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我想的太簡單
周擎倒是沒想象中的憤怒,他能爬到尚書的位置也不可能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底下的年輕人有出息得皇上看重,那也是好事,反正十年內都不可能威脅到他的位置。
散朝後,他将沈嘉叫進辦公室,仔細詢問了他的看法,“你覺得皇上提出的政令可行?”周擎自己是反對的,這法子做不好損耗的可不是一斤兩斤的糧食,鬧不好國庫都要被拖垮了。
沈嘉沒打包票,謹慎地回答:“行與不行還是得先預測周全了才知道,下官此時無法告訴大人答案。”
周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确實非常出色,小小年紀就敢面對皇上毫不退縮,思維清晰,既不過分谄媚又不貪功冒進,假以時日,必定也是內閣的一員。
周擎想的明白,自己與沈嘉其實并沒有利益沖突,既然對方有才能有機會,那他何不做個識千裏馬的伯樂,他如今哪邊都不靠,拉攏到自己身邊做個助力也不錯。
他和顏悅色地說:“那你就多費心做份周全的策論上來,需要幾個人讓寧侍郎給你安排。”周擎不僅給了他人,還給了他随時借閱機密檔案的權限,戶部上下,能有這種特權的不超過五個人,可見沈嘉這次是真的要飛黃騰達了。
佐姜毅就是被抽調給沈嘉的助手之一,除了他外,還有四名小官,接下來半個月都要聽命于沈嘉。
官大一級壓死人,沈嘉本就比他們官職高,倒也沒讓大家産生逆反心理,只是對于自己要做的事情一片茫然。
佐姜毅擔心沈嘉還記恨他,上前做了個揖,先認了錯:“之前多有得罪,請沈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
“些許小事,我早就忘了,多謝佐大人和各位大人百忙之中來幫沈某,因為時間有限,我也就不廢話了,直接進入正題,皇上想在北五省推行一項赈災政策,在各地州縣設立粥棚,讓家中沒有餘糧的貧苦百姓能賒糧過冬,來年再以兩成的利息還上所借的糧食,但這件事實施起來困難重重,因此皇上命本官做一份可行性分析,看看這項政策是否能順利實行。”
幾位助手聽的雲裏霧裏,大致意思是明白的,就是皇上想了個新方法赈災,但因為阻力重重難以開展,所以,這關他們什麽事呢?他們能做什麽?
佐姜毅直白地問:“沈大人,我等需要做什麽呢?這政策還未開始,咱們也不知道能否實行啊。”
沈嘉把自己的理念灌輸給他們,重點提出了要用數據分析問題,時下的策論大多數是洋洋灑灑的文字,有的甚至引經據典、辭藻華麗,把問題說的高深又玄乎,解決問題也總要花裏胡哨的寫一堆前綴,他早就看不順眼了。
“本官知道,你們一時難以理解,不過沒關系,你們按本官吩咐的去做就行。”
沈嘉到底太年輕,大家心裏并不服氣,但這是上頭分派下來的任務,他們也沒有反對的權利,但心裏是不以為然的,只當沈嘉想出頭想瘋了,陪着這麽一個黃毛小子胡鬧,真是浪費時間。
沈嘉不管他們怎麽想,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就行,第一步是收集數據,他讓五個助手每人領了一項任務,要求他們三天內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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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數據非常重要,一個也不能錯,否則結果相差十萬八千裏,幾位如果覺得自己做不好可以先提出來,否則出了錯,本官也保不住你們。”
幾人連忙保證:“但憑大人吩咐。”他們心裏有氣,覺得沈嘉這是看不起他們,以為他們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年紀不大,語氣倒是大的很。
他們平時都是處理最初級數據的那批人,反而是最了解的,沈嘉一說自己要什麽,他們基本就能想到該從哪裏入手,不用三天時間就把成果交上來了。
沈嘉自己也沒閑着,他在戶部呆了一段時間了,每天接觸大量的賬冊,對數據有個大致的概念,看到他們的成果也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
