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五歲那年從他手中落下的星星和千紙鶴,再也抓不住了。◎
整個高三我只回過三次學校,一次是報名,一次是體檢,還有一次,就是高考那天,回學校參加考試。
南苔市不大,總共只有幾個高中,能設的考點不多。
我運氣好,考點就剛好在自己學校,不用花時間去熟悉考場路線。只是這樣的好運眷顧給我,屬實是白費。
阿姨給我做了很豐富的早餐,陪着我吃完了早飯,又親自送我去了學校。
我們都知道這次高考只不過是重在參與,因為我高三的這一整年幾乎都是在家養病,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記憶力也很差,基本上沒有什麽精力學習。
好消息是媽媽從電話裏得知了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後徹底放棄了我,任由我在南苔市自生自滅,只有林家按時打過來的撫養費。
經過幾個月的靜養,我的狀态在慢慢好轉。起碼,正常的說話和反應都能跟得上了,不再像起初那樣如同麻木的木偶。
高考那兩天沒有遇到一個熟人,不過我本來認識的人也不多。
只有從班主任那裏拿準考證的時候,老師關心問我現在怎麽樣,我只能說好一點了。老師欲言又止,但是這兩天就要高考,他怕傷到我的自尊,反倒是我很直接的問他複讀的事。
老師說本校就有複讀班,高考成績出了以後可以跟他聯系,我跟老師道了謝,他還是說了一句祝我高考順利。
為期兩天的高考結束,這個本該是人生轉折點的重要時刻,考場外或喜或悲,而我只沉默在校門口等着阿姨來接我回家。
拍畢業照那天我沒有去,畢業酒也沒有去,想來也沒有人想得起來有我這號人。
我只在班上待過一年,跟大部分同學都算不上熟,還與劉晨藝他們那一撥人鬧得不算愉快,不去也沒有什麽人惦記。
等待高考成績的那段時間,我安靜在家養病,精神好的時候會慢慢開始撿起來自己複習。
阿姨陪我去報了名,由于我前期基礎底子還在,運氣好上了本科線,我被分到了成績較好的那個複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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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時,我的狀況已經穩定了很多,能正常學習背書。我的情緒大部分時候可以是穩定的,只要不聽不想不去回憶,我那座好不容易才東拼西湊複原的玻璃城堡看起來仍然是完好無損的。
複讀班在八月底就提前開了學,阿姨陪我去買了新的書包和文具,寓意着換一個心情,重新開始。
我在久違的收拾書包的時候,在書架上看到了一沓還沒有用過的本子。
由于我這一年多許久沒有用本子寫過東西,那些本子擺在書架上已經蒙了一層灰塵,就像我已經塵封的記憶。
那年有一個人匆匆跑出去買了厚厚一沓本子回來丢給我,說以後你的本子我都承包了。後來他連哄帶騙問我本子裏寫的是什麽,他明明有無數個機會打開看,也有無數個機會問我,可他一定要等到一個他覺得我能夠接受的時候才問。
他看起來那麽自由散漫的人,可他的邊界感,比誰都強。
在他的眼睛裏,我永遠看得見自己。
可是那樣熱烈真誠的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
時間是一道向前奔湧的洪流,失去聯系,就會走散。
我進了教室報道,教室裏卻不像我想象中那樣鬧哄哄的,所有人都安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提前拿着書本複習。
那一刻我才後知後覺感受到高考的壓迫感。
