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晚我完全無法入睡,這段時間好好調整的生物鐘忽然崩壞,我甚至不敢關燈,只要陷入黑暗,那種恐懼和窒息感就會緊緊勒着我,讓我無法呼吸。
我閉上眼,腦子裏重複着一遍又一遍的笑聲,一張又一張已經看不清五官的面孔,張大着嘴巴露出獠牙不斷向我逼近,将我逼退到無法生還的狹角,仿佛要親眼看着我血肉模糊才肯放過我。
我将自己蒙在被子裏,窒息的痛苦才能讓我有片刻的逃脫。
這場快要缺氧的恐懼好像快要到頭。
寂靜的夜,有門鎖打開的聲音。
而後,我的被子被人拉開,我像畏光的劣蟲抱住自己,翻過身悶進枕頭裏,逃避着來自外界的全部接觸,太陽會曬傷我,空氣會毒死我,水會讓我溺亡,黑夜會将我抹殺,我可能會被任何來自外界的觸碰殺死。
“林薏。”周嘉也在我旁邊躺下,把我拉進懷抱。
他緊緊的抱着我,手掌沒有溫度,呼吸卻沉重,“林薏,別害怕,我會陪着你,我在這裏。”
他的身上還帶着從外面回來的一身風雪冷氣,我分不清他身上的微顫是不是因為冷。
可我知道,他這個時候明明不該在這裏。
他明天一早淩晨六點就要出發去蕪州,今晚的酒會結束就只剩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他現在應該是在和陳導他們一起,一早出發。
我沒說話,他也沒再問我,只是依然很緊的抱着我,那樣的感覺就像是害怕我會消失。
整個如同地獄的黑暗裏,只有那顆床頭的星星燈朦胧的亮着,還有他溫柔的懷抱,是唯一的知覺。
花花早就醒了,此時也蹲在旁邊,仰頭守着我。
他的呼吸,還有心跳,一聲又一聲,仿佛是在試圖救我。
我在地獄的門前,只有他守着不肯放開我。
終于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感覺我像是快要死去的軀體開始有了知覺,眼淚快要浸濕他的胸口,他沒有說話,只是細細密密的吻從耳朵到下颌,一遍又一遍,讓人難以割舍。
我伸手抱住他,像是抱住我唯一的浮木,想要從溺亡的深水裏得救。
後來我終于能夠睡着,那場夜晚沒有噩夢,因為我的睡眠很差,每每感到痛苦都會有人抱着我。
他大概是一夜沒睡。
中午我醒來時,周嘉也已經不在,但是我的手機上有幾十個未接來電。
每隔一會兒,他會給我打一次電話,但是每次都沒有響太久,只有幾秒鐘,不會吵醒我,但是他又不斷提醒着他會一直都在。
一直到今早九點多,他給我發的信息,到蕪州了。
我艱難的回他一個好。
由心理并發的生理幹嘔痛苦得擠出眼淚,我忍着情緒無數次想要拉着我下墜的消極感,強撐着起來做飯,吃飯,運動。
這種感覺很折磨。
病發的時候,強迫自己好好生活仿佛是一場酷刑。
身體和靈魂像是已經是割裂開,身體會餓,會痛,想要活着,但是靈魂卻想要我死去,無法抑制的覺得好累,好厭惡,好憎恨,就連明晃晃照在我臉上的陽光都好可恨,我恨着生活,生活也在恨着我。
可是不同于十七歲那年希望自己早點死去,這次我要好好生活,即使與情緒的抗争很痛苦,可是我要好好生活。
因為這一次,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很愛很愛我。如果我放棄自己,他會很難過。
我喜歡的人是個膽小鬼,膽小鬼也很喜歡我。
周嘉也在蕪州的這兩天裏,我給他發一日三餐,給他看運動量的打卡,給他看我給花花煮的雞胸肉,我去超市買東西會拍一下購物車給他看。
他依然會像從前,誇我很乖。
仿佛那天的痛苦并不存在,我裝作若無其事,他也裝作不懂。我們都希望對方能夠好好的,在看不見彼此的時候,都要好好的。
唯一不同的是,這兩天他的消息回得很快,往往沒過多久就能回我。我不敢再給他發消息,我不想讓他連休息都不敢也要守着回我,可是我不發,他就會擔心,着急問我在做什麽。
在今年的下半年他忙着拍戲進組和後續活動,我和他聚少離多,可是這次僅僅幾天的分離,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長,長到讓他害怕下一次醒來就是在永夜裏。
原本要三天才能返回的行程,他在第二天深夜就抵達了帝都,淩晨三點的風雪,帝都的天冷得能讓萬物凋零,他的手掌和臉頰都涼得像要凍成冰。
他洗完澡出來,手掌在恢複的暖溫裏開始紅腫發癢。