北五省前三年每年年産多少糧食,上交多少,自留多少,支出多少,庫存多少,詳細地寫滿了幾頁紙,還有北五省各地的人口分布,每年的人均收入,這些數據一算出來,沈嘉心裏就有了底了。
“做的很好!”沈嘉不吝啬他的誇贊,接下來就用一張表格将這些數據統計出來,橫看豎看都一目了然。
表格一做出來,幾位助手都驚呆了,北五省人口幾乎占了全國的一半,每個州縣情況複雜,他們這三天日夜不辍地計算才得來的數據,被沈嘉這麽一排列,好像不用說也知道各地財力情況了。
佐姜毅更是心服口服,深深懊惱自己曾經得罪過沈嘉,否則他一定要厚着臉皮向他學習制表,他可以想象,這樣的表格對戶部有多重要,哪怕這件事他們辦不好,有這表格交上去也足以立功了。
“北五省的糧食産量一直都不高,風調雨順時勉強能煳口,一遇到災年就要靠朝廷赈災,朝廷每年撥下去的赈災糧都不知道多少,如果按照皇上的意思,糧食先借給他們,明年再還,說實話,那些土地不多的百姓未必還得起,就算還得起,那明年他們照樣要借糧,如此循環,也不是長久之計。”佐姜毅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沈嘉也看出來了,北五省各縣的存糧都非常少,赈災糧幾乎都是南方運送過去的,如此一來,糧食産量低,百姓們每年都吃不飽,借糧也就意義不大了。
他想起之前修複的那本《農經》,不知道裏頭有沒有提高産量的方法,他在現代也沒務過農,只知道水稻是靠雜交提高産量的,北方的麥子怎麽長的他都不知道。
沈嘉将數據核查了一遍,沒什麽大問題,将表格收好,對大家說:“先到這吧,本官再仔細想一想,明天給大家放一天假休息一下。”他對這幾個助手的工作效率太滿意了,也知道他們每天加班到深夜,不管他們是什麽原因這麽拼命,都是值得表揚的。
“多謝大人。”幾個助手聽到能放假心裏也平衡了一些,這三天他們确實累,不過沈嘉也沒閑着,他們加班到什麽時辰沈嘉也到什麽時辰,還給他們送點心送木炭,這讓幾個助手對他改觀了不少,等看到沈嘉制作的表格候,他們就對沈嘉心服口服了,後生可畏啊。
沈嘉當晚就把數據先給趙璋看了,“今年北方的冬小麥預計要減産兩到三成,去年風調雨順,冬天也不是太冷,糧食東貼西補的剛好持平,今年赈災糧如果以借的方式撥下去,明年百姓根本拿不出兩成的利息來償還,還完他們照樣要挨餓,但有個好處,這樣的方式也許可以促進農戶耕種的積極性,但光靠積極性是不夠的,主要還是靠提高糧食産量。”
趙璋看着沈嘉做的表格思考了許久,但思考的并不是借糧的事情,而是如何将沈嘉做的這種表格推廣下去,如果每次戶部交上來的數據都能用這種格式,那他也不用費那麽大的力氣去看賬本了。
“這種格子叫什麽?”趙璋好奇地問。
“表格,就是将相關的數據已縱橫的方式填列在相關項目下面,還可以增加各種功能,比如求和、比差、增長率,能一目了然的知道今年比去年增長了多少,而且一點不難,只要會算數的人都可以做。”
“很容易?”趙璋瞥了他一眼,笑起來說:“也許對你來說很容易,對別人來說未必。”
沈嘉真不是高看他們,而是普通的表格确實很簡單,教了就會,加減乘除戶部每個官員都精通的很,不過是把數據換一種方式呈現出來而已。
“不如皇上自己先學學看,如果你一個時辰內能學會,那肯定算是容易的吧?”
“那還等什麽,現在就開始,需要準備什麽?”
“随便拿一本賬本來,筆墨紙硯,再有就是算盤,皇上會打算盤嗎?”沈嘉懷疑地看着他,作為皇帝,學過打算盤嗎?
趙璋敲了敲他的腦袋,“別小看朕,打算盤而已,容易的很。”
東西很快就準備好了,杜總管拿來的是後宮上個月的開支明細賬本,厚厚的一大本,算盤居然是純金打造的,土豪的很。
沈嘉手把手教趙璋制表,他第一份做的是一張開支彙總表,“日常開支可以分成許多類,比如說衣裳服飾的開支可以歸入一類,餐飲膳食可以歸入一類,修繕歸入一類……”
趙璋先聽他說了一大串的話,以前也沒見沈嘉管着家裏的庶務,可是他好像天生就特別懂這些,說起來頭頭是道,而且一聽就知道很有道理,這麽一整理,十二揀、四司、八局的賬就一目了然了,而不是分開來一個一個看。
趙璋感慨地說:“朕應該聘請你當皇後,有如此賢後,後宮肯定亂不起來。”
沈嘉挑了挑眉,挨到他身邊笑着說:“雖然本少爺當不了你的皇後,但是我可以教皇後怎麽管理後宮呀,不過魏皇後大家出身,聽說才學不比士子差,也許人家精通的很,而且論起後宮的勾心鬥角,還是女人更擅長些。”
“朕的後宮就一位皇後,哪來的勾心鬥角?”