所有人來到這裏,只是為了再給自己一個機會,而我是其中的一員。
我的位置仍然靠窗,我喜歡靠窗,也許是因為可以看着窗外發呆,也許是兩年前那次自由選座位,周嘉也給我指的位置就是靠窗。
我的同桌是個男同學,他開學第一天就帶了很厚一箱子書,老師還沒來,他已經在飛快刷着試卷。
我還沒有投入到這種緊迫的氣氛中,在一片劍拔弩張的硝煙中,看起來像個呆頭鵝。
沒有繁瑣的自我介紹環節,也沒有活躍氣氛的調侃環節,全班到齊後,直奔主題進入到了備戰高考的課業中。
我被動的跟上節奏,在長時間沒有融入人群的無所适從中,久違的有了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上課很累,因為老師講的東西很多我都不懂。
高二結束那個暑假學校安排的集中複習,我沒能參加,只能聽周嘉也說學得有多累,知識點講得有多深,題有多難,像是高一的那一整年都沒有學似的。
如今隔了一年,我獨自坐在這個陌生的教室裏,才體會到那時候周嘉也說的心情。可是如今我的這種心情,卻沒有人可以分享。
下課的時候也沒有人打鬧,不是趴在桌子上休息養神就是在看書做題。晚自習也沒有人偷偷看小說玩手機,時間仿佛是流逝的金子,每一秒都很珍貴。
新學期剛開始的節奏就很緊湊,每天都像是打仗一樣,但是我居然沒有感覺到疲憊,反而非常喜歡。
我很喜歡那種每個人都在專注于為了自己而拼命的熱血感,讓我感覺到我的生命是波動着的,而不是死氣沉沉。
我沒有經歷過正兒八經的高三,這一年才算是我的正式開始。
有時候脖子酸痛,仰頭揉着脖子時,會走神想着,去年的這個時候,周嘉也是不是也是這樣度過的呢。
他說的等我開學後就告訴我他填的是什麽學校,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高考結束後他去了什麽大學,我也不知道。
其實不是我們走散了,而是我把他弄丢了。他的朋友總是很多很多,也許早就忘了我吧。
那天是周末結束返校,複讀班同班的一個男生給了我一個信封。
他放我桌子上就走,沒跟我說一句話,可是看到信封的一瞬間,我的心髒連同着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湧。
我拆開,裏面是一只折好的千紙鶴。
翅膀上只寫了四個字,得償所願。
那個字跡陌生,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的字,可是熟悉到只看一眼,我的眼眶就要不受控制的流淚。
被我刻意躲避着的記憶,在一瞬間向我洶湧而來。
我的情緒大多數平穩,現在已經能夠做到很少失控,因為我在有意識的控制自己去避開能引起我情緒波動的事,可是有些閥門一旦觸碰,就會崩塌。
我飛快的跑過去拉住那個男同學,他回頭看到我滿臉的淚水,吓了一跳,像見鬼了一樣。
我已經顧不上我這樣情緒崩潰的樣子在他的眼裏是不是很像電視劇裏的瘋子。
我只是拉着他的袖子,執着問他,“他有跟你說什麽嗎。”
“哦,有。”男同學平靜看着我,“他說如果你不追問就算了,但如果你問就給你帶句話。”
“……什麽?”
“對不起。”
暮夏的蟬鳴斷斷續續的嘲哳,如同拉長的警報,在耳朵裏刺耳的放大。
從耳膜到大腦,每一寸都是刺痛,痛到手心冰涼。可是真正的痛覺,好像是來自心髒。
男同學看着我滿臉的眼淚,覺得莫名其妙,“你沒事吧?”
他一定是跟周嘉也認識,周嘉也的朋友總是很多很多,只要我還在學校,要打聽到我似乎并不難。
可他只托人捎給我的一句話,似乎預示着這個快要結束的暮夏,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
我的眼淚越來越多,沒回答他的疑問,而是執着問他:“他去了哪個大學?”
