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是後來才知道,周嘉也吊威亞受了傷,那段時間沒有拍攝,在醫院裏躺着。
但他沒告訴我,微信裏,依然裝作每天很晚才收工,監督我發過來打卡的一日三餐和運動,所以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段時間我也很焦慮,因為那年忙着畢業工作,太久沒有寫東西,寫得很生疏,我每天都陷入對自己的懷疑和自卑中,反複删改重寫,無論怎麽寫都無法滿意,甚至一度懷疑我是不是其實并不适合這條路。
我的情緒又開始很容易就失控,一方面為了自己的糟糕而痛苦,一方面又因為厭棄這樣動不動就失控的自己而痛苦,我像一個被左右拉扯的矛盾體。
周嘉也不在,我的焦慮和壓抑與日俱增。
我也無數次想過,像去年聖誕節接機一樣,混在粉絲裏偷偷去看他。可我最終還是忍住,因為早在一開始就明碼标價過,這就是喜歡周嘉也的代價,我不能害怕,也不能反悔。
那天是去超市買菜,我一個人。
碰到梁方和江柔一起,他們送了我一段路,到了樓下才把重重的東西給我,江柔跟我說再見時囑咐我道:“小也估計得下個月才能回來了,你有什麽情況都可以聯系我,我這段時間都住這邊兒。”
我有點想他,“希望下個月能吧,他跟我說陳導要求很高,但我沒想到會延遲這麽久。”
“嗐,主要是他躺了半個多月……”說到這裏,江柔噤了聲,意識到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轉了口說道:“沒事,下個月應該能回來了,上回我們去探班,進度都差不多了。”
我沒多問江柔,我不想讓她為難,我知道他們誰也沒跟我提一定是因為周嘉也說過什麽。
回到家裏後,這段時間都焦慮和壓抑好像再也克制不住,我給周嘉也打了很多電話,很多很多個電話。
我知道那時候他一定在忙,可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打。
直到晚上他終于看到了手機。
那幾十個未接來電接連成串,他匆匆給我回撥過來,聲音裏的緊繃以為我是出了什麽事,着急地問我怎麽了。
那幾個月裏,我連他的聲音都聽得很少,他晚上回去就已經很疲憊,第二天要起大早,他如今名氣不小,但在陳導帶出來的一衆大腕裏資歷尚淺,又是第一次大熒幕,其實他的壓力很大,所以我也沒有去打擾他,很乖的好好吃飯和運動,我不想讓他分心,不想成為他的累贅。
盡管我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但是我知道,這就是喜歡周嘉也的代價。
人聲鼎沸裏誰都可以喜歡他,只有我不可以,出了這個公寓,我和他只能像陌生人。會有光明正大牽着手走在光線下的那一天嗎,也許有吧,但我覺得我沒關系,我可以不在意。
只是他受了傷,誰都可以光明正大去看他,只有我不可以,我壓抑的苦痛好像再也控制不住。
我不怪他不告訴我,因為我也很清楚他的考慮,就算告訴了我又能怎麽樣呢,只會讓我徒增憂心,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甚至去醫院看看他都做不了,與其讓我遠隔千裏難過,不如什麽都不說。
我真的不怪他。
我只是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我在這頭捂着嘴流淚,他在電話裏安靜的聽,通話的計時在一分一秒的熬過,除了剛接通時那句焦急的怎麽了,他再也沒有問過什麽。
因為好像不用問什麽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吸着鼻子開口叫他名字。
他很低的嗯了聲,聲音啞得艱難說着,“別聽他們說,沒那麽嚴重。”
“沒……他們沒人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他們。”我捂着眼睛,手掌好像還是很難擦完,“周嘉也,你疼不疼啊。”
他沒說話,許久後,才啞着聲回我一個字:“疼。”
“現在已經沒事了嗎?”
