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桑葚
傍晚打球發了汗,迎着夜風吹,霍希光晚上回去就躺在床上,高燒不止。
陸醫生迅速上山,顧青禾開車把霍鎮庭也送了回來。
霍鎮庭進門直奔樓上他的房間,看到昏睡不醒的霍希光,原本和藹親切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剩深不見底的寒意。
他們四個坐在沙發上,戰戰兢兢,坐立不安。霍鎮庭下來,冷冷掃過溫穗的臉,最後落在文熙身上,輕笑了聲,笑裏蘊藏的東西,讓人摸不透也瞧不明白。
他坐在主位,拿出根煙,顧青禾彎腰,立刻幫他點上。
“文熙,你爸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死後你跟文姐孤兒寡母,我也一直沒有虧待過你,你說,今天怎麽回事?阿希不是身體痊愈在學校安安穩穩地上學嗎?怎麽一回來就病倒了?”
文熙腿一軟,溫穗見狀想站起,被她一把按下去。
“霍叔,今天學校有籃球賽,少爺一高興就跟人打了一場。”
文熙的聲音在抖,卻還是堅持不肯把她說出來。
霍鎮庭笑。
“阿希向來知道分寸,他身體不适合劇烈運動,他也從不逾矩,怎的,今天興致格外的好?”
他慢悠悠吐出煙圈,溫穗感覺他一直在看她,只是氤氲煙霧令人看不真切。
霍希光的眼睛只是陰沉,但骨子裏還是少年的明澈,而他這雙與他七分相似的眼,有着洞察一切狠厲。
顧青禾額頭冒冷汗,見這架勢跟自己女兒絕對脫不了幹系,他沖過去,揪起溫穗的衣領,把她拉起,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甩在她側臉,清亮的聲響,衆人瞠目。
“你這不聽話的小孽障,你來之前我囑咐了你多少次,你是來照顧少爺的,你就必須得護好少爺的周全,你倒好,你好大的臉啊,少爺跟你去學校,你跟個沒事人一樣回來,少爺現在病倒在床上神志不清!”
“你以為你們在學校發生什麽事就能瞞天過海嗎?霍總能放心讓少爺回學校豈會讓你們幾個孩子胡來,今天的事由你引起,還不快點給霍總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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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禾沒拘着自己的力氣,她被打得臉偏向一側,她皮膚白且細嫩,很快,一大片紅起來。
她緩緩轉過頭,冷冷睨了眼顧青禾,餘光跟霍鎮庭視線撞上,最後,被迫低下頭。
溫穗抿唇,一聲不吭。
她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時,霍鎮庭拿起桌上的茶盞,抿一口,驀然笑起來。
“果然是顧麥的妹妹,也是個倔脾氣。”
聽到她哥的名字,她眼神驟然冷肅。
“今兒早上聽手下人說,你弟弟移植心髒的配型找到了,可是啊,我商場上一老朋友的孩子恰巧也需要心髒移植,他願意花一千萬跟我換這個移植渠道。”
“我是個商人,你說我該不該換呢。”
溫穗的心情猶如急速飛馳而下的過山車,從頂點,到落敗,最後,速度歸零,她只能認命。
她咬牙,屈膝,緩緩跪下。
粗砺的指尖緊貼地面,她彎了腰,在地上重重朝他磕了一個頭。
“霍總,溫穗知錯了。”
“我應該照顧好少爺,無理由依從少爺,不該有任何其他想法,也不該讓少爺為我憂心。”
“從今往後我會牢記自己的身份和職責,不逾越半分。”
“還請您不計前嫌,救我弟弟一命。”
她爸打她的那只手在顫抖。文姨和文熙看溫穗跪在地上的樣子,紅了眼睛。陸醫生皺眉,欲言又止。
照顧少爺這麽多年,倒春寒的時候,少爺體弱容易感染風寒,他一向清楚,所以霍總是在借此事給溫穗施壓,他開不了口。
夫人去世後,少爺是霍總的命,即使假敵一百,也不能傷他分毫,霍總是在杜絕一切苗頭。
挂完點滴,在昏迷時她喂他喝了一碗湯藥,終于,他在淩晨四點醒來。
而折騰一個晚上的她終于挺不住,趴在他床邊睡去。
睜開眼的瞬間,霍希光就看到她還穿着七中的校服,側臉趴在他軟絨絨的被子上,睡得正香
她袖口隐隐的栀子香味讓他知道,方才扶他,給他喂藥,片刻不離的都是她。
下午那滿腔的怒火瞬間消減不少,其實,仔細想,她沒有什麽錯。
他側頭,端詳她睡臉。
小巧挺翹的鼻,乖順卷翹的眼睫,還有淺淡紅潤的唇,自然的唇珠,海藻般的黑發垂在一側,從前總說她土,慢慢靠近,就會發現她其實很美,空靈的,純粹的,不事雕琢的美。
她性格也是極其溫厚,可能是骨子裏養成的,但他總願意相信,她對他的忍讓溫柔,是不一樣的。
也難怪,除了班裏私下議論她的男生,還招惹上對面那個二百五。
可能打心底認定她是屬于他的小藥爐和小跟班,旁的人觊觎,就讓他很不爽。
一時沖動後病倒,害她累到睡倒在這,他心裏的怨氣消了,倒惹上幾分愧疚。
霍希光把毛毯輕輕蓋在她肩膀,手心裏緊攥着的那個薄荷發卡,小心翼翼地夾起她一縷發,固定在耳後。
側臉愈發溫柔秀美。
總算物歸原主,他眼裏染上笑意,很少主動跟女生親密接觸的霍希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笨蛋吶,被欺負了不知道找他?非得自己忍辱負重,她難受,他也難受。
霍希光沒想到,這一捏直接把人從睡夢中捏醒。溫穗猛地擡頭,看到他醒了,瞬間驚起。
“少爺你醒了,陸醫生在樓下,我去叫他。”
他凝眉。
“我不要他。”停頓片刻,他眼神凝聚在她另一邊側臉。
“你臉怎麽回事?誰打你了?”
