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曼珠沙華
去警局的那天, 陽光很好。
警局的工作人員開始懷疑她說的話,最後是一個年輕男警官把她叫進去, 他叫程青。
他從她手裏接過那幾根煙, 撕開,手指撥開煙草, 聞了聞,他凝眉。
“是摻了料的, 純度極高的海落因。”
一般人, 不會有這麽好的貨。
程青剛從警校畢業不久,分到這片轄區的緝|毒隊, 他最近剛好接管了十一中附近幾個社會青年以販養吸的案子, 在抓人。
他眼神落在溫穗身上, 許久沒挪開。
少女的五官文氣, 柔柔弱弱的模樣,面對警察,倒是一臉坦然自若。
“你知道你舉報的人, 可能不是吸|毒那麽簡單嗎?”
她蒼涼一笑,頗為自嘲。
“知道啊。”
她突然湊近,雙手緊握放在桌上,明淨的眼只隔他咫尺。
“我相信你們, 所以我過來了。”
“你能救他的, 對不對?”
程青自認自己選擇這一行已經無懼一切,但那個小姑娘篤定執拗到有些可怕的眼神,讓他心裏陡然一驚, 有一剎那,他是猶豫的。
盡管最後,他還是對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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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持要單獨去警局,霍希光沒有強行跟着她,但從警局回來以後,她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上課走神的情況經常出現,有一次英語老師突然停止講課,全班安靜下來,老師的眼睛直楞楞盯她身上,她撐着臉直視前方,完全沒有發現。
“溫穗,請你用‘no longer’造個句。”
她慌張地站起,手指揪着英語書的書頁,臉色發白,一緊張頭腦一片空白。
全班人臉朝她,有人意外,有人看好戲。
詭異的靜谧中,身側醇厚的嗓音響起。
“In every night with you, no longer too lonely.”
霍希光趴在座位上,臉背向溫穗,裝作什麽也沒發生。
但他溫啞獨特的美式發音,全班僅有他一人。
溫穗下意識重複。
“In every night with you, no longer too lonely.”
說完才記起,這好像是某首英文情詩的片段。
班上看熱鬧的人開始起哄,英語老師的臉青了又白,最後頭疼地瞪了他倆一眼。
“霍希光看來你很喜歡幫助同學啊。”
“那不如你跟溫穗一起把剛才那句話抄一百遍,放學前交我!”
下課後,文熙特意來找她,想幫她分擔一下英語老師變态的懲罰,結果看到溫穗一臉滄桑地望着窗外發呆,旁邊的霍希光低頭奮筆疾書。
文熙盯了沒一會,霍希光把幾頁紙啪地甩她桌上。
“你的。”
看她又發呆,他伸手揪她耳朵,把人活生生揪過來。
“我因你受罰,還幫你完成懲罰,就他丫留時間給你發呆?”
“溫穗我提醒你,期中考馬上就來了,你數學要還是像這幾次小考一樣一百三都上不了,你就進不了前二了!”
溫穗一臉懵。
“期中考又不是高考,我為什麽非得進前二?”
文熙噗地笑出聲,看某人被戳穿心事不自在的神色,別提多有趣兒了。
她笑着摸摸溫穗腦袋。
“乖,少爺滿肚子壞水,穗穗不理她。”
為什麽?還能是為什麽?
不想大榜上她跟別人挂在一起,也不想,他照片旁是別人。
溫穗依舊想不明白,他故意冷着臉把她的小測試卷甩她手上。
“你錯的我都改了,步驟也在旁邊,老老實實地看。”
“要是再心不在焉,這一百遍你就自己寫!”
溫穗抱着那兩張紙不放,立馬乖乖點頭。
霍希光帥氣提筆,熟練地換了另一種字跡,兢兢業業抄自己那份。
文熙頭靠在椅背上,後面那對同桌靜谧溫馨的場景,連同這初夏的陽光,投入眼裏。
哎呀,還真是溫暖得很。
***
期中考那天,有雨。
明明是夏天,霍希光卻被她逼着帶上了保溫杯,他最近上火嗓子疼,她給他泡了清熱的桑菊茶。
他嘴上嫌棄得很,那個保溫杯,卻被他從教室帶到了考場。
座位按上次月考的成績排,霍希光坐她後面,下午數學開考前他還跟她許諾:“數學能上一百三我給你一個獎勵。”
溫穗笑着說好。
結果他們誰也沒想到,那場考試,溫穗沒有做完。
考試開始沒一個小時,教室門口突然來了幾個警察,他們臉色沉重地掃視一圈,最後落在門口的溫穗身上。
“老師,溫穗同學需要跟我們走一趟。”
老師放她的行,霍希光焦急地站起,要跟她一起出去,被老師強制叫住。
“霍希光,考試沒結束,你要去哪?!”
老師死活不讓他離開,他只能隔着窗戶目送她的背影,心中,如火焦灼。
他能預感,絕對沒發生什麽好事。
溫穗見到程青的第一眼,是笑的,滿含希望的笑,她以為自己這些天浮浮沉沉的心終于可以落地。
在察覺他悲痛的神色,以及周圍人欲言又止的眼神時,她腳步瞬間凝滞。
“我哥怎麽了?”