“上個周就已經沒事了,別擔心。”
“好。”
“但是可能要下下個月才能回去。”
“……好。”
“在家要乖,別讓我擔心。”
“好。”
我們又沉默了,但是誰也沒有說挂電話,直到有人敲門要找他,他才挂斷了電話,讓我先睡,不要等他。
花花似乎感覺得到我的低落,每晚都守在房間門口,聽到我醒,就會撓門。
我開門,它就會撲向我,它會舔我的手,用毛絨絨的腦袋蹭我,它以它的方式怕我難過。
後來我幹脆讓它進房間裏睡,它很乖的就躺在我的床頭,我每個夜晚醒來,會看到它很乖的躺在我的旁邊,忽然就想起周嘉也上次說的話,他說如果有個女兒的話,這個世界上就會有一個跟你至親相連的親人,會和花花一樣很依賴你,很需要你,很愛你。
在那之後我還問他,為什麽是女兒,兒子不行嗎。
他說都行,兒子的話就讓他早點長大,早點保護你。
可是談到以後的話,都還很遠,如今我能做的也就是好好生活,好好期待。他說會有的吧。
會有那天吧。
可是過了下個月,又下下個月,周嘉也還是沒能回帝都。
他的行程排滿,回來一趟并不容易。
只不過他殺青離組,時間相對自由了一些,能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時間給我發信息和打電話,盡管時間間隔很長,我回他的信息,可能要等幾十分鐘後才有回音。
那天他在蕪州要出席一個典禮活動,程覺江柔他們都在,跟他一塊兒在後臺休息室,做完了妝造在等流程。
他抽空給我打電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聊天,他問我今天吃的什麽,我說我只會做那些菜,都已經要吃膩了,不想吃了,他笑着像哄小孩,讓我再忍忍,好好吃飯,等回來給我做別的。
他那邊的背景裏鬧哄哄的,跟他玩得熟的藝人一旦湊齊就會鬧成這樣,幼稚得快要掀翻棚頂,他們鬧到周嘉也面前了,發現他在打電話,立馬了然,呦了一聲,“周嘉也,你幾個月沒回家了,你怎麽耐得住啊。”
周嘉也啧了一聲,想揍人,那人怪笑着躲了。
那些人跟他調侃起來沒完沒了,仗着現在休息室裏都是自己人,而我聽着那些從他朋友口中支零破碎的關于他想我的證據,忍着笑偷偷聽着。
終于,在一衆調侃中,有人說了句良心話,江柔在旁邊提議道:“下周那個酒會,你讓薏薏跟我們一起去呗,不然按照你這行程得到什麽時候去了。”
“就是,你看還是柔姐會關心你,會想主意。”
“我那是快被他抽煙煩死了。”
周嘉也哎了聲,想阻止,但來不及了,我都聽見了。
我在電話裏問,“我看不見的時候你就抽煙嗎。”
他嘆了口氣,“今天先給我留點面子,回去再收拾我行嗎。”
“不行。”
“薏薏。”他放低聲音,背過他們輕聲祈求。
我忍着笑,“不行。”
我聽到他拉開椅子起來,背景裏鬧哄哄的聲音也遠了些,他到了個安靜點兒的地方,沒什麽人,低聲跟我解釋:“沒有抽多少,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抽了點。”
“跟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
“嗯。”
“那就是還喝酒了?”
他靜了一瞬,有些挫敗的失笑,“所以我今天難逃一劫了是嗎。”
我聽着他那邊忙亂鬧哄哄的聲音,想象着他站在人少的地方暗自給我打着電話,熱搜上已經有了今晚的這場活動,他下午抵達蕪州的照片和妝造都有熱搜。
可他現在背過人聲鼎沸,低聲眷戀着跟我打着電話。
其實我們翻來覆去說的對話,都是些沒什麽營養的內容,我知道他煙酒有度,除了應酬也就只有煩悶壓抑那一個原因,他的壓力一直都很大,困倦和疲憊向來都壓着,他在外面仿佛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如同萬丈光芒的太陽,但在家裏有時候只是靠着我一句話都不說就能待上一整天。
我沒說話,他再次壓低聲開口,低啞的聲在背過人群的晦暗裏,是只有我聽得到的低聲細語:“真沒有抽多少,我就是,有點想你。”
“薏薏……下周有個酒會,是私人的,就在帝都,你要來嗎。”
他的聲音太輕,那幾分猶疑聽得心疼。
我問他,“你想讓我去嗎。”
“想,也不想。”
“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我想見你,但是那個環境……”
他還沒說完,我就回答他:“那我就去。”
他很輕的笑了一聲,似乎對我的回答不意外,所以他再次開口的聲音依然低啞,“到時候,我不能陪着你。”
“我知道。”
“也只能遠遠的看着你。”
“我知道。”
“除了江柔,其他人你都不認識,也沒有人認識你。”
“我知道。”
“連我也不能認識。”
“……我知道。”
他這次沉默得更久,我和他之間凝固的空氣,靜到可以聽見他身後不遠處的休息室裏,有工作人員進來問準備工作,似乎隐隐約約有人在說他的名字,程覺他們幫他推脫着說他有點事。
他重重嘆氣,語氣比方才更艱難,“要不還是算了吧。”
我聽得到他的痛苦掙紮,忍着心疼,又想要罵醒他,“我又不是玻璃做的,周嘉也,你是膽小鬼嗎。”
“是吧。”
“膽小鬼。”
他低啞的自嘲笑着,嗯了一聲,“我是膽小鬼。”
“膽小鬼。”
“我是膽小鬼。”
“膽小鬼。”
“我是膽小鬼。”但是下一秒,他的嗓音低得讓我難受,“可是膽小鬼很想你。”
“林薏,你來見我吧。”
酒會那天,來接我的是周嘉也的朋友,星光娛樂的太子爺蔣南。
我沒有見過,但聽過,有時候他們會連麥打游戲,我就坐在旁邊看他們打,聽他們吵得不行,他有時候在麥裏聽到我的聲音,還會調侃一句這就是你家十一吧。
他身邊不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是用十一代稱。他的保護很謹慎,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在外面提。
我一坐上車,後座坐了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美女,打量了我一眼,客氣冷淡的嗨了一聲,因為蔣南開車過來親自接我上車這回事,對我充滿審視。
顯然,這才是蔣南今晚真正的女伴。
而我只是借着他的女伴的名頭,進入這場酒會。圈裏人都知道蔣南浪子一個,多帶個女伴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由于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蔣南也沒有要跟這位女伴解釋我的身份的意思,周嘉也交朋友都很仗義,幫忙就是幫到底,不會亂說話。
他把我接上了車,也沒叫我名字,只暧昧不明的說了句:“藏得可真嚴實。”
在任何有其他耳朵的地方,只字不提周嘉也。
進了會場,那位女伴挽上蔣南的胳膊,看我的那一眼像是得意。因為蔣南挽的是她,不是我。
我接收到了她的信號,卻沒有什麽心情在意,因為我在人影憧憧裏,并沒有看見周嘉也。大概是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太明顯,蔣南略低下來一些,壓低聲音提醒我:“十一妹妹,裝得像點可以嗎,你能不能把你的目光放點在我的身上,你這樣可疑得像是借着我這條船找下家,一看就不是我帶來的人。”
說完,他替自己惋惜,“老周不帶我上個王者真的說不過去,本來我今晚可以左擁右抱的。”
我想了想,“那要不我也挽着你的手?”
