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連翹

下了火車就急急忙忙趕到市裏的醫院,溫玉梅看到顧麥馬上淚如泉湧。

“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顧麥說一不二的倔強性子,生養自己的母親在他懷裏痛哭,瞬間澀了嗓子,紅了眼。

“媽,兒子不争氣。”

溫玉梅搖頭,轉過來拉住溫穗的手,那雙被生活打磨得悲痛無力的眼,總算有了點光彩。

“你們都在,我們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去的就讓他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溫穗點頭,病床上的小旭被病痛折磨得瘦瘦小小,小臉沒有血色,襯得眼珠格外的黑亮。他病床上擺滿了他們從C城帶回來的玩具,那是他一直羨慕想要的,現在卻沒有多看它們幾眼。小孩純粹的眼睛,彎成最歡喜的弧度,他望着有些陌生的哥哥,最後眼神落在把他帶大的姐姐身上,他朝溫穗伸出了小手,單瘦的手指雀躍地朝她揮了揮。

溫穗連忙牽住他的手,把他抱在懷裏。

小旭緊緊扯住她的衣服,像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一般。

童聲清脆幹淨,他呢喃:“姐姐,等小旭做完手術,我就能去上學,小旭以後一定好好讀書,然後賺錢養姐姐。”

“姐姐,你不走好不好?”

她眼眶的溫熱瞬間溢出,她低頭,溫柔地在他額頭吻了又吻。

“好。”

“小旭要努力變健康。”

小旭送進手術室前插着針管的手還給她比了一個手勢,溫穗知道,那是他最喜歡的超人英雄變身時的樣子,小小孩子在安慰她,不要擔心。

熬了整整一夜,手術終于結束,醫生說手術很順利,孩子在昏迷中,明天就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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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禾淩晨時趕來,一把扶住因為緊張到極致聽到消息快癱軟在地的溫玉梅,溫玉梅恨恨地看他,推開他的手。

顧麥揉揉自己妹妹的腦袋,她從小就是能擔事的性子,表面波瀾不驚,但看她蒼白的臉色就知道她緊張到極致。

“沒事,小旭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明明,說這話時,他眼裏的嘲弄和灰敗,那麽深刻。

顧青禾叫住顧麥,神色凝重。

“你想清楚了?現在跟我回C城?”

“再等兩天,媽說家裏藥材還在曬着沒人收,我跟阿穗回家住兩天再走。”

“阿穗以後就留在市裏的一中讀書,她是讀書的料,別埋沒了,媽,你去找阿穗之前的老師,多少錢都行,我來出。”

溫玉梅扶着牆壁,望着兒子的臉,無奈又心酸地點頭。

聽到這溫穗察覺到不對勁,一把抓住顧麥的手。

“哥,你什麽意思?你要一個人回去?”

她堅定地搖頭,眼裏慌亂無措。

“哥,你別走,你待在辛夷鎮,哪裏都別去。”

“我回霍家,他們救小旭的恩情,我做牛做馬來還!”

顧麥顫抖的手揚起,一巴掌狠狠甩在溫穗臉上。

“你對我就那麽不自信?”

“還是你在人家家裏待了一個多月,見慣了人上人的生活,上趕着倒貼,咱家寒酸得入不了你的眼了?”

溫穗眼裏閃過驚愕,很快又歸于平靜,她幹咳兩聲,咳出了淚,然後像呆板慘然的木偶,坐回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

顧麥知道,這一巴掌下去,他的心在泣血。

但他又不得不,霍家水深,他絕對不要讓她有任何牽扯。

第二天他們兄妹回到辛夷鎮。

那晚一巴掌後,她跟顧麥一直僵着,沒什麽話說。

辛夷鎮的人靠後山吃飯,大多以賣藥材為生,他們家也不例外,天氣預報最近有雨,他們得趕着收藥材,溫穗穿好套鞋,背上竹簍準備上山采藥,顧麥把她手上的短鐮刀搶了。

“姑娘家就好好待家裏,我去。”