程青,接近一米九的大男孩,在一個一米七不到的小姑娘面前,低下了頭。
“溫穗,對不起。”
“今天上午接到的報警,離這不遠的出租房發現一具屍體,死于兩天前。”
“顧麥,沒了。”
他們把她送到警局,一路,她沒哭沒鬧,只是人格外的安靜。
一進去,她看到顧青禾眼睛通紅,佝偻着背,死死攥住西裝筆挺的男人的手,似乞求,也是身處絕境最後的悲鳴。
“霍總,您看在我跟你這麽多年的份上,求您告訴我,我兒子到底是怎麽死的?”
“法醫不是說了嗎?海落因注射過量致死。青禾,小麥不小心沾染上這東西都不是我們想看到的,節哀順變吧,那孩子在我手下幹過活,他的葬禮,我會托人在C城大辦的。”
霍鎮庭右手捂着鼻,那雙和藹帶笑的眼像是真的裝滿悲傷,可明明,他另一面的嘴角,是壓不住的笑意。
溫穗像被什麽刺到了,她沖過去,狠狠推開顧青禾,也順便扯開顧青禾拉着霍鎮庭的手。
“顧青禾,你滿意了嗎?”
“當初非要把哥帶出來的是你,可你有盡到一點父親的責任嗎?我哥在這邊過的什麽日子,我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是不是你眼裏只有錢和利,那你把我們生到這個世上是為什麽啊?!為了受人欺淩,為了在異鄉猝死,屍骨寒了才被人發現嗎?”
她在嘶吼,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顧青禾心裏翻江倒海,那張不再年輕、蒼老消瘦的臉惱羞成怒,舉起的巴掌就要落下,最後在只隔咫尺時停下。
那雙晦暗無光的眼,內疚悲傷到,不敢看自己女兒的眼睛。
霍鎮庭面帶惋惜地拍了拍顧青禾的肩膀。
“孩子叛逆,說的話別放心上。”
“節哀順變吧,這幾天給你放假,不用來公司了。”
“我晚上有會,已經叫別人來接我了,你安心處理小麥的後事。”
顧青禾恭敬地道謝點頭,霍鎮庭锃亮的手工定制皮鞋即将踏出警局的門,突然被身後的程青厲聲叫住。
“站住!”
“霍先生,在死者的遺物裏發現了一本日記本,日記本裏記錄了一些跟霍先生相關的事,還請霍先生留下交代清楚。”
霍鎮庭腳步一滞,臉色瞬間變了。
溫穗慘淡的眼有了一絲光芒。
她哥哥,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
可是,面審一個小時,沒有任何結果。
霍鎮庭不愧是一手打下中國醫藥市場江山的霍氏集團掌門人,溫穗隔着玻璃看到,無論警察如何軟硬皆施,他永遠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嘴角半邊的笑意,似譏諷似無奈。
最後,程青氣急敗壞地推門而出,對上門口溫穗焦灼的眼神,無奈搖頭。
日記畢竟是主觀性的東西,霍鎮庭一口咬定沒有證據,日記裏的一切都只是顧麥惡意的诽謗。
看着霍鎮庭抖抖衣袖,悠閑坐進那輛嶄新的勞斯萊斯,溫穗的指甲深深嵌入肉裏,她憤怒地拉住顧青禾的手。
“你知道什麽?你說啊!你真要看着我哥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顧青禾扯開她的手,伸手地想摸摸她的頭,被溫穗躲去。
他笑。
“我能知道什麽。”
“顧麥怎麽死的,法醫說的很清楚了。”
“我這種沒用的父親,能知道什麽。”
說完,他挫敗地轉身,出門抽煙去了。
法醫說,死者的死相恐怖,但溫穗還是堅持要看他一眼。
冰冷的白布被掀開,他的顴骨凸起,唇色發青,幾天過去,屍體已經開始脫水,原本年輕的面孔,此刻皮膚暗黃發皺,像用了很多年的抹布。
他的眼睛是瞪大的,死死盯着某個東西,嘴巴張開很大,好像有很多話沒說完。
明明一個月前會抱住她,對她笑,陪她回家的人,此時,再也回不來了。
溫穗很後悔,後悔前幾次為什麽自己沒有快一點,至少追上他,能跟他說句話。
不像現在天人相隔,堵在心裏的一句哥哥,永遠也叫不出了。
溫穗五指都在顫抖,她把白布合上,閉上眼,默默祈禱。
黃泉路上,願有火紅的曼珠沙華相候,予你重生的希望。
來世啊,我親愛的哥哥,你同我一起,做田野裏的麥穗可好?
春華秋實,随風快樂自由地搖擺,一生,平凡而充實。
溫穗離開太平間時腿一軟,差點要摔倒,門口的程青剛好扶住她。
“這本日記算是你哥唯一的遺物,我覺得應該給你。”
日記本熟悉的封面,是她中考成績優異學校的獎勵,她送給了那年離家的哥哥。
發黃的紙頁,帶着時間的沉重,靜靜躺在他掌心。
曼珠沙華,又名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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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整理文獻和開會,所以沒來得及更新
今天晚上不出意外還會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