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和我哥(下)
第40章 我和我哥(下)
“我不需要健康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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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雀蕩村口的棗樹在春天萌芽開花,我離開南汀同樣是在春天。
汪春綠是我在南汀唯一需要告別的人。那前路茫茫、生不如死的兩年,是她用那雙細瘦的胳膊把我拖上了一條活路。現在我們互相陪伴的歲月到此為止了。
最後一次回筒子樓見到汪春綠,我買了香梨,想了想,又和當時的毛林一樣買了兩斤砂糖桔。汪春綠為我能回家感到高興,她送給我一個瓷娃娃,杏臉桃腮,手裏捧着一塊金元寶。
初來乍到之時,我經常聽毛林說那句“南汀遍地都是金子”,也曾經目睹他騙過許多真金子,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金手镯……而我最後唯一捧在手裏帶回家的,卻是這塊假的金元寶。
三年的時光,重重疊疊的,好像都落在一塊金元寶上面。
真金不會變,白雀蕩卻發生了許多變化︰比如,通往打谷場的田埂邊修了一條水泥路,比如被臺風吹斷的吊橋重新搭起來,變成了一座不再搖晃的鐵橋,比如潘桂枝家的房子因為修橋和修路被拆除,搬到了別處。
最先發現我回家的是我的弟弟孫晏鳴。
我從前很讨厭孫晏鳴,因為他是呂新堯的親弟弟,相形之下,我只是個冒牌貨,可是現在我想通了。——孫晏鳴身上,一半流着孫月眉的血,一半流着孟光輝的血。那麽,他的身體裏也同時流着我和我哥的血。
孫晏鳴是我和呂新堯的血脈結合後在這人世間的延續。
當時我弟弟正在村口指揮着一群矮小瘦弱的男孩玩游戲,在那群男孩的襯托下,孫晏鳴看起來十分趾高氣揚,就像是一只站在一群小雞仔中間的小公雞。然而他的嚣張氣焰在看見呂新堯的那一刻“撲”地熄滅了,我弟弟眼楮瞪得圓圓的,仿佛見了鬼。
孫晏鳴年幼的臉上出現了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複雜表情,又是驚又是懼,又是悲又是喜。當他的目光從呂新堯轉移到我身上,那些表情才統一起來,變成了呆滞,然後我聽見他像公雞打鳴一樣大叫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才遲疑地想起我是誰︰“……孟梨?你怎麽回來啦?”
呂新堯對他說︰“叫哥哥。”
我弟弟嘴唇抖動了一下,指揮若定的神氣一去不複返,臉色變得灰敗而慘淡,他遣散了那群男孩,蔫頭巴腦地跟在呂新堯後面,含糊地叫道︰“大哥,二哥。”
孫晏鳴不敢問我為什麽會回來,也不敢搶先跑回家給孫月眉通風報信,因此孫月眉見到呂新堯帶着我這個不速之客回來時,臉上的驚詫不加掩飾,她還沒有來得及為兒子的歸來感到高興,就已經郁憤難平地大喊大叫起來︰
“……你居然真的把他找回來了!”
呂新堯還沒說什麽,孫月眉又接着數落,好像有無限的委屈。
她說呂新堯偏心偏到胳肢窩裏了,丢下她和孫晏鳴孤兒寡母,一走就是一年半載,結果不為別的,居然是為了一個王八蛋的兒子……這個世道簡直沒有天理啦,寵狗上竈,寵子不孝!
邊說邊抹淚,孫月眉拿發紅的眼楮恨恨地 我。
但呂新堯是一家之主,她拿他毫無辦法。随着我哥年紀的增長,孫月眉不敢像從前一樣對他撒潑放刁糾纏不休,她鬧了幾天分家之後,就悶聲叮囑我弟弟“家醜不可外揚”了。
然而我弟弟堅決不願做一盞省油的燈,他很快就把家裏的好戲傳唱出去。孫晏鳴從前就經常對其他人說,呂新堯不是他親哥。現在他掌握了更為确鑿的證據——有關他偏心眼的大哥千裏迢迢尋回他離家出走的王八蛋二哥的事跡。
撲朔迷離的身世令孫晏鳴品嘗到了年少成名的風光,他在街頭行走,經常能感受到四周向他投來悲憫的目光。
而另一種探究的目光也經常落在我和我哥身上。
離開白雀蕩時,我十六歲,回來的時候不滿二十。呂新堯要我重新回到高中念書,繼續我的學業。我沒有忤逆他,從小到大我都願意為了我哥做任何事,學習只是其中最為微不足道的一件。
呂新堯搬回了我們從前共同居住的房間,晚上我寫作業,他就在我旁邊看書和用電腦,我猜他當時研究的東西和後來的創業有關。
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并不需要很多錢,有錢豐衣足食,沒錢就節衣縮食,反正過去十多年都是這樣過的。不過我哥從十四歲開始就成長得比其他人更快,他過早地知道了柴米油鹽的分量,過早成為了一家之主,所以想得比我多。雖然已經在縣城裏找到了新的工作,但他仍然同時在找另一條路。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願意當我哥忠心耿耿的跟屁蟲。他也會給我獎勵。
從前的存錢罐還在,呂新堯每天往裏面扔一些零錢,這是嫖資,一元的硬幣,每滿一百個就做一次。有幾次等不到一百個,可我想要,就求他,或者勾引他——用一條短裙。
(……)
我一邊學習,一邊在孫月眉眼皮底下和她兒子偷情。聽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情帶來的刺激和愉悅是雙倍的,但偷東西的被人叫做賊,偷情也是賊。大約由于做賊心虛,我時常感到一種未知的恐懼。
我記得也是在那段時間,白雀蕩發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故事的主角是梅青青。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這個白雀蕩最漂亮的女人,沒有嫁人,肚子卻悄悄大了起來。這件事在白雀蕩傳得人盡皆知,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是誰搞大了梅青青的肚子。
因為梅青青曾經跟我哥好過,所以他們也猜是呂新堯。但我知道不是我哥。梅青青懷孕跟我哥有什麽關系?只有我懷孕才跟他有關。
然而許多人對這個猜測深信不疑,因為在白雀蕩,跟呂新堯年紀差不多的都已經成家了,就連當年跟在他身後的小吳都有了兒子。而呂新堯卻一直沒娶,梅青青也一直沒嫁。村裏的人篤定這其中一定有什麽隐情。
這些風言風語當然也傳到了孫月眉的耳朵裏,孫月眉憂心忡忡,她認為這些謠言産生的根源是呂新堯的單身,如果我哥結婚了,就沒有人會繼續造謠了。
孫月眉不知道,她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呂新堯結婚,也永遠見不到他生子。但她知道她兒子不結婚,一定跟我這個拖油瓶脫不了幹系。
自從我跟我哥回到白雀蕩,孫月眉就一直視我為眼中釘,雖然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時間也不長,但每次見到,孫月眉都會用眼楮剜我。她無法擺平呂新堯,難道還對付不了我嗎?