“那你可就小看了那些宮女太監了,能活下來的都不是傻子,聰明人自然都有野心,而且沒有野心也辦不好差,一旦有了野心,那競争就在所難免了。”
“朕準備将入宮大選改成十年一次,內侍的數量也減少一半,他們本就身體殘缺,放出宮後也無子嗣養老,生活不易,不如就留用在宮裏,至于宮女,也把出宮年限提前些,免得她們拖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
“皇上仁慈。”沈嘉真心覺得,趙璋與歷史書上那些皇帝完全不同,他雖然貴為君主,卻懂得尊重每一個階級的人,這是非常可貴的。
“談不上仁慈,不過是不想浪費人力罷了,大晉傳到朕手上,總要讓百姓們過上好生活,而且朕一直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哪句?”
“你說過,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也都有自己的職責,再小的螺絲釘也可以發揮大作用的,雖然朕不明白螺絲釘是什麽,但确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
沈嘉摸了摸鼻子,準備改天就送趙璋一個有螺絲釘有彈簧的禮物,這時候木匠的手藝堪稱精絕,但肯定比不上現代流水線作業的效率,螺絲釘确實是可以替代那些繁瑣的拼接流程的。
“來來來,不說閑話,既然皇上已經了解了支出的分類,那麽微臣來畫張表格,皇上将賬本上的數據填入表格試試。”
一張月支出總表一個時辰足夠了,趙璋做完後自己都覺得自己厲害的不得了,而且再看這張表,他立即就發現了賬本中的問題,當即把幾位掌事公公叫來質問一番,揪出了幾個中飽私囊的掌事,搞得後宮一時間人心惶惶,那些原本利用職權偷偷摸摸撈油水的全都歇了心思。
處理完了這些瑣事,趙璋才發現正事還沒談,于是将沈嘉留了下來,準備秉燭夜談。
以前也不是沒有大臣留宿宮裏過,宮裏也有專門給大臣住的宮殿,杜總管挑了個身材與沈嘉相似的小太監,披上沈嘉的鬥篷送入寝宮,至于真的沈嘉,自然是留宿在皇上的寝宮裏了。
兩人一番激烈運動後,沈嘉趴在床上問:“你想出借糧這個主意目的是什麽?”
趙璋雙手枕在腦後,床上的枕頭換成了一個塞滿棉花的雙人枕,枕上去軟綿綿的,趙璋有些不習慣,但又覺得挺舒服的,他說:“朕憐惜貧苦百姓,本該讓他們過上溫飽的生活,但光靠每年送糧治标不治本,一旦受了災,百姓要麽等朝廷救濟,要麽就得餓死,太被動了,當朝廷不再免費贈糧而改成借糧,至少能刺激他們的生存動力,為了還上糧食他們必須辛勤勞作,就算還不上,也還可以用自身勞動力來換,但朕也不知道這件事能不能做,許多事情,朕還是願意聽取臣子的意見的。”
沈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有法子提高糧食産量就好了,總得給他們一點盼頭,知道自己通過努力可以還得上糧食,這樣才有動力,但據我所知,大晉的良田大部分掌控在權貴地主手中,普通老百姓要麽守着幾畝薄田度日,要麽給人當佃農,而佃農的日子就全看主家心腸好壞了,依我之見,第一步要解決的應該是土地問題。”
“以大晉的人口,人均耕地完全可以再翻一番,不少地方地荒着無人耕種,如果百姓有足夠多的田地,哪怕再辛苦他們也是願意耕種的。”
趙璋搖頭,告訴他:“土地乃民生根本,哪是那麽容易變動的,朕上位後曾提出重新丈量土地,登記入冊,光是這一件事到如今也沒做成,要令百姓開荒可不是光有政令就行的,一旦把控不好,百姓土地分的不均才是亂世的源頭。”
沈嘉琢磨了一下這句話,再聯系歷史上幾次大變革,凡是涉及土地和稅收的都是大難題,點頭說:“是我想的太簡單了,土地難以變動,糧食又不會無故增加,有限的糧食要喂飽全國百姓,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啊。”沈嘉把腦袋枕在趙璋的胸口上,握着他的手感慨道:“當一國之君真的太難也太累了,我情願你是個閑散王爺,沒得整天為各種政事發愁。”
趙璋把玩着他的長發,沈嘉的頭發又黑又滑,他極愛洗頭,頭發雖然不長卻保養的非常好,摸着舒服極了。
“從前朕也覺得累,但身體的累怎麽及得上心靈的苦?只要你願意陪着朕,這點苦累算什麽?閑散王爺豈是那麽好當的,你看朕的那幾個兄弟,朕從未苛責過他們,但他們照樣過的戰戰兢兢的,偏朕也不能完全放松警惕,錦衣衛裏有一批人日夜盯着他們的動靜,他們每天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都有人彙報給朕,換位想想,你願意過這樣的生活嗎?”
