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

第12章 【十一】

【十一】

廖宋發現,裴雲闕有一點還是挺省心的。

一旦進入真正的流程,他就把反應能力降到了最低,痛時不喊,無力時也不輕易放棄,電療結束,滿頭密密麻麻的汗珠。

省心是省心,并不是個好習慣。

“裴雲闕,有點需要溝通下。”

廖宋把他推到窗邊看風景,窗關緊,避免風灌進來把人吹感冒了,又去洗手臺擰了把毛巾:“你要及時給我反饋的,不舒服了得及時跟我說。”

裴雲闕揚頭看了她一眼:“能停?”

廖宋:“……那倒不是。能幫我記錄情況。”

裴雲闕幹脆轉頭望向窗外,繼續看樹。

廖宋拎着熱毛巾走到他身邊,輕咳了一聲。

“我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你要不要……”

她舉起毛巾示意了下。

“擦一下?”

裴雲闕不知道從哪掏出顆抹茶味奶糖,剝開糖紙丢進嘴裏,沖她皮笑肉不笑地勾唇:“這是另外的價錢。”

廖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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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壓住拿毛巾送他歸西的沖動,友好地笑了笑:“不需要是嗎?不需要就算了?”

裴雲闕沒說話,但擡起手解了第一顆扣子,算作了回答。

睡衣沒幾顆,他卻解得磕磕絆絆。剛開始廖宋還想着非禮勿視,後來看他搞得那麽慢,幹脆就自己上手了:“你這個扣做的太大了,要對準好吧。”

說真的,廖宋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看。雖然他們差不多同齡,但是用來對付他的法子,跟她從前對付八歲的難搞小孩差不了多少。

現在睡衣解開,她才猛地意識過來,确實是成年人了。

這些本來該是護工的活,廖宋也不是沒做過這類活,更不會對着病人的腹肌發癡,但她确确實實愣了一兩秒。

比她想象的更結實,骨架生得好,不會過于薄或者窄,肩很寬,皮膚居然還挺細膩的,肌理流暢極了,只是靠近下方有一道疤,不深不淺,往下無限延伸,線條歪歪扭扭的,奇異的是,并沒有破壞整體的美感,反倒像天生的一部分。

廖宋沒有遲疑,半蹲下去,給他擦拭着上半身,還附着薄薄一層汗,她的力道不輕不重,很細致也很平靜。

他垂着眼睛看她,輪廓形狀都非常清晰,她有柔和耐看的線條,嘴角和眼睛卻另藏乾坤。

“廖宋,你多大了?”

裴雲闕忽然問道。

雖然低着頭,廖宋還是笑了笑:“二十二。我知道,你比我小點。”

她讓他稍微前傾一點身子,用半環繞的姿勢,很快幫他把背上擦遍。

“不方便洗澡的話,就盡量別洗了。”

廖宋從床上拿了件新睡衣給他,淺米白的顏色,裴雲闕還沒穿過。

“怎麽了?”見他盯着,廖宋又看了眼衣服:“我從你衣櫃裏拿的,我看你沒怎麽穿過,試試呗,你挺适合這個顏色的。”

裴雲闕接過,低頭扣扣子的時候,冷不丁道:“我發現你挺厲害的。”

廖宋正順手替他整理着床鋪:“哦?願聞其詳。”

裴雲闕:“明明挺慘的,還有空同情別人,每天還能做出一副陽光向上的樣子,你時間還挺多的。”

廖宋“嘩”地一下把換好新被套的被子展平,轉身的時候,把住他輪椅兩邊扶手,彎下腰去平視着他。

“我哪裏慘了?”

裴雲闕凝視着她的眼睛,薄唇抿緊,沒有說話。

“來,姐姐今天給你上一課。”

廖宋退後兩步,往床腳的一邊圓柱上虛靠住,食指點了點太陽穴:“因為我有這個。你不也有嗎?它跟宇宙有個共通之處,它們都沒邊界。就算困在最小的殼子裏,只要我想,就能擁有無限。”

“痛苦不是永恒的,快樂也不是,生命更不是。我呢,也不需要永恒。人總以為自己需要很多金錢,然後就能得到全世界了。但其實,我們只是需要很多自由,選擇的自由,放棄的自由,愛人的自由,不愛的自由。”

“當別人覺得你是傻逼,過來罵你的時候,你只要回擊他們——對,我就是傻逼。就可以了,這就是姐快樂的秘密,懂了嗎?”

面對她這一番長篇大論,裴雲闕輕輕閉了下眼睛,在沒有睜開的時候,胸腔緩慢深長地吸了口氣。

下一秒,他的唇角卻被什麽碰了碰,柔軟的,溫熱的……毛茸茸的。

他驚愕地睜開眼。

是真驚愕,不是裝的。

“哇……”廖宋手裏拿着一個企鵝公仔,不知道從哪個兜裏掏出來的,也就是剛才玷污了他的元兇。

廖宋卻瞪大眼睛看着他,眉頭挑了挑,帶着點玩笑的挑釁:“天,您不會游戲人間,花紅柳綠……但歸來仍是純情少男——沒接過吻吧?”

