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馬齒苋
霍希光坐在沙發上, 溫穗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了一條嶄新的毛巾給他。
歲歲躺在他腿上睡得正憨。他頭發濕透, 小貓卻一根毛都沒濕, 一把傘也不知道他怎麽打的。
溫穗在他對面坐下,淡淡審視的眼神, 落在垂眸滿懷心事的少年身上。
“離家出走?我這地方破,容不下少爺, 等雨停了趕緊回去。”
霍希光拿起杯子, 喝了口水潤嗓子。
“溫穗,我跟我爸斷絕關系了。”
低沉嗓音, 頹然又絕望。
溫穗皺眉。
“對不起。”其中緣由他不肯多說, 沉默許久, 再次開口回了這三個字。
不大的客廳沒開燈, 格外暗沉。街道的路燈從陽臺透進來,把少年單瘦的背影投在牆上,少年佝偻着背, 一身不吭,像在等待一場無聲的淩遲。
這幅場景溫穗看得莫名心煩,她沖過去握住他的手腕,一握, 有一瞬間滞愣。
他骨架在男生中不算小, 手臂卻瘦得只有皮包骨,掌心盡是磕人的腕骨。
溫穗還是咬牙,他現在身體很虛, 她用力就被她從沙發上拉起,溫穗直接連着行李把人推出門去。
“對不起能解決一切嗎?”
“霍希光,窮人的命不賤,我愛惜我這條命,少爺身邊我不敢再往前湊了,還請您該去哪去哪。”
話音落下,她嘭地把門合上,咬牙不去看那陰然的身影,逐漸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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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這段時間她第一次情緒失控,明明知道不該遷怒于他,可她自然而然把他當作自己憤恨的發洩口。
樓道傳來家家戶戶的飯菜香,該是晚飯時間了,溫穗去了廚房。
合上鍋蓋焖菜的時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小心地撓了撓她小腿。
是歲歲。
剛才趕人時把落在地上的它忘了。
見溫穗在看它,歲歲的小腦袋不時往門口看去,像是在提醒她什麽。
不僅狗對主人的聲音味道很熟悉,相處久了,貓也是這樣。
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她目光落在那扇關緊的門上,她閉眼,深深嘆了口氣。
幾秒後,歲歲邁着歡快的步伐跟着她往門口走去。
一開門,他果然還在,就坐在樓道的階梯上,因為太冷縮成一團,聽到聲響時錯愕的對上她的臉。
像極了居民樓附近的流浪野貓,一雙漂亮的眼,脆弱又倔強的眼神。
“進來。”
她終究逃不過心軟。
溫穗等他去浴室沖了完澡,換了身衣服,再把做好的飯菜從電飯煲裏端出來,一起吃飯。
很簡單的兩個菜,酸溜土豆絲,黃瓜炒蛋,一溜兒素菜,只有黃瓜片裏的幾塊雞蛋算得上葷腥,但他吃得很歡。
溫穗剛才第一眼見他瘦的那樣,心裏莫名有火,就跟自己盡心盡力養的小白豬半路被人宰了,她一股腦把僅有的幾片雞蛋夾他碗裏,他又偏執地夾給了她。
“我吃得挺好。”
說完,埋頭狠狠扒了幾口飯,像在證明。
溫穗手拿着筷子懸在半空,突然沉默了。對面的他低頭吃得很急,但沒有一點聲音,舉手投足都很有教養。少年半濕的發,在暗沉的環境裏隐隐散發廉價洗發水的清香。
從小含着金湯匙的少爺,在她面前,粗茶淡飯也似寶,好養得很。
心裏的決定動搖了,溫穗放下筷子,叫他:“霍希光。”
他擡眼,沉靜的眼底隐藏着些許緊張。
“我這裏是廉租房,條件很差,跟霍家完全比不了。”
“房租是我爸出,生活費我自己解決,所以吃穿用度都很節儉。”
“你想清楚,你能不能吃這個苦,真要住我這?”
