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整場酒會,我只跟周嘉也碰過一次面,是蔣南過去跟他打招呼的時候,我跟在蔣南身邊。

可我和他一樣,只裝作不認識,連看對方都只是用餘光。我今晚甚至連那條從不離身的蝴蝶效應都沒有戴,我的身上,沒有任何一點關于周嘉也的痕跡。

他們簡單聊完,我又要跟着蔣南離開。

從周嘉也的身邊擦過的時候,我低垂的視線看到他的手,那一刻真的很想沖動的握住他,但也只是沖動而已,直到我沉默跟着蔣南走出很遠,都沒有回頭看他。

蔣南還要往前走,但是他的另外一位女伴拉住了我,白了我一眼,大概是覺得我是哪來的小醜。

蔣南也怔了那麽一下,轉而意識到,我畢竟不是真的情人,跟他的這些女伴不一樣,并不懂他的規矩,他的那位女伴看我的眼神帶點想看笑話。

蔣南拉過我往旁邊一點,跟我解釋道:“後面就不用跟着我了,自己逛會兒,累了就找個椅子坐坐,我後面要跟別人談點事,不方便帶女人。”

他說完我才意識到,周圍的人早就三三兩兩散了,女眷一堆,男人一堆,各有各的名利場。

此時成雙成對一起出面的只有夫妻和關系正兒八經的情侶,像我此時這樣的身份,只是拿着入場券的附庸品,沒有資格跟着,如果還要繼續跟着,等于是被他承認了身份。

他的女伴看我的眼神像刀,大概是覺得我居然沒有被蔣南責,這顯然不合常理。

蔣南幫到底,走前還不忘叮囑我道:“這片場子你想去哪都可以,不用跟我說,但是你別去周嘉也那兒,今晚很多人都是盯着他來的。想巴結他的人很多,但是你不能去,因為我和他的關系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帶來的人,去巴結他,我和他都會被笑話。”

蔣南低頭冷靜的提醒讓我手心冰涼,他的女伴如同刀刃的目光也無法讓我有半點感覺,我只能艱難點頭,“好。”

蔣南笑了一聲,“十一妹妹,雖然話可能不太好聽,但是你的性格給我的感覺就是,周嘉也現在的确不敢公開你。他大費周章的藏着你是保護你,你也別太浪費他的苦心。”

蔣南拍了拍我的肩膀,以作安慰。但他走後,他的那位女伴冷冷審視了我一眼,而後趾高氣昂的踩着高跟走了,笑靥如花的奔向了另一堆同樣笑靥如花的姐妹團。

我在這樣的場合裏如坐針氈,中途碰到了江柔,是我在這裏除了周嘉也唯一認識的人,但她也只是點頭跟我打了個招呼。旁邊有人問她這是誰啊,她也只能輕飄飄回一句朋友。任何與周嘉也有關的人和事,都要撇開聯系。

名利場的每雙眼睛都在笑,但是如同無數個條無形的攝像頭,細細密密的觀察着在場的每個人,那些視線如果化為實質,此時我已經身處密密麻麻的射線裏。

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像是高壓,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游刃有餘,而我快要窒息。

我誰都不認識,也沒有想認識的人,找了個沒有人的角落位置坐下來,望着即使身處名利場中央也依然肆意自由的周嘉也。

他在人山人海裏閃閃發光,而我的喜歡也只能藏在滿是星光的人山人海。

很想見他,也只能這樣見他,在沒有人看得見的角落裏,才能肆無忌憚的看他。

去跟他說話的人很多,有男有女,他對誰都笑得得體,他的确是今晚的主角之一,而我只是一個連背影都難入鏡的群演,沒有注意,也沒人在意。

可是那時陳導上一個捧起來的影帝挽着他的妻子過來,他們是出了名的恩愛夫妻,兩人因戲生情,是被稱為讓人又相信愛情了的模範夫妻,他們一來,所有人都在鬧哄哄的笑着說又要吃狗糧了。而他們兩個,就在所有人的起哄和招呼聲裏,挽着手坦然的跟大家笑着。

周嘉也就是在那時,目光越過人山人海,直直看向了坐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裏的我。

只是那麽一瞬,他就将目光挪開,跟他們一樣去迎接兩位。

我卻因為這一個對視而忽然眼眶泛酸,因為在那一瞬間,他也是羨慕的吧。更讓我想哭的是,原來就算我一直默不作聲坐在角落裏,但也不是沒有人注意,他的目光沒有一次在看我,可是我一直在他的眼裏。