有一天孫月眉趁我哥不在,闖進了我的房間。
這一次她沒有剜我,而是心平氣和地問我︰“孟梨,你多大了?”
我告訴她後,她的臉上就有了一絲笑意,孫月眉繼續溫和地說︰“你哥哥從你七歲開始,就一直照顧你,對你比對親弟弟還好。我一直都說你是個乖孩子,比鳴鳴懂事,要他向你學習,現在你也這麽大了,該替你哥想想了。他為什麽不結婚,你知道嗎?”
我沒有說話。我害怕孫月眉的視線,她的眼神裏仿佛藏着尖刀,将我看穿了。
孫月眉表現得很耐心,她語重心長地教導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也要知道分寸。
但我不懂這些道理,我的分寸就是活着,愛我哥。她讓我勸呂新堯結婚,我告訴她,我哥不會結婚。
孫月眉被我激怒了,她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突然伸手掐住我,對我破口大罵,并把我死去多年的父親孟光輝從墓地裏刨出來一塊罵了。
孫月眉說,孟光輝這個老王八死了都要留下一個王八羔子來折磨她,她現在認同了孫晏鳴對我的污蔑,逼問我是不是想強奸她兒子。
最後她朝我咆哮︰“你們姓孟的能不能放過我們娘兒倆?”
照孫月眉的意思,孟光輝強奸了她,我又強奸她兒子——這話倒也沒錯,但我不同意強奸這個說法。三年前,我是強奸未遂,被呂新堯一腳踹開,三年後,我們是你情我願。究竟誰不放過誰呢?
孫月眉最後看我的眼神令我久久不能忘。
如果我和我哥的關系真的被發現了怎麽辦?可是我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怕呢?我想不明白。
我把這個問題告訴我哥,他沒有回答,卻反問我,如果錯了呢?
我想了想,對他說,那我就自食其果。呂新堯就笑,又像漫不經心,又像調侃地逗我︰“自食其果是什麽果,不好吃呢?”
我說︰“有毒我也吃。”
“為什麽?”
“因為不吃會餓死呀。”
呂新堯不說話了,他掰開我的下颌,等我吐出舌頭,他就餃住,咬進嘴裏……我們都在自食其果,多汁的、綿綿的一枚紅果,充滿誘惑又令人戰栗,必須小心翼翼地享受。
所幸這段惶惑不安的時光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家裏呆了一年多以後,很快我就參加了高考。
在我高考結束的那一天,呂新堯送給我一個禮物。
我忘不了那一天,我哥帶我穿過校門口擁擠的人群,我坐在車後座上,前方不是往常的回家的路。我問我哥我們去哪兒,他卻說“回家”。
我跟着我哥進入一個陌生的小區,上樓,在門口他把鑰匙給我,這時我忽然明白了,我望着我哥,有些發怔。
我從前就想,哪怕我哥留一個放垃圾的角落給我,只要不倒掉,我也願意賴着不走,但他現在把整個家給我了。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
門打開的時候,呂新堯問︰“新家,喜歡嗎?”
我突然抱住我哥,跟他沒命地接吻。我們從門口搡到牆上,又從牆面溜下來,滾到地上,就像在南汀的那一晚,野味街的盡頭,吻出了茹毛飲血的滋味。
外面正是夕陽西下,漸變的天色和火紅的霞光鋪展在地面上,無邊無際,無遠弗屆。我咬我哥的鼻釘,望進他的眼楮,仿佛人世是他眼中倒影,我在人間倒影裏。
我也有禮物要送給我哥,是一首歌,淡淡的、醉迷迷的一曲,曾經在一片紫光裏把三魂七魄勾得只剩一魄。祖母說,魂掉了,要叫魂,要收驚……我唱給他聽︰
那天你穿過逆流人潮
像風咀嚼一顆酸棗
又恰好經過我的眼角
……
歌名叫《酸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