說完,高大的背影瞬間沒入雨中。

溫穗望着他離去的方向發呆,父親常年離家,他不寬厚的背脊曾經是溫穗賴以信仰的一片天。哥哥的掌心粗砺,從她手裏搶過重活,笑話她說女孩的手得嬌養,不然長大沒人要。

從他高中畢業起,她看得最多的就是他離開的背影,歸來時越來越瘦的臉,還有在她面前一成不變的笑容,他永遠報喜不報憂,永遠把她護在辛夷鎮這一隅安寧的天地,而他要背負的罪惡和面臨的兇險,他一字不提。

溫穗不傻,他從來不對她動粗,這次顯然是急了,顯然,他又準備像以前一樣孤身離開。

雨勢變大,她生了竈火,把飯菜做好煨在大鍋裏,他回來就能吃上熱飯菜。

另外用竹籠打包一份,提着C城帶回的一瓶酒,朝村頭走去。

下雨天病人少,進醫館時老爺子站在桌前包紙煙。

他嘴刁,超市裏成盒的煙吃不慣,非得買最好的煙草自己包。

溫穗收了傘,換了笑臉走進去,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老爺子顯然一驚,摸摸胡子,滿眼的高興,笑聲貫耳。

溫穗把她做的飯菜擺上,把酒給他老人家倒上,自己先幹了一杯。

“徒弟不中用,買不起泸州老窖,不曉得這酒合不合師父心意。”

景天楊大笑。

“臭丫頭,師父還圖你一口酒?”

“這麽快就回來了,不去了?”

她抿唇淡淡一笑。

“應該不去了。”

他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溫穗帶着坦然的笑意,眼神示意他随便說。

“那孩子怎樣?”

她笑,醫者仁心,知道老頭擔心的是霍希光。

“貴人貴命,我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就回來了,空把師父傳授我的一身醫術用在他身上了。”

景天楊又幹了杯酒,酣暢地笑,望她的眼神,滿眼了然。

“丫頭,從你拜師時我就看破了你,你當不成惡人。”

溫穗轉頭,望着門口連綿的雨幕,風吹開層層煙霧,往事在腦海變得清晰。

溫穗七歲那年,辛夷鎮來了很靈一個很靈的算命先生,聽說他會看面相,成績、事業、姻緣都能算得八九不離十。

他們住得近的幾戶孩子年紀剛好相近,便相約去看面相,先生看到其他孩子都說了一堆贊意的話,到了溫穗這裏,偏偏搖頭又皺眉。

“天生傾國傾城色,玉質孤高卓不群。小姑娘骨相很美,長大絕對的美人坯子,只是啊……”

“只是什麽?”溫玉梅有些急。

“父母兄弟長相平平,偏得一卓然不群的姑娘,杏眼微挑,紅唇淺薄,這是相生相克之相啊。”

周圍人嘩然,幸災樂禍地講起溫玉梅懷上溫穗時他家奶奶剛好得病去世,溫穗出生不久爺爺從山上意外摔死,七嘴八舌地想要印證算命先生的靈驗。

溫玉梅的臉色瞬間白了。

或許這只是那群人漫長故事裏的一個小插曲,但卻是溫穗童年最濃重陰暗的秘密,在她記憶裏,也是溫玉梅對她疏遠隔閡的開始。

後來不久,景天楊看中她小小年紀《本草綱目》背得通透,要收她為徒,人人都說她有福能拜在名醫名下,她小小年紀卻死倔着不肯答應。

他記得清楚,那時他把大人都支走,把小姑娘抱在腿上,耐心地問她原因。

最後她紅着眼,說起了算命先生那段事兒,末尾的一句話,聽得他心疼又萬般憐惜。

她說:“他們說我天生克相,我已經害死了自己的爺爺奶奶,不能再害爺爺您了。”

不谙世事的孩童,面對惡言,從未哭鬧,也無法辯駁,只傻傻記着,依舊溫柔地善待這個世界,善待所有人。

溫酒入肚,提起往事老頭格外激動,拍了拍桌子,六分醉了。

“丫頭你記得我咋回得你不?”他邊啃着雞爪邊叨叨。

“我說我個老頭命硬,還怕你小姑娘克我?你就老老實實給我當徒弟,學本事!”

“你瞧?我快八十了,不還好好的?”

