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靠近,不走遠
第35章 不靠近,不走遠
“我在你身邊,你還是到處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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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歲那年的夏天第一次見到呂新堯,他風采出衆的形象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此後十多年的時間,我費盡心思向他靠近的同時,家庭的巨變讓他逐漸變得沉默寡言,因此我常常感到我哥為人冷酷而難以接近。
然而我年少時所得到的溫情卻都來自于我哥,他讓我哭,又會擦掉我的眼淚。我們之間總是隔着一層淚光,事實上,有些真相會因為淚水而模糊不清。
但畢竟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月亮被一朵雲遮住,我獨自在街頭游蕩。被我哥拒絕之後,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悲傷當中,悲傷的情緒把我和馮朗聚集在一起,我經常跟他出沒于酒吧和卡拉OK室,借此消磨大把的夜晚時間。
那天我也喝了一點酒,回去的路上感到口幹舌燥,于是我在路邊的糖水鋪點了一碗酒釀圓子,坐下來慢吞吞地吃。
南汀是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店鋪前面的道路曲折狹窄,我和耍猴藝人的初次碰面就發生在這條道路上。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只猴子,它踩在一個矮小的老頭的肩膀上,一動不動,視線射向我,随後它的主人也轉過頭來,人臉和猴臉挨在一起,竟是相像的兩張臉。
這兩張臉坐在了我的對面,面前也放着一碗酒釀圓子,濃重的甜酒味和猴子的體味混合在一起,我忽然感到腸胃處一陣痙攣。
我擡起臉看過去,這時猴子的主人也看我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古怪而讨好的笑容。不知為什麽,他的笑容令我想起從前那個掃大街的男人,盡管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他們的笑容卻同樣令人迷惑。
我忍住腸胃的不适繼續吃了兩口,意外在這個過程中毫無預兆地發生了。我突然感覺咽下去的酒釀漏了出來,不是從嘴裏,而是另一個出口。我感覺有一股溪流從鼻腔內暢通無阻地流淌而出。
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血很快地從指縫溢出來,一滴兩滴,失了控,停不下來似的溶解在碗裏。對面的猴子一下跳了起來,我逃離了座位,弓背彎腰,往筒子樓的方向跑。
鼻腔裏冒着血,眼前的路也仿佛溶解了似的,變得模糊不清了,我卻還想嘔吐。當我費力地思考自己能不能找到垃圾桶的時候,忽然被人拉住了。
我的眼前立刻冒出那張猴臉,心驚肉跳,胸口都撞疼了,随後我發現不是。
我感到自己沉重的身體被一股穩健的力量托住——他抱起我,用風雨中抱梅青青的那種抱法。
我看不清我哥的臉,捂着鼻子也只聞見血的葷腥味,但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我已經在筒子樓底下了,在這樣的地方遇見我哥,真讓人懷疑不是巧合。
呂新堯的聲音因為我的重量好像也變得很沉,他對我說︰“低着頭,還在流血嗎?”
“哥,我想吐。”
我的聲音黏糊在一起,但呂新堯還是聽清了,他回答︰“等一下。”
我把頭枕在我哥的肩膀上,感受到輕微的颠動,這種颠簸是令人安心的。我又想起白雀蕩的流言蜚語,梅青青給我哥留下了紅唇印,可我卻把鼻血蹭在他身上,還要他抱着我在肮髒的垃圾桶旁邊嘔吐。
吐完了身體也輕松了,一種無處着力的輕松,月亮從雲朵背後鑽出來,我感覺自己就像那片飄蕩的雲一樣。不是潔白的,而是沾了污穢的,呈現出髒灰色,我偎在我哥懷裏,他替我揩掉血。這個動作讓我的眼楮也松弛下來。
聽說妖精鬼怪會吸食陽氣,水鬼也一樣。我這些年攢下來的陽氣都被呂新堯吸走了,他不在的時候,我有一整夜不睡的精神活力,他在身邊,就什麽也沒了,只剩下夢境。
祖母說,人在陽氣不足、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容易做噩夢。這句話在我的身上得到了證實。
我小時候一生病就經常做噩夢,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孟光輝死去之後的第一個除夕夜。晚上我和我哥一起圍着炭火盆守歲的時候,我坐在那裏偷偷打瞌睡,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我夢見我坐在一輛颠簸的皮卡上,一同在車上的還有我哥和孫月眉。車沿很窄,我坐不穩,于是往我哥身邊挪,可這時車身忽然一颠,将我半個身體都颠到車沿外面。
我着急地去拉我哥,剛抓到他的衣擺就被孫月眉發現了。她瞪我,我一害怕,我哥的衣服就從手裏滑出去,再也拉不住了。我從車上掉了下去,我哥卻毫無察覺,于是我眼看着車子載着他越開越遠……