大家的注意力漸漸被他們吸引,周嘉也在這個時候離場。

我注意到他去的方向,好一會兒,鬼迷心竅的也跟了過去。這邊應該是去洗手間,走廊裏太靜,我腳下踩着的高跟鞋落在瓷磚上,有種心跳難安的緊張感。

四下沒有人,這樣的靜谧讓我後背緊繃,前方未蔔。

我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就在我以為我不該來的時候,旁邊有人拽住了我的手腕,我驚慌轉頭,就被周嘉也拽了進去,他反手關上了門。

這裏很擠,是清潔工放打掃工具的格子間,我和他只能勉強貼緊站在一起。他把我抱進懷裏,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很輕的低聲說:“我還以為你不會過來。”

他的懷抱溫熱,讓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忽然就有點難控,我回抱住他,“你是故意過來等我的?”

“嗯。”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得像呢喃,也像求救,“只是見你根本不夠。”

他抱着我的手掌在腰間握了握,“瘦了好多。”

即使現在抱着他,眼眶的酸意卻更難抑制,“你不在,沒有人教我做飯,我只會做那些菜,已經吃膩了。”

“我請個阿姨好不好。”

“我不要,別人做飯都不想吃。”

“……好。”

他從我的肩膀上擡離,那雙眼看我的眼神滿是柔和,他很輕的替我整理過耳邊的頭發,拂過的指尖溫柔得像他眼裏此時的眷戀。

而後,他很輕的笑了一下,聲音卻低啞:“薏薏今天真好看。”

“是你選的裙子好看。”

“便宜了蔣南,第一個看到的人不是我。”

“他還怪你讓他今天不能左擁右抱呢。”

他笑了一聲,難得的心情好了一些。

而後他的指腹拂過我的唇邊,聲音依然很低,“可惜了,薏薏今天的口紅顏色也很好看。”

他低頭吻下來,只能堪堪落在唇邊。然後向下,他的氣息很熱,像他此時扣在我的腰上的手掌,他的灼熱已經很克制,可是在他的吻落在我的下颌、頸窩,還是讓人很難清醒。

但是他沒有再繼續,他的呼吸就溫熱的停靠在我的肩膀上,靜得只能勉強擁擠下兩個人的狹小格子間裏,他沉沉的呼吸在我的耳邊被放大,他的心跳也被放大。

我伸手抱住他,揉了揉他的後頸。

他在這時低啞着說:“怎麽辦,我現在有點後悔。”

我用力擰了他一下,“我來都來了,你後悔有什麽用。”

被我擰了,他仍然低笑出聲,“沒,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後悔什麽。”

停頓了一瞬後,他說道:“前幾天王哥跟我說了一個公開的方案,我拒絕了,但是現在有點後悔。”

他聲音很低,語氣卻聽起來有點像小孩子氣的委屈。我再也忍不住了,憋不住的笑了起來,可是他等會兒還要出去見人,我不能揉他的臉,也不能揉他的頭發,只能捏捏他的後頸,他現在低頭抵在我的肩膀上,将他的後背全都展露給我,脆弱又眷戀。

而他任由我捏着他的後頸,在我面前乖得像個小朋友,我笑話他,“公開你也會後悔,因為周嘉也現在是膽小鬼。”

他沒否認,只不滿的嗯了一聲,抱着我的手不敢放。

“按照你的想法來吧,按照你覺得能讓膽小鬼周嘉也接受的想法來吧。”我摸着他發尾裏柔軟的發茬,還是得哄他,“但是周嘉也,沒關系的,你只是這段時間忙,等你忙過了,我們會有好多時間。你也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工作,不要太大壓力,往後時間還長,總會有合适的時候。”

他回答得很乖,“好。”

“還有……”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居然是我用他曾經哄我的話來哄他。

我望着他左耳的那顆耳釘,今晚是私人酒會,不需要做公開的妝造,所以他戴着。我看着那顆耳釘,很輕的再次告訴他,“你想怎麽樣都沒關系,但是周嘉也,你別害怕,我沒有那麽脆弱的,我不是沒有被人罵過,我寫小說還不是經常被不喜歡我的人罵,我工作也經常被罵,以前上學被罵,回家被媽媽罵,我已經……習慣了,我真的不害怕。”