他看起來好疲憊,我認識他的第九年快要到頭,這九年來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疲憊,比那年他剛剛走紅被私生圍追堵截不堪重負時還要疲憊。
直到他親眼看見我好好的,那滿身的緊繃才徹底松懈,可是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好像蒼老了十歲,支撐着他的生命力在剎那枯萎。
他抱着我,聲音輕得像是奄奄一息的求救,“林薏,這次你別再消失了。”
他的擁抱很緊,在睡夢裏也皺着眉,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渾身的汗,我摸到他的額頭好燙,才察覺他發燒了。
我慌忙去找藥和體溫計,還有熱水,叫醒他起來吃藥。
周嘉也睜開的眼滿是茫然,他還不知道自己病了,只是撐着身體坐起來的時候感覺到渾身的酸痛,頭也很痛,撐着坐起來就已經累得沒有力氣。
我給他量好體溫,忙前忙後拿水和藥喂他吃下。
我扶着他再次躺好,問他想吃什麽,我可以給他做。
他開口時,聲音已經沙啞得如同刀割,“都好。”
“那你等我一會兒。”
我起身要走,他拉住我的手。
我回頭,他嗓子啞着說:“粥。”
“好。”
我再去倒了一杯熱水過來,放在床邊,這才去了廚房。
這段時間情緒崩塌,眼睛會不受控制的流淚,即使我在看書看電視,眼睛也會忽然自己開始流淚,我的病症向來如此,這也不是第一次病發,所以我早就已經習以為常的默默擦掉眼淚繼續做事。
可是我煮着滾燙的粥,眼淚卻越掉越多,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這次不是病症作祟,所以無論怎麽擦都擦不完,越擦掉得越多。
我怕他随時會出來看見,總是小心翼翼的聽着房間裏的聲音,如果被他看見,他恐怕又會難過。
後來那碗漫長的粥終于熬完,我的眼睛也已經幹淨沒有紅腫,我小心進了房間。
他乖乖躺着,哪也沒去,閉着眼應該又是睡着了。
他的手機在床頭,屏幕亮着,一直有人在給他發信息,頻頻震動。
我想給他調成靜音,怕震動吵到他睡覺,可我解鎖屏幕後,看到給他發消息的是他的經紀人,十幾分鐘前,周嘉也還在回他信息,跟他說病了在家休息幾天。
他的經紀人回他:“你不病才怪,這兩天你合過眼嗎,加起來有兩個小時嗎?”
除了微信,消息欄裏提示還有一個知識軟件的消息提醒。
上面的提示顯示着有幾十個人贊了他的回答,在理智前一秒,我已經點開了。然後我看到,他的賬號裏收藏的幾十個問題全都是關于心理疾病,從最早的收藏是我的心理疾病和另一種心理疾病的區別,到後來大概是分辨清了,收藏的全都是我的這種病症。收藏夾裏顯示着收藏時間,最早居然可以追溯到兩年前,那是我和他才重逢沒有多久。
那個有幾十個人點贊的回答,是他的賬號發起的提問,他問身邊的人有這種心理疾病很痛苦的時候可以做些什麽。
底下有很多人回答,科普,經驗,藥物,他都會好好說謝謝。
那個讓他的回複有幾十個點贊的回帖,對方的回答是:“根據你的描述,你身邊這個人應該是你女朋友吧,兄弟,好心勸你一句,如果病情真的太嚴重就分了吧,我前女友也是,畢業那年各方面壓力太大,好好的人就病了,一開始我也很心疼她啊,總是想方設法陪着她守着她怕她一個人想不開,但是心理疾病真的沒辦法,除非她能徹底病好,否則在一起每天都很崩潰,我好好一個人短短幾個月都變得神經衰弱,對方的崩潰失控和每時每刻散發的負能量真的會把人折磨瘋,大家誰沒有點自己的煩惱和壓力啊,不僅要消化自己的煩惱,還要去接受一個心理健康有問題的人的負面情緒,時間久了真的吃不消,再不分手我都要抑郁了。兄弟我看你的賬號主頁關注這方面好久了,這麽久了都沒有起色的話,真的建議你分了,放過自己,自己開心最重要。”
那個提問已經有将近一年了,在去年聖誕節之後沒多久,我和周嘉也才剛剛在一起。這個回答就在他發帖子的當天,周嘉也當時回複了他,“謝謝,但是我不想放棄她。”
沒過幾天,那個人看到了回複,依然在勸他算了吧別管了別把自己也拖垮了。
他再次回複了對方,也就是這個回複,到了今天仍然有幾十個人給他點贊。
其實他也沒有說什麽很特別的話,比起他常跟我說的好聽的話,這句話算不上什麽甜言蜜語,可是到今天陸陸續續有了一千多個人點贊,我的眼睛也要酸脹流淚。