她腳步一頓,隐在黑暗中的半邊臉,不自覺勾起嘲諷的笑容。
“沒有,是煮藥時被熱氣燙傷了。”
說完,腳步匆匆下了樓。
霍希光神色不豫。
為什麽他總覺得,過了一個晚上,她又像回到了最開始時冷硬隔閡的樣子。
後面兩天是考試,她跟他分在不同考場,碰面的機會少,但飯還是在一起吃。
下午考數學,他把昨晚熬夜幫她手寫整理的要點裝進文件夾,遞給她。
“關于立體幾何的,我猜了幾道題,考前看一遍,應該八九不離十。”
她點頭收下,淡淡道了句謝,開始沉默地吃飯。
霍希光想要邀功的笑容在嘴角逐漸僵硬,看她耳朵上挂着的口罩,還有一邊紅腫未消的臉,忍了滿肚子的疑惑,最後還是沒發作。
小女生,最近毀了容,難免心情不好,他能忍。
最後一門終于考完,迎接他們的是三天月假,拘束一個月,同學們都身心愉悅。
他們仨一起走出校門,難得考完,文熙跟他心情很好,正在讨論去哪裏吃晚飯慶祝,身側的她,卻突然停下腳步。
三米外,顧青禾旁邊站着一個人。
洗得發白的深藍色T恤,幹練簡單的平頭,高大的個子,還有那雙飽經風霜填滿滄桑無措的眼,是顧麥。
看到許久未見的妹妹,他露出幾個月以來難得輕松的笑容。
“阿穗。”他叫她,熟悉的家鄉軟語,溫穗的眼眶瞬間紅了,背着書包飛奔過去,撲進他懷裏。
她的小臉挂滿了淚,又有喜悅到極致的笑,她緊緊抱住他,額頭抵在他胸口,親昵地蹭了蹭。
霍希光和文熙站在不遠處,滿心歡喜,毫無防備,全心依賴的小女生模樣,是他們很少見過的溫穗的樣子。
他有些晃神,似乎這幾天,第一次見她情緒這樣起伏。
顧麥看到他,遠遠向他點頭示意,然後揉揉溫穗的腦袋。
“阿穗,我們回辛夷鎮,小旭要手術了,我們去陪他。”
溫穗笑了,重重點頭,聲音帶着期盼已久的歡喜。
“好。”
有一瞬間,霍希光不敢上前,不想打破那一隅溫馨,還有那個鮮活的溫穗。
想起前幾天發生的事,文熙眼裏淬了無奈和心疼,她扯了扯霍希光的衣袖,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音量問他。
“少爺,如果溫穗弟弟的手術做完,她不願意回來了,你會怎麽辦?”
“她不會。”他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來的自信,幾乎脫口而出。
文熙背過頭,想起那個晚上,她下跪時瘦弱的背脊,被迫彎成毫無尊嚴的弧度。
她捂嘴,眼淚溢出。
“可是少爺,你扪心自問,你們有一刻把穗穗當人看嗎?她就像被迫圍着你轉的機器,只能甘心當你的奴隸,沒有半點反駁的權利。”
“你的任性,到頭來全是她的錯,全要她來買單。”
“如果有選擇,誰願意這麽活?”
他一時愣住,喉頭澀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看着她有說有笑地跟顧麥離開,霍希光混沌的心裏,只有一再麻木地強調:不是的。
她也不會走。
那天晚上,顧麥帶她去市中心的商場買了很多東西,他們很晚才回來,她歡快得像只飛出籠子、歸于山林的雀兒,他在陽臺看得清楚。
他們買了淩晨的票,時間緊急,顧麥只搶到了淩晨回家鄉的火車票。
還有幾個小時,溫穗在客廳整理他們要帶走的東西,顧麥站在門口抽了根煙,背對妹妹時,他眼底的沉重才顯露出來。
“阿穗,你東西多嗎?”
她搖頭。
“不多。”
“那一起帶上吧。”
她來時帶過來的就是一些必需品,她媽跟小旭待在醫院,家裏東西缺,他不說她也會帶走大部分,所以沒有多想。
霍希光下樓,聽到的就是這段,一半身子都冷了。
冷着臉走向她,把手裏一個裝着限量款機器人盒子塞到她懷裏。
“給你弟的,祝他手術順利。”
這是他從小珍藏的限量版,有些舊,但很完整,現在來說是無價之寶。
溫穗錯愕地點頭,見他神色蒼白,下意識囑咐:“我走了你記得別挑食,香囊不夠可以讓文熙幫你做,藥方我給文姨了,記得每天喝藥。”
她像是在交代她走後的一切,霍希光攥緊拳頭,滿目冷然地點頭。
顧麥幫她把行李箱合上,替她拿好行李,在門口喚她:“阿穗,走吧。”
她點頭,笑眼盈盈追上去。
“溫穗!”
在她出門前他瞳孔緊縮,下意識地,他急切地叫住她。
“嗯?”她轉身,耐心等他話。
霍希光故作輕松地對她招手,揮了揮。
“沒事,一路平安。”
她笑,眼裏光彩,明媚動人。
霍希光的身子隐卻在黑暗中,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心裏如一片死湖,沉寂一片,毫無波瀾。
更新來了~
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