“別。”蔣南一口拒絕,“我可不敢,等會兒老周看見了,我活不過明天。”
“……”
他說話嘴貧,做戲卻比我成熟,低頭側眸跟我說話的樣子,像極了花花公子哥在說話逗情人開心,惹得旁邊那位他今晚真正的女伴看我的眼神像刀。
經他提醒,我也收斂了許多,沒有再去找周嘉也的身影。
周嘉也估計是還沒有到,不然早就已經是目光聚焦的地方了,今晚的酒會是陳導帶着他一塊兒來,為了慶祝陳導時隔五年的新片順利殺青,他在受邀名單上是今晚的主角之一。
我的身份是蔣南的女伴,跟着他走了一圈寒暄,這樣的環節和場面其實讓我很不适,我對社交的恐懼快要達到了頂點,每見一個人都不适到頭皮發麻。
女伴這個身份很尴尬,尤其是在這樣名利分明的場面,別人看你的眼神是略低一等的,那些油頭肥腸的貴客掃在我身上的目光,審視加上玩味,仿佛是在看一件精美的珠寶,有欣賞,但是那點欣賞的意思也就是對珠寶的欣賞,花點心思就能到手,也能随手送人。
我敏感得感到一陣惡寒,甚至是恐懼,是因為這些目光其實不算陌生,那些已經随着年歲變得久遠的陰影,會埋在你已經遍體鱗傷的靈魂裏,伴随一生。
高中回到南苔之前,我在帝都讀書,那些名門出身的公子小姐,看我的眼神,就是這般帶着低人一等的凝視和輕蔑。
我的出身算不上秘密,或者說,在既定的圈子裏,算不上秘密,尤其是這樣為人不齒的笑料,傳播得最為津津樂道。
雖然沒人明說,但是誰都知道我是林家的私生女。
是個貪圖富貴的麻雀妄想飛上枝頭生下來的私生女,跟我那低賤恬不知恥的母親一樣,是個賴着林家吸血的小醜,這麽低賤的出身也敢來讀這樣的學校,做着飛上枝頭的夢。
這些話,我聽過了無數遍。
在背後故意放大聲音讓我聽見的竊竊私語裏,在撕爛我的書和塗花校服的譏笑聲裏,在水杯裏被放了劣質性藥想要看我出醜的惡劣裏,男性,女性,老師,同學,沒有一個是善意,他們齊心協力的排擠就像是想要把我這個異類趕出他們的層級,在他們眼裏,我是低劣的,是不配出現在他們的圈子裏的,低人一等,就該滾回泥沼。
而我除了忍受,別無他法,因為我那一心想跻身上流的媽媽,想方設法把我送進那所學校,做着母憑子貴站穩腳跟的夢。我朝前往後,都沒有退路,也沒有人在意,我的平庸只會換來她的憎恨,讓她美夢破滅的恨。
這一圈寒暄下來,熟悉的輕蔑凝視讓我快要窒息,可我全程挂着微笑。
因為有一個膽小鬼想見我,我也想見他。
終于,這場漫長得如同煎熬的寒暄還沒有到頭的某一刻,忽然聽到不遠處開始此起彼伏的熱鬧了起來,周圍的人都陸陸續續朝着大門口看,寒暄也停了,交談也停了。
就像天光乍亮,太陽光芒萬丈的升起,所有人都會被奪走目光。
那位在跟蔣南寒暄的肥肚子老總暗自打量我的眼神也挪開了,看向了大門口,那眼裏哪裏還有輕蔑和凝視,只有頻頻向着人群中央遙望,帶點巴結和打算。
蔣南暗自碰了碰的胳膊,微微側着低下頭對我說道:“十一妹妹,不回頭看看?你心上人來了。”
我硬着頭皮忍了許久的堅強,仿佛在這一刻有點崩塌,忍了很久才忍住眼眶的酸意,我不能在這裏落淚,因為想見我的是個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