可是這次,他沒有回答。

靜了好一會兒,得出去了,上個洗手間也太久了,我不在場沒人在意,但是他離開這麽久,會有很多人察覺。

他從我的肩膀上擡起來,最後一眼好好的看着我,說道:“如果等會兒想回家就從側面走,蔣南準備了車一直在外面等你,你不用等他。”

“好。”

“也不要等我,我很晚才能走。”

我沒說話,他揉了揉我的手,“聽話。早點回去睡覺,好不容易調好的睡眠,你又想失眠嗎。”

“……好。”

他最後一次吻了吻我的額頭,他的唇眷戀的停留了好久,在這個狹小的格子間裏,聽着熟悉的只屬于我的沉沉呼吸,然後他先一步開了門走出去。

我一個人在格子間裏等了好久,才慢慢回到了會場,而那時周嘉也已經又回到了萬衆矚目的地方,在人山人海裏閃閃發光,仿若方才在狹小的格子間裏柔軟又脆弱的周嘉也只是一場夢。

我回去坐了一會兒就打算回家了,見他這一面就夠了,蔣南給我準備的車一直在外面等着,他晚上也有自己的事,無暇管我,我不好給他添太多麻煩,畢竟這已經是周嘉也欠他的人情。

可是在我走去側門的時候,被人叫住了。

我回頭,看見了叫住我的人,是蔣南的另一個女伴。在這樣的場合,顯然人人都有利所圖,要麽是利益共同,要麽是同仇敵忾,她和另外一些打扮靓麗的女生站在一起。

而我在回頭看見了和她站在一起的其他人時,那一瞬的恐懼從指尖麻痹到尾椎,噩夢裏的魔爪仿佛一瞬間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從呼吸困難到窒息,從渾身冰涼到難以克制的顫栗,真的只是那麽一瞬間。

蔣南的女伴似乎沒有察覺,倒是另外站在她旁邊的女生裏,對方有人認出了我。

那笑容驕矜,漂亮的眼睛像昂貴的珠寶,帶着自小就衆星捧月的底氣和貴氣,看我的眼神是輕蔑、審視,和嫌惡。是高貴的鑽石被和泥土放在一個盒子裏時下意識的厭惡。

我已經不記得對方的名字,也不記得對方當時坐在班級裏的位置是哪裏,甚至不記得當時哪些惡劣的事是她做的,是在黑板上寫侮辱我的話,還是把垃圾塞進我的課桌,又或者是撕掉我的作業,可是那樣的面孔和眼神,只是一眼,我就如同跌入冰窖,一夜回到從前。

“妹妹,你要回去了?”蔣南的女伴問我。

她的聲音将我從冰冷僵硬裏抽離了一些,我嗯了一聲,這時才發現我開口的嗓音已經僵硬到幹涸。

蔣南的女伴有所察覺,但不知道為什麽,只不過她也不在意這些,她的意圖只是想試探我:“蔣少安排了人送你?”

我冷靜了一些,再次嗯了一聲,這次聲音緩了一點。

她繼續試探,對于我這個今晚橫空出現又似乎地位特別的另一位情人充滿審視,“妹妹是蔣少最近才認識的嗎,之前的局好像沒見過你。”

我依然只能嗯。

“路上注意安全,以後一起常玩兒啊。”她笑容漂亮,把客氣的戲做全。

我還是只嗯。

大概是我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的呆愣讓對方感到無趣,同時也很費解蔣南怎麽會看上我這樣的,對方暗自打量我的目光很敏銳。

我避開那些目光,裝作看不見,要走開的時候,手心已經冰涼到失去知覺。

可是到底是沒能躲過那一劫。

那位站在蔣南女伴旁邊的女生叫住了我,聲音驕矜好聽,和她那雙昂貴珠寶般的眼瞳一樣,帶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和底氣,“難怪剛剛覺得眼熟,原來真是熟人。”

“林薏。”從她唇邊滑出我的名字,像從地獄爬過來的索魂:“怎麽見了老同學都不打聲招呼?”

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聽不見了,觥籌交錯,紙醉金迷,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刺耳的譏笑,無盡的羞辱,他們同仇敵忾的排擠着唯一的異類,試圖擁護他們的高貴無暇。

蔣南的女伴問她:“你認識?”

“當然認識,怎麽不認識,以前在臨天的時候是同班同學呢。”對方笑吟吟的說着與我的熟稔。

蔣南的女伴看我的眼神卻因此多了幾分探究,因為臨天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圈內名流子弟大多都是送去那所初中,而我的身份,沾了臨天的光,忽然也變得讓人捉摸不透。

她看不準我的身份,去問對方:“可她不是蔣少帶來的人嗎?”