沈嘉所知的幾位王爺要麽是先帝的堂兄弟,要麽就是趙璋還未成年的弟弟,當年那場奪嫡之戰,除了趙璋這個勝利者,其餘成年的皇子全都死了,而先帝更狠,親兄弟一個都沒留,封王的只有幾個堂兄弟。
“幾位王爺年紀還小,現在看不出什麽,将來的事情可就說不好了?他們成年後是否要去封地生活?”
趙璋與他提了一嘴:“按朕的想法,他們最好是都在長安生活,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了封地誰知道他們會變成什麽樣?更何況,歷史上有幾位藩王真能管理好內政?大多數要麽耽于享樂,剝削百姓,要麽野心勃勃,窮兵黩武,勞民傷財,朕還不好管。”
“可祖先的規矩不是那麽容易廢除的,朝臣們未必會同意。”
“那就試試看,是朕的胳膊粗還是他們的大腿硬,不過朕也不是那等容不下兄弟的人,只要他們有能力,将來照樣可以掌握實權,替朕分憂。”
沈嘉奉承道:“皇上宅心仁厚,他們若是還不識趣那也是自尋死路。”
兩人在一起時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但相聚的時間總是短暫的,趙璋又是大忙人,能分出晚上的時間一起在被窩裏說說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就這樣,一大半的時間裏他們也在讨論政事。
第二天,沈嘉上朝時困的睜不開眼,看到龍椅上精神奕奕的皇帝,總覺得兩人的身體構造不同,否則怎麽相差這麽大呢?
今天的朝會很順利,施野在城內排查人口,找出了蒲家出逃的幾名直系子弟,雖然蒲戰還是沒消息,但總算不是毫無進展。
城裏的百姓都知道朝廷在通緝蒲家餘孽,還有人主動上門提供線索,結果金吾衛這幾日還破了好幾起案子,抓到了不少通緝犯,也算是意外的驚喜了。
沈嘉散朝後與馮丘貴一道回衙門,後者一臉羨慕地說:“聽說沈老弟昨夜宿在宮裏了?”
沈嘉平靜地說:“是啊,與皇上議事議太晚了,皇上便開恩讓我在宮裏住一晚,免得來回奔波。”
這樣的事情不少見,但以前能留宿宮裏的都是肱骨大臣,五品郎中實在不夠格讓皇上格外關照。
當然,五品官員能讓皇上單獨留下議事的本就沒有,沈嘉絕對是獨一份的聖寵。
馮丘貴雖然羨慕但也知道這種事情比不得,人各有命,好在他自認為和沈嘉是好友,總能沾點光。
“對了,前幾日見你與佐主事他們在忙,可是把皇上交代的事情辦妥了?”馮丘貴也有些想加入這個小組,但放不下面子去提。
“哪有那麽容易,唉……”沈嘉确實被難住了,要讓他寫赈災的策論不難,讓他寫出借糧的策論也不難,難的是可行性,該如何能解決皇上的煩惱并且不勞民傷財,肱骨大臣絕沒有現代人以為的那麽好當。
以前總以為穿越者有着更先進的知識和理念,回到古代不稱王稱霸也應該是權侵朝野的大人物,可實際上,要想鯉魚躍龍門站在金銮殿上就非常難,要想和一群古代官員鬥智鬥勇也不容易,要想做出政績就更不簡單了。
“是我想的太容易了,恐怕這回得挨罵了。”沈嘉自我打趣道。
趙璋當然不會罵他,但周尚書可不一定,沈嘉是戶部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越級承接了這個任務,滿朝文武都等着看他給出的精妙見解,如果他最後什麽都拿不出來,那丢的可是戶部的臉。
周擎沒有過多關注沈嘉的進度,他太忙了,戶部管着全國錢糧,他的崗位就相當于現代的財政部部長,每天找他辦事的人能排隊排到大街上,而且大部分都是伸手問他要錢的,哪裏還有時間分給沈嘉這個人?
就算之前沈嘉剛來的時候被刁難,也不是周尚書親自開口動手,他的時間寶貴的很,且有的是人替他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