“樓下的光榮榜上有啊,凡是錄取了的名單都在上面。”
我轉身就跑出教室,我少有的情緒失控,但是比這一年養病在家的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很少去看學校裏這些東西,跑了很久才找到。
我的身體在奔跑,我的呼吸是快要喘不上來的急促,迎面的風吹過臉上未幹的眼淚是冰涼,這一切都能夠很清醒的感受到。
還有心髒的鈍痛,也是那麽的真實。
我找到了那個展示着上一屆畢業生錄取院校的光榮榜,玻璃櫥窗上倒映着我模糊狼狽的身影。
我從上往下飛快的掃過那些名字。
然後,定格。
周嘉也,帝都。
這個尚未收尾的夏天,南方的溫度仍然沒有消退,灼烈的日光反射在玻璃櫥窗上的光弧很刺眼,風卷着暑熱拂過我跑到酸軟的小腿,我喘着氣,呼吸還沒平息。
可我想到了兩年前一個這樣的夏天。
我在公交車上看着周嘉也在視野裏越來越小的身影,好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道別,而這個夏天結束之前,我甚至沒能跟他好好說句再見。
刺眼光線如同一去不複返的時光,而我站在這無數道光線裏,會被漸漸遺忘。
我在養病的那一年裏,避開了所有的社交,确切來說,将自己鎖在房間裏,隔絕了外界的所有信息。
我就像一個畏光的怪物,害怕人群,害怕聲音,害怕光,害怕一切會讓我感到吵鬧的東西。自從媽媽第一年把我鎖在房間裏餓着,我的壞習慣就從那時養成,只要感到痛苦,就會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我不喜歡開燈,也聽不得一丁點兒的聲音,蜷縮在封閉的黑暗裏才會覺得安全。
到了最嚴重的時候,我不得不住院,定期接受電擊治療。
所以這一年我根本沒有上網,沒有登社交軟件,家裏的座機無法調成靜音,我讓阿姨把座機拔掉。
自此,我把自己藏在一個繭殼裏,像畏光的劣蟲,避諱着世間的一切光亮。
直到我的治療有了起色,開始漸漸好轉,情緒也能夠慢慢穩定。
但是我依然沒有上網,這次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長期的封閉讓我變得更加脆弱也更加敏感,別人的臉上一丁點兒的細微變化都像風吹草動,我現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像裹在厚厚的殼裏面的幼蟲,被人把殼剝下來,露出還沒長全的鮮紅稚嫩的軀體,光線一照,就會刺痛。
我要花很久的時間慢慢接受跟外界的交流。
而面對周嘉也,更需要十足的勇氣。
我害怕他問起關于我這一年消失的任何事,我還沒有勇氣去解釋我這狼狽的一年,悲憫,可憐,質疑,難以置信,無論是什麽觸動,只要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一丁點兒,我那座玻璃的城堡又會坍塌。
我終歸是做了沒勇氣的膽小鬼。
再等等吧,等情緒再穩定一點,等我再堅強一點,再去面對他。
可是做逃兵的代價,就是你不敢面對的東西,總有一天還是要面對它,而且以更痛苦的方法。
那天回家,我久違的打開了很久沒有登陸的賬號。
由于那段時間記憶力混亂,我已經忘記了密碼,好在我記得我的密保答案,在找回密碼裏重新設置了密碼。我的密保答案很簡單,我的生日,我的名字,還有,好朋友的名字,我寫的是周嘉也。
我登上了賬號之後,未讀消息不斷跳動,每一下都像是重重落在我的心髒上。
等到我有勇氣點開那個聊天框,我的手心已經是冰涼的微顫着。
最早的消息是一年前,他問我怎麽開學沒來。
後來他從我班主任那裏知道我住院了,問我在哪個醫院。
他一直陸陸續續給我發信息,問我情況怎麽樣,問我怎麽不回話,後來他消停了一段時間,大概是覺得我在養病沒精力上網也正常,只說讓我好好養傷,早點回學校。
他給我發了高三的資料,還有他的筆記,奶茶店的新品,文具店裏好看的筆記本,路上的夕陽,起初他還會說點什麽,後來他只是發這些照片。
一直持續到今年六月,高考結束,拍畢業照的那天是全年級都去了,一個班挨一個班按順序拍。
他問我沒有去嗎。
再然後,是今年的八月初,是他最後一次發消息。
他說,林薏,你會怪我嗎。
哦對,一月份的時候,我生日那天,他還給我發了生日快樂。
那天恰好是窗外在放煙花,他拍了下來,也發給了我。他說等你回來帶你放煙花。原來那一夜,我們不約而同,看到了同一場煙花。