這個夢并不算可怕,我之所以一直記得它是因為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正伏在我哥的腿上,他用手指輕輕地刮我的耳朵,然後我就忍着癢裝睡。
而在南汀的這一場卻不是噩夢。
夢境的最初,我感覺自己是一條網裏的魚,身上的水分漸漸瀝幹了,很渴,張着嘴,翕翕地吞吐着空氣。
然後我聽見一陣“嘀——”的長鳴聲,像好長的一根針往耳膜裏刺,一切聲音都朦胧了,仿佛跟外界隔了一層,用手使勁捅、鑽、敲也沒有用。
我開始打滾,難受得要命,這時,隐約感到有人來到了我身邊,拿起我的手,撩開衣領,放進去一根冰涼的東西。
很涼很涼,我往被子裏縮,立刻被按住了,躲不開,于是用體溫夾纏那冰溜子,把它烘得暖暖的。終于夾緊夾熱了,沒過一會兒,卻又給不留情地拔出來。
他捉弄我。我想看清楚他的臉,剛将眼皮撐開一條縫,視野又馬上暗下去。但這些光線也足夠我認出我哥。
呂新堯用手撫弄我的額頭,接着放上一條疊了又疊的濕毛巾。這個過程中,我目不轉楮地看着他,因為真正的呂新堯添了鼻釘,所以他的贗品也有了同樣的一顆,釘進夢裏,在他的鼻翼上流動。
他的手指點在我的嘴唇上,一撥,口吻幾乎是蠱惑的︰嘴張開。
我不張嘴,這是我的夢,他要聽我的。我有很多話要說,現實中不敢說的,好不容易等到入夢,可以對他的贗品說,可是費了勁,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
難道在夢裏我也是啞巴?怎麽這麽不争氣?我不知所措,又着急又委屈,只有眼淚是自由的,急急地濕潤了眼縫。
這時我感覺我哥的手按在我的下颏上,将我的嘴巴掰開了,一瞬間我有種失控的慌張,怎麽辦?我的夢被他喧賓奪主了。
我不甘心這樣,張開嘴,把他的手指餃進去,從指頭尖咬到指根,細細地咬,輕輕地吮,伸出舌舐他的掌心,沿着掌紋舐上去,舐到一股苦味。一粒藥片喂進了嘴裏,意亂情迷的……是春藥,要不然渾身怎麽會燒出一股熱?
呂新堯用被我舔濕的手刮我的鼻子,又喂給我一口水。
水咽下去,呂新堯終于用手揉了我的頭發,很自然地,不像那天在星河。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說話了。
“不是說了不要喝酒嗎?”他又訓我。
我回答不了,就在心裏想︰我不要你管。不知道夢裏他能不能聽見。
對話中斷了。我感覺到眼皮的重量,視野時明時暗,真怕暗下去的當口他就不聲不響地走了。沉默了一會兒,我才又聽見我哥的聲音︰
“這是什麽?”
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來的,有兩本,來到南汀之後我就開始寫日記,兩本都寫得滿滿的。但如果是呂新堯問,答案就不是日記了。我在心裏回答︰是我寫給你的情書。
說完卻忽然有些焦灼,不僅是情書,還有一封可笑的遺書……他不能看!
我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咬牙切齒地急過、恨過,喉嚨裏 地用着勁,幾乎要咳出一口血,只為了阻止我哥翻開。
“哥……哥!”我叫出這兩聲時,渾身都是一驚,好像把自己從夢中叫醒過來。但很快我發現自己仍然在夢境裏,因為夢裏的人還在。我松懈下來,夢裏他看過也沒關系,不作數的。
呂新堯聞聲放下了本子,用手拭我溢出來的淚水,比任何一場夢都溫柔。
睡吧,他說。
我對他搖頭,額頭抵着他的腿來回摩擦,不能睡,睡了再醒,他就走了。
可是剛才吞下的不是春藥,是迷魂藥,我又聽他的了。迷迷糊糊眼前暗下去,又是一夜。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睡夢中越是情意綿綿,醒來後越是折磨,不管經歷多少次,我仍然不能習慣。
睜開眼聽見開門聲的時候,我愣了一下,怔怔地望去,心忽然又不明不白地跳,有種不切實際的期盼。但進來的是汪春綠,她一手提着一個灌滿熱水的保溫瓶,另一只手拎的是一碗打包的桂林米粉,擱在桌上熱騰騰地冒霧。
我不知道看向汪春綠時,我的臉上呈現的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情,但汪春綠一定從中看出了什麽,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
我聽見她開口問道︰“那個人是你哥哥,對吧?”
我有些詫異,心撲通一下,差點以為她在說夢裏的事。随後我想,大約是呂新堯送我回來時被汪春綠看見了。于是我點了點頭。
汪春綠臉上露出了微笑,似乎為我感到高興,她以為呂新堯是我親哥,告訴我,昨天我哥照顧了我一晚上,直到淩晨才離開。
我這時才完全地醒了,卻又徹底恍惚了,我一時間失去了思考能力,又聽見汪春綠的聲音繼續喃喃地說︰“不是親兄弟,不會管弟弟死活的……”
我不知道汪春綠後面說了些什麽,只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嘴裏殘存的苦味,于是禁不住癡想。
那一筒鴉片煙,燒得迷疊、堕落,煙籠霧鎖,不光鎖住了夢,整個人都是惺忪的。我陷入了一種迷茫與欲望交雜的情緒當中,忽而明白他是管我的。
也許不只是管。
誰能說白天發生的現實一定是真、夜晚制造的夢境一定為假呢?我感覺自己墜入了真實的夢境,情人之間的親昵在夢境中複蘇,我在夢裏看見了我哥的真情流露。這是我清醒的時候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