她說完沒三秒,對面的他還含着一口飯,不敢吞下,最後如釋重負地點頭。
“溫穗,我爸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以後不是什麽少爺了。”
“你能過的日子,我也能過。”
“溫穗,謝謝。”
你曾給予的溫暖,一次,就讓人忍不住貪婪一輩子。
我不怕前路多難,只怕身側無你。
很多年後,溫穗依舊記得那天霍希光說完後對她的那個笑容。
像玫瑰掙脫藤蔓束縛,像皎月沖破厚重烏雲,花開明豔,光芒耀眼。
一瞬,驚豔了年少時光。
霍希光就這樣住下了,一人一個房間,早上一起上學時剛好碰上對門的陸覺南,兩人臉色都很難看。
霍希光:“他住你對面?”
陸覺南:“你跟他住一起?”
那架勢,盛夏六月,周圍空氣卻像凝結了,劍拔弩張。
溫穗無奈,一臉坦然地解釋。
“房子是陸覺南幫我找的。”
“他沒地方住,我單純地收留了他。”
她費勁地分別跟兩個人解釋。
陸覺南抓住溫穗的手腕,炸毛:“你是個女孩子,跟這個禽獸住一起,他要對你做什麽怎麽辦?”
霍希光握住她手臂,二話不說把人扯過來。
“我禽獸?我禽獸會救你?”
這話把陸覺南堵住了。他這人重義氣,那天危難關頭,人霍希光趕過來時自己半條命都沒了,硬生生擋在他們倆前面,才把他們救下來。
他對他也因此有了改觀,這人病恹恹,但是個爺們兒,不像是那種沒原則沒道德的人。
溫穗頗為嫌棄地盯着陸覺南。
“我跟他一人一個房間,他在我眼裏就是病人,你腦子裏成天想什麽?”
陸覺南笑得眼睛都不見了,若有所思地對着霍希光點頭。
“也是,看他那小身板也不行。”
這一出鬧完快遲到了,霍希光冷着臉想說什麽,被溫穗拉着往七中沖,到校門口,人突然站着不動了。
“祖宗,怎麽了?”溫穗急得冒汗。
他長睫下垂四十五度,漠視蒼生的神态,別扭傲嬌地瞥她一眼。
“溫穗,我身體會好起來,以後別把我當病號。”
“還有,我是個男的,我覺得我很行。”
說完,逃也似的進了校門。
溫穗在原地呆滞幾秒,品出他話裏的意思,從來淡定的姑娘難得臉紅了,氣急敗壞地朝前面大喊:“你丫信不信我回去把你行李扔了!”
文熙聽到他住到溫穗那的消息,震驚得嘴巴都合不攏。
“才十八歲就同居啊。”
溫穗眼疾手快地捂住她嘴巴。
雖然她行得正坐得直,但這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姑奶奶,你話能說得再好聽點嗎?”
文熙笑。
跟霍希光一起長大,他什麽人品她自然清楚,她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洗澡忘拿衣服,家裏只有霍希光一個人,又是寒冷的大冬天,她沒辦法只好叫他,人站在門口給她遞衣服的時候,頭垂得跟地面平行,眼睛恨不得長在地上,還因此遞錯了方向,當時她顧不得害羞笑出了聲。
現在回想,要是這少爺沒那麽涼薄冷淡,就他那長相,說不定就成了文熙青春期的夢中情人。
“穗穗你一個女生住也不安全,少爺要保護好她哦。”文熙認真對他說。
因為落了太多課在瘋狂補作業的某人,剛才一直無視她,這次倒難得應了一聲:“還用你說。”
你瞧瞧,文熙朝夕相處也沒喜歡上他是有原因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人少,文熙悄悄把一張卡放到霍希光桌上。
“你跟霍叔吵駕搬着行李就走了,霍叔吃不好飯,現在每天都住在別墅,大晚上跑去你房間待着。”
“今早他甩了一張卡給我媽,我一猜就是他怕你在外面沒錢受委屈,你拿着吧。”
霍希光沒看那張卡一眼。
“不用,我以後不會用他一分錢。”
說完起身去了廁所。
文熙無奈,眼神投向溫穗。
溫穗聳聳肩,搖頭說道:“他不要的東西,我沒資格替他收下。”
文熙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去。
這倆人的心氣和三觀,倒莫名地契合。
期末考考完的那天,他們背着書包歡歡喜喜地去了菜市場。
高二升高三的學生,二十天的暑假已經是學校仁慈。
不過霍希光高興不是因為放假,是溫穗說他們期末辛苦,今天晚上改善生活。
現在他們中午在食堂吃,晚上回去還要學習,往往溫穗簡單地炒幾樣菜,有肉的日子很少,最常見的葷菜是各種炒雞蛋。霍希光沒嫌棄過,但長身體的男生,哪有不喜歡肉的。
菜市場很雜很亂,生腥的肉味和各種蔬果腐敗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溫穗察覺他一進去就不覺皺了皺眉,她讓他在外面等,他堅持跟着要去。
然後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看溫穗在各個攤販上讨價還價看得目瞪口呆。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們現在靠之前考試和競賽的獎金撐着,得緊着慢着用。”
他颔首。少年嘴拙不會說,就默默幫她提菜。
有攤販認識溫穗,但第一次看到這麽好看的男生跟他一起買菜,用C城方言好奇地問:“妹妹,男朋友嗎?”