“花紅——”

裴雲闕實在忍不了了:“你到底有沒有上過語文課?”

廖宋聳了聳肩:“截止高中,還沒有及格過。”

逗也逗夠了,趕在裴雲闕暴走之前,廖宋見好就收,直起身來恢複了平時的正經:“好了,你快到晚飯時間了。今天已經結束了,感謝您的配合。”

她微微躬了躬身,正準備撤退,卻聽到一樓傳來劉嫂的聲音。

說是裴越來了,給他帶了點好吃的,想跟他一起共進晚餐。

廖宋動作一頓,下意識看了眼裴雲闕,哪怕是跟幾秒前比,神态也是天壤之別。陰鸷入骨的瞬間,即使只出現了兩秒,也足夠令人印象深刻。

廖宋:“需要幫忙嗎?”

廖宋補了一句:“我把你推下樓?你下午太耗體力了。”

裴雲闕:“不用。在這等着。”

說完,只給她留了個背影,自己離開了,還注意帶上了門。

還真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上位者啊。

廖宋靠在牆邊,百無聊賴地玩着自己帶來的企鵝玩偶,jellycat家的,大四的時候存了兩個月的錢買的。

她今天習慣性地把它塞到背包側面去了。

“剩啊,媽遇見難搞的了,”她晃了晃企鵝,想想又補充道:“不過他也挺難的。”

真疼,也不是現在這個待遇。自己給自己洗澡,不敢吃家人派的廚師做的飯,死纏爛打也要吃她的,拿了頂尖offer和獎學金卻放在櫃子裏落灰,唯一的照顧者劉嫂,看上去似乎更像是監視者。

保證他不死,保證他不胡鬧。

至于恢複的怎麽樣,舒不舒服,平時并沒人來多看一眼。關心最多的裴溪照,跟她溝通的算多,也就是偶爾一個電話的水平。廖宋在的時候,連裴雲闕手機都沒看到過,更別說跟誰通話了。

在國外的父母就別提了,影子也沒半個。

廖宋甚至拿出手機開始算,裴家以前發的那些寵愛通稿要多少錢來着。

算到中途,隐約聽見下面傳來聲響,似乎是爆發了什麽沖突。

裴雲闕的卧室沒有把隔音做得很好,就是為了有什麽動靜,能及時傳出去。

猶豫了零點五秒,廖宋還是把門拉開了一條縫,接着熟悉的名字就鑽進耳膜。

“你聽不聽勸?!裴溪照腦子糊塗,你也跟着糊塗是吧?!廖宋這個人不行,我再說一遍,我下周就去歐洲給你找最好的私人療養地,找個真正靠譜的,她連簡歷都僞造,你還覺得沒問題——”

裴雲闕打斷他,語氣很平淡。

“對,沒問題。她專業沒問題。”

裴越:“我說的不是專業,是,她是南加大出來的沒錯,但你姐要給你找一個不會惹事的,不、惹、事,你懂嗎?是,她簡歷多幹淨啊,誰知道她進過少管所,還能把這段删了,啊!?”

裴雲闕看着他,沒說話。

裴越見他沒反駁,估摸着要像以前一樣,默認自己的選擇,進攻便越發起勁:“你知道怎麽進去的嗎?傷人!還是她父親!十四歲,呵,就算你們敢,我也不敢把這種危險放在你身邊。惡魔會讓你看出來嗎?他們外表都最他媽有欺騙性!”

裴雲闕突然笑了笑:“是。”

裴越立馬點頭:“是吧!”

裴雲闕含着笑看向他:“但我還是對你的提議不感興趣。”

裴越難得梗住了,從前寡言好操控的弟弟,怎麽突然間這麽難搞?是他出國一趟,裴溪照給他撐腰了麽?

裴雲闕剛好在餐桌邊,他順手摸起一個銀質餐刀,拿紙巾輕拭着,直到霧面隐泛銀光。

裴越趕緊把自己帶來的餐食遞上:“月潮閣的,還熱着——”

裴雲闕沒理他,低聲道:“你既然知道她進過少管所,還有她為什麽進去,沒有查過她為什麽會犯錯嗎?”

裴越悻悻地把餐盒放到桌上,右手撐着桌沿,幹笑了一聲:“我為什麽要知道這個?”

下一秒,那餐刀破開風聲,飛快狠厲地紮了下來,裴越瞳孔猛地睜大,根本來不及抽開右手。

——刀尖正好紮在他中指無名指之間的縫隙,幾乎沒入桌上的玻璃一厘米,足見力度之大。

“因為她的父親。準确地說,是繼父……”

裴雲闕擡眼笑了笑,眼底似一月極寒,輕聲地一字一頓:“手、太、賤、了。”

裴溪照沒有調查清楚,他查清楚了。

就是因為查清楚,才想要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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