“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我早就知道我當初沒看走眼,你啊,對自己能輕易狠起來,對別人很難啊。”

溫穗聽了,給自己滿上一杯,一口灌下,刺激得神經一晃,突然就想起幾萬公裏外的少年。

離開前那樣意味深長地喊她,他怕是知道了什麽,可惜啊,都沒來得及好好道別。

那個如月光清冷幹淨的少年,那樣一張萬物失色的臉,終究絕色,怕是以後再難遇到。

她笑。

C城短短的一個多月,可能就是一個夢吧。

她是善是惡還重要嗎?

夢裏的她來不及黑化,沒有負累,沒有罪孽,從此兩條不交接的平行線,誰說不好?

跟師父道別,她撐傘走進雨中,路過幾戶熟悉的人家,她禮貌地點頭問好,結果她走過就在後面竊竊私語。

“顧家那姑娘回來了?不是住進大城市的有錢人家裏了嗎?怎麽還舍得回來。”

“怕不是有錢人家的兒子把她玩膩不要了。”

“她面相不好,克死自家爺奶,好生一個哥哥成了毒鬼子,弟弟在醫院半死不活。”

“她那張臉,咱們鎮上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姑娘嗎?那身段長相,就是給人做小的份兒。”

“.…..”

溫穗眼裏冷然,盡是嘲諷,不在意的人,不在意的話,她不屑回頭。

走了幾步,在路邊的一簇花前停下,她蹲下,笑了,像個孩子。

三月連翹,如火如荼。芳蕊澄澄,朱露含香,牽動春光。

她終于還是等來了辛夷鎮的連翹花開。

她之所以愛連翹,除了它明黃的花朵洋溢的溫暖和陽光,雨幕之中也是一抹明媚色彩。還有它枯老蒼勁的枝幹流淌的剛強與自信。連翹狀似迎春,最大的區別,連翹的枝條永遠向上翹着,即使枝條被壓下來,新生的芽尖永遠向上,有種倔強和不服輸的性格。

師父曾坐在案頭摸着她腦袋笑言:“做人要做連翹,不做迎春。”

不迎合,不谄媚。不在意,不傷懷。

她細心折了幾枝連翹,想回去趕緊養在花瓶裏,不想,身後突然傳來巨大的動靜。

一輛黑色的林肯橫亘在路中間,在離那群婦人幾尺的距離,緊急剎車,輪子飛轉濺起的泥石,濃重的污垢,一絲不漏灑在她們身上。

她們驚悚地尖叫,被吓個半死,怒氣沖沖攔住車,煩躁地敲車窗。

車窗開了,前座的保镖把成沓的鈔票扔出窗外,那群人瘋了一樣蹲下撿錢,車再次發動,這次的泥水,濺滿她們的頭和發。

錢撿夠了,她們捧着被雨水沾濕的錢想笑,突然想起方才後座的人冷言留下的一句話,笑不起來了。

“錢如果堵不住你們的嘴,下次拿命試試。”

她們突然想起自家在這塊最大的藥廠謀生的丈夫兒子,藥廠依稀是從前來這看病的大老板建的,那人好像姓霍,懂了這其中利害,她們瞬間散了,驚慌地回到家中。

溫穗握着幾枝花,乖且靜地看着那輛車,眼裏難掩困惑。

當黑衣保镖把後座的車門打開,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走進雨中,手心的枝幹被她折斷了。

他一身白色休閑裝,一塵不染的鞋沒入泥濘,撐着一把黑色的傘,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漫天陰暗,他是人間初雪的一抹潔白。

他在她幾步之前停下,少年清隽斯文的臉格外蒼白,英挺的眉,沒了往日少年氣的頑劣,緊緊皺着,像掩蓋某種極深的痛苦。

溫穗從來沒想過在這裏見到他,震驚太過,手裏的傘沒握住,雨滴落在她烏密的發,打濕潋滟幹淨的側顏。

霍希光把傘覆過她頭頂,另一只手,死死握緊她的手腕,力度,仿佛能把她手骨碾碎。

他說:“溫穗,我病了。”

“很重的病。”

“你說過醫不好我不走的。”

少年如蝶翼的長睫,被雨滴打濕,像極了眼淚。

在他閉眼失去意識,朝自己倒下之前,他幹澀的唇呢喃這幾個字。

“溫穗,你丫個騙子。”

少爺啊,這招苦肉計可還行?

***

今年很少走親戚,但難免還要出去一兩趟,所以欠了兩天更新

有時間阿珠會補上來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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