隔壁大嬸拍着大腿反駁:“哪能啊,一看就是兄妹啊。”
溫穗尴尬地笑,心裏想說都不是。他跟着她,也乖巧地笑着,人間春雪般幹淨的笑容惹得大嬸心一動,免費送了溫穗一袋大蒜。
溫穗這下喜笑顏開,每到一個攤位,逢姐姐大嬸阿姨奶奶,就把霍希光推出去問價格。
他一笑,輕則抹零,重則老板眼都不眨掏一大把菜,塞塑料袋裏。
霍希光賣笑,臉都笑僵了,心裏還有點憋屈,但看她一副賺到省到心滿意足的樣子,那些別扭和尴尬都算不了什麽。
今年夏天格外熱,西瓜搶手,賣得也格外貴。
溫穗看到一路默默幫她提菜的少年,路過西瓜攤時,吞了吞口水。
“兩塊五一斤的西瓜啊!包甜包脆。”
一個西瓜至少十五塊以上,抵得上他們一餐的夥食費了。
溫穗咬牙,走過去跟瓜販說:“叔叔,買一個。”
霍希光的眼神亮了,他沒有錢的概念,在稱完重聽到一個瓜要二十二時,拉了拉溫穗的衣袖。
“等會我買瓶西瓜味汽水就行。”
溫穗驀然有點心疼,她扯開他的手,拍他肩膀,笑了。
“這些天你吃得最好的水果就是超市裏特價的蔫了的蘋果,奢侈一次,沒關系的。”
後來霍希光回想,過去那麽多年最幸福的時候竟然是跟她一起窩在那個又暗又潮的出租房裏的日子。
那次期末考考完她買了一只雞,一半炖湯,一人一碗,沒加鹽的大腿肉留給歲歲。另一半放在冰箱裏,等待下一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
還有舊茶幾前,一人四分之一個西瓜,她用勺子舀了幾口硬說自己撐了,剩下的留給他,收拾時看他舀完的西瓜皮不剩一點兒紅,莫名心酸又心疼。
那個暑假,軍區一首長太太更年期臉上紅斑一直未消,西藥吃遍,美容養膚的方法也用全了,就是不見好。陸醫生作為有名的私人醫生,自信地給她推薦了溫穗,首長家看她是一丫頭片子當場臉色就不好看,以為陸醫生耍他們,結果在半信半疑地讓溫穗用了三天藥後,首長太太的紅斑不痛不癢并開始消退,睡眠也好了很多,太太看溫穗就像看自己的寶貝閨女一樣。
她給首長太太治了七天,最後太太付了她三倍酬勞,她跟霍希光下學期的生活費有了着落。
原本她擔心錢不夠還想再去找一份兼職,結果霍希光不肯。
他賣了自己一雙全球限量運動鞋,買了一臺電腦,在家裏裝好網線,開始線上家教。
平臺負責人開始還猶豫要不要錄用一個高中生,畢竟他們線上老師大多是985,211大學的學生,後來霍希光直接亮出七中一學期的成績單,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他們瞬間簽了。
他主要給成績優異但追求拔高的學生講課,他不會什麽軟言軟語,講題快準狠且高效,很快成為平臺的名師,家長搶着預約他的課,工資也從一小時50漲到100,他每天要工作十五個小時,後面嗓子快說不出話了。
溫穗實在看不下去,搶了他的位置,逼他去床上睡一會,說她來講。
他眼神表示懷疑,溫穗挑眉,回一句:“期末我第一你第二,有什麽不服?”