可我在這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周嘉也說的對不起,他一定以為我是因為劉晨藝的刺激而病發,他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可他那天只是因為我問可不可以跟他一組,他以為我是喜歡獎品,為了把獎品替我拿下。
我在聊天框裏不停打字,不停解釋。
我語無倫次,眼淚模糊了視線,看不清屏幕裏的字,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打字,打得沒有任何邏輯,從初中被欺負的三年,又說到我媽媽,又從我媽媽說到我的出生,顧不上我那滿身狼藉的過去,也顧不上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滿腦子只有對不起,和,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丢下。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和恐慌,比那時候從天橋的樓梯摔倒滾落而下還要害怕。
可是無論我速度多麽快的打字,在看到聊天框裏最後的那一句話,只剩下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
我不怪你啊周嘉也,不要說對不起。
可是周嘉也,你還能聽得見嗎。
後來我沒有再收到任何回信,周嘉也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來過。他的空間最後一次更新動态是九月大一開學,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
那個給我信封的男同學也一無所知,他只在九月大一開學的時候一起吃過飯,席間說到他的複讀班,周嘉也給了他那個信封,讓他轉交給我,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知道,因為開學時他就已經上交了手機,如今課業壓力大,時間都是沒日沒夜學習。
我在塵封的盒子裏找出高一結束那個夏天,周嘉也寫給我的紙條,上面有兩個聯系方式,一個是企鵝,另一個是微信。
我是買了手機之後才注冊的微信,可是如今我發了無數次申請,都沒有任何回音。
我撥通了他的電話,只能聽到機械冰冷的女聲跟我說着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去過文和街,但是他家的火鍋店開得越來越大,雇了不少員工,我去的幾次,他爸爸媽媽都不在。
複讀班的時間很緊湊,沒有多少私人時間,我只在周日的下午匆匆的去,晚上又要回來上晚自習。
周嘉也曾經跟我說,老師給班上每個人發了一張紙條,寫自己的目标院校。
如今到了高四,這個環節也輪到了我。
而我落筆沒有任何猶豫,寫下了帝都的那個大學。
那座對我來說像噩夢和牢籠的城市,如今我心甘情願去追逐他。
直到高考完,我的分數估算出來應該能夠穩穩錄取,我這一年的緊繃和痛苦才仿佛終于落下。
那年夏天樂樂也升入初中,沒有升學壓力,樂樂敞開了玩,一直在我家追着看電視劇。
我擔心她會近視,她看一會兒就會叫她來陪我折紙。樂樂會折很多,她全都教我,但我折的最多的還是千紙鶴。
熱水壺靠近玻璃窗的蒸汽留下了一片水霧,樂樂在上面畫了一朵花。
我想起那年帝都冬天大雪,我們在玻璃窗的霧上寫彼此的名字,于是我在那朵花旁邊寫了周嘉也的名字。
不料樂樂在旁邊咦了一聲,“林薏姐姐,你也喜歡他啊?”
我的手指蜷縮了一下,轉頭怔愣望着她。
樂樂兩步飛快跑回電視機前,遙控器按了半天,然後指着電視屏幕說,“周嘉也。”
“林薏姐姐,你寫的名字是他嗎?”
屏幕上在播放的電視劇,男演員映入鏡頭的畫面,低眼的笑很像那個尚未道別的夏天,而我的心髒重重落下。
那一年我十九歲,是認識周嘉也的第五個年頭。
可是十五歲那年的文和街,他向我伸出手時從掌心墜落的星星和千紙鶴,我再也抓不住了。
所以神明對人的懲罰是什麽,是遺憾,是道別,還是放下。
不是,是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