他說,“沒關系,我很愛她。”
我把他的手機調成了靜音,重新放回床頭。
我坐在床邊看着他睡着的臉,他睡得很沉,這次眉心沒有皺着,大概這次是真的沉沉睡去了,連夢都沒有做。
他的左耳還戴着那顆耳釘,我曾經問他為什麽打了一個耳洞,他敷衍着說你猜,就是不肯告訴我。我曾經問他抽煙難受為什麽還要抽,他說別再問了。
他的手掌上有一塊拍戲落下的傷疤,我曾經問他,傷疤愈合了也會疼嗎,他說只要想到就會疼。
可是疼的是手掌上的傷疤嗎。
還是心髒裏的傷疤呢。
那天蔣南把打火機扔回車裏,看我的眼神有點煩躁,那種煩躁是作為周嘉也的朋友,站在替他着想的角度嫌我只會給周嘉也添麻煩,卻又因為周嘉也喜歡我而無法對我發火。
他說十一妹妹,你自己說說,周嘉也到底病在哪兒啊。
他病就病在,倒黴認識了我。
他原本可以燦爛肆意的過一生,什麽事都一副張揚自由的樣子,沒有什麽能讓他感到退縮和疲憊。
那幾天的周嘉也在帝都的家裏養病,可是有些重要的行程沒法推,他發着燒還沒有退,但是也不得不去。
我把藥給他放好,讓他要好好吃藥,別讓病加重。
他低聲說好,我想親他,可他側開不讓,不想把感冒傳染給我,然後拿着收拾好的東西出了門。活動結束,他又是連夜趕回帝都,一刻也不敢放開我,就算他已經那麽累了,也緊繃着不敢放開我。
他睡醒後我喂他吃藥,我一粒一粒掰出藥片,把他要吃的藥全部拿出來遞給他,看着他吃完藥,我說出了第一次想要分開的話,“周嘉也,等你病好了,我就回南苔吧。”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了曾經他為什麽總是後退,原來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你更希望他能快樂。
他只是皺眉,都會心碎。
回南苔的那天,周嘉也特意騰出了一整天的時間,幫我收拾行李,他什麽都想給我帶着,從我吃飯最喜歡的碗,到我紮頭發最順手的那根發圈。
可是收拾到最後,我什麽都沒拿,只帶了換洗的衣服,還有我要寫稿子的筆記本電腦。他說也行,到時候缺什麽讓他媽媽陪我去買。
最後,他執拗的把床頭那顆星星燈塞進了我的行李,仿佛是把他一塊兒帶走。
他送我去了機場,花花托運,我坐飛機。
他依然只能送到入口,不能下車,在車裏緊閉的空間裏就是我們的道別。可我摸摸他的臉跟他說拜拜,要去推開車門的時候,被他用力拉了回去,他的吻又沉又重,仿佛要将我融進他的骨血裏,如果真能那樣,也許就再也不會分開,他去哪,我就能去哪,他快樂,我也會快樂。
可是親吻再難舍,也要結束。
他的額頭與我相抵,手指勾着我脖子裏那條仍然戴着的蝴蝶效應,這才放心的放開我,這次是真的道別:“我盡量早點回來,争取過年的時候回來跟你們一起看煙花。”
我揉了揉他的臉,笑着跟他說:“不用啦,你就好好工作,做好你的事,別太擔心我,早點成為下一個陳導手底下捧起來的影帝,以後你身價暴漲,我也能多買點好吃的。”
他輕聲低笑,卻也只笑了這麽一下,表情又難舍的望着我:“要好好吃飯,要好好睡覺,運動也——”
“周嘉也,你這些話都已經念叨得我耳朵起繭子了。”我打斷他。
他停了嘴,片刻後,很輕地說:“要給我打電話,要想我。”
“會想你的,我和花花都會想你的。”
我摟着他的脖子,最後親了親他的眼睛,跟他道別下了車。車窗上的防偷窺只有一層薄薄的黑色,卻将我和他隔開,我再也看不見那雙我才吻過的眼睛。
那天是晴朗的,盡管溫度很低,可是空氣裏是稀薄的淡金色,像我認識周嘉也第一年的某一天,那年我十五歲,他拉着我過了體測的八百米後,我在去小超市的路上看到他已經坐在籃球場旁邊的長椅上,風很輕的搖曳,樹桠間抖落的碎光在他眉骨跳動,他回頭看到了我,風裏仍然有着陽光的氣息,浮光碎屑在他眉眼間,吹動了我的心底破土發芽的滿樹繁花。
我的愛人有一雙像琥珀的眼睛,太陽光線照亮他的時候,他眼睛裏的琥珀色會像融化在我手心的細砂,風裏吹開的大片燦爛都不如他熱烈鮮活。
他是燦爛的,是明亮的,是張揚的,是自由的,是意氣風發的,他應該是那樣的周嘉也。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周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