霍希光無奈只好答應,教會她操作後躺在床上,沒有五分鐘,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溫穗嘆氣。
戴上耳機,溫穗說了一句:“你好。”那邊傳來驚嘆:“我艹。”
“小姐姐?霍老頭呢?”
是個男生的聲音,聽聲音像個開朗歡脫的人。
溫穗聽着稱呼笑了。
“他太累,睡了,我跟他同班,代他上一次課。”
“唉,我就說霍老頭太拼了,明明就比我大一屆,自己是個小屁孩,還硬說自己要賺錢養家。”
“小姐姐,霍老頭說他不想讓女生大熱天去打工,所以自己要把她的那份錢也賺出來,你就是那個女生吧?”
“別問我怎麽知道的,你之前叫他吃飯我聽過你的聲音,我記得。”
“我問他是不是女朋友,他說不是,我又問他是不是喜歡你,他還死鴨子嘴硬不承認。”
他像個小話痨,一說就止不住,溫穗清清嗓子,尴尬地打斷他:“那個……你為什麽叫他霍老頭啊?”
他哈哈大笑。
“因為我物理老師是個老頭,霍老頭講課的語氣跟他賊像。”
“那你為什麽還找他上課。”
那邊的語氣稍微變得正經,帶着崇拜。
“因為他聰明,什麽難題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兒。而且他不講廢話混時間,實實在在給你上課,你認真聽絕對有提升,我可是他的死忠學生。”
“霍老頭在這個平臺火了,他的課現在一課難求!”
溫穗笑,心裏莫名有些小驕傲,這倒是他,不輕易做一件事,一做,絕對出色。
給那邊的小屁孩講完,已經晚上八點,他們還沒有吃晚飯。
溫穗看床上的人,他還在沉沉睡着,像個孩子,把空調被踢了。
溫穗彎腰把被子給他蓋好,望着他睡臉,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發。
“要養家的霍希光,辛苦了。”
隔天晚上,她意外接到小旭的電話,小旭委屈巴巴地在那邊問:“姐姐,你暑假也不回來嗎?”
電話那頭傳來溫玉梅罵罵咧咧的聲音。
“給她打什麽電話!我就當沒生她這個女兒!”
溫穗的眼裏動容,餘光落在對面默默舀西瓜的霍希光身上,暫時沒有給那邊答複。
他不會做飯,做家務也毛毛躁躁,她不忍心留他一人。
結果第二天,她手機收到一條短信,說她已經訂好了去H市的高鐵票。
她驚愕地去找霍希光,後者笑着在她手裏塞了五百塊錢。
“今天我發工資了,現在我很有錢,記得給小旭和阿姨買些禮物。”
“那你呢?”溫穗皺眉。
“我去跟陸覺南那小子混幾天,雖然他做的飯連歲歲都不吃,但餓不死的。”
少年不知覺個頭蹿高了很多,溫穗在他面前,只能微微仰頭看他,看他眼底溫柔的笑意,她莫名心痛。
跟他相處越久,她越記不得他當初的樣子,是如何冷戾,如何抛棄着世界,獨自悲鳴。
是她讓他學會熱愛這個世界,可窘迫少年傾囊而出的溫柔,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咬牙,突然打開他的衣櫃,把他常穿的幾件衣服扔在床上。
“溫穗,你幹什麽?”
她笑,杏眼兒淌亮,明澈真摯。
“不幹什麽,幫你收拾行李,跟我去辛夷鎮住幾天吧。”
他站在那像是手足無措,可幹淨的眼睛,暴露了他暗藏的歡喜和激動。
“我去?我該以什麽名義去?”
溫穗嘆氣,回望時嘴角不自覺帶上頑皮的笑意。
“這個問題,霍希光同學這一路你好好想答案。”
明明上次離開C城回辛夷鎮,她提着行李,背影利落不帶留念。怎麽這次,僅僅幾天,她卻不忍心再看到他默默目送的孤獨背影了呢?
大概是青春給予了年少最懵懂真摯的心軟,最孤注一擲的任性。
這一章的中藥名我随便找的,因為翻了半天書也沒發現合适的中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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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評論已發紅包,謝謝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