顯然,但凡有點出身,都不可能是這樣的身份。

對方笑吟吟的話說得坦蕩:“只要有個本事了得的媽,什麽學校上不了啊,這不,她媽媽的本事不是全學來了,如今攀上蔣家少爺,還能坐上蔣少安排的車,将來如果費盡手段生個跟她一樣的種,将一身本事教會,下半輩子又是高枕無憂。”

那像天鵝一般高貴漂亮的後頸線揚得坦蕩自若,笑吟吟的話從她口中說出,聽不出是羞辱還是誇獎。

我極力控制着,可我沒有反應,她像得了新鮮玩具一樣,就像初中那三年一樣滿意的進一步刺痛我,“哎,林薏,說句話呀,真不認得我了?我以前坐你後桌呢。”

“還記得嗎,老師叫你把下節課的板書幫忙寫在黑板上,你不會寫,還是我幫你寫的呢,你還記得是什麽嗎?”

巨大的恐懼和嘔吐感幾乎快要吞沒我。

渾身都冷都在顫抖,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我寫了一個課間的板書,在我去洗掉手上的粉筆灰的短短幾分鐘,回來已經被全部擦掉。

全班都在看着從教室門口回來的我,幾十雙眼睛,同樣的目光,嫌惡,快樂,狂歡,還有,下流。

因為已經擦掉的黑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幾個大字。

我是婊子。

——林薏

“林薏,說句話呀,真不記得我啦?”她還在笑吟吟的跟我親切着,拿過旁邊的兩杯酒,一杯遞給我,“來,慶祝我們老同學重逢。”

同樣的畫面幾乎讓我成了條件發射,仿佛是那一年遞向我的熱水又要從我的頭頂澆下去,我本能的顫抖着将她的手推開。

酒杯砸落在了地上,碎開的聲音仿佛是一個靜止鍵。

附近的人聞聲看了過來,漸漸附近的人也循着這一片的安靜看了過來,不過片刻,遠處的人也朝着我們這邊看過來。這樣不和諧的一幕,在這場成人你來我往的做戲裏,格格不入,太不守規矩。

對方的裙子濕了裙擺,酒杯碎在她的裙邊。

而我,渾身因為顫抖和呼吸劇烈而像要發瘋的困獸,眼淚很難克制,胸腔起伏不定的喘氣也很難克制,一直被藥養着的情緒穩定忽然像是山洪,我要用着全身的力氣,才能不讓自己暴躁失控。

全場陸續的寂靜讓我背脊發涼,我片刻的清醒裏,後知後覺是不是闖了禍,現在該怎麽辦。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人朝着我走了過來,氣息是陌生的,因為我和他今天才見過。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并不親昵,沒有用手掌摟着我,只是手腕堪堪搭着我的肩膀,但是姿态是護着自己人的意思,戲碼做全。

“程小姐,你的裙子我改日賠給你。”蔣南的手掌虛虛扣過我的腦袋往他身上靠,将我的視線和對方分開,“她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我先送她回去了,希望你別太介意。”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蔣少可要記得我的裙子呀,我等你聯系。”對方語氣仍然驕矜,笑吟吟的很惹人喜歡,“上次看你朋友圈和周嘉也一起在玫瑰莊園,我也喜歡那裏,下次他去的時候,能不能也叫上我呀?”

蔣南客氣道:“恐怕不能了。”

“為什麽不能?我看你朋友圈裏,周嘉也不是說下次還要去嗎?”

“他喜歡的東西,別人碰不得。”

蔣南沒再跟她虛與委蛇,扣着我的肩膀帶着我出了側門。

有侍應生連忙遞上我的外套,他拿好給我。

那時候天氣已經冷了,臨近年底,晚上的帝都溫度冷得能将人凍成冰,風雪呼嘯,如同哀鳴,而會場裏的紙醉金迷還在繼續,仿若浮生一夢。

出了門,蔣南就松開了我,他送我上了車,吩咐司機送我回去。

他摸着打火機想點煙,站在車門前,火苗竄出的那一刻停住了,語氣有點煩躁:“你說他這人到底什麽毛病啊,就幾句話還記得讓我別在你面前抽煙。”

打火機被他扔回車上,沉悶的響聲,在寒冬的夜裏聽得人心頭一顫。

“十一妹妹,你自己說說,周嘉也到底病在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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