔,愣了愣,皺着眉說道︰“什麽魂?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沒有回答毛林,接着問︰“魂真的能托夢嗎?”

毛林說︰“我怎麽知道?我又沒死過。不過還是別有魂了,萬一以後沒人給我燒紙怎麽辦?”

燒紙?我不要燒紙。我想了很久,如果托夢,要跟呂新堯說什麽。可是我能進他的夢嗎?我怕我進不去,如果他的夢裏都是梅青青,我能把她趕走嗎?

我知道我一定不能把梅青青趕走。那我就要守在他的床邊,等他夢不到梅青青的時候趁虛而入,然後告訴他︰你不要給我燒紙,你把自己燒給我。

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怨恨我哥了,哪怕我死了,我也要讓呂新堯知道我過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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