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關

立在湖岸,古樟遮日,且惜愁只覺西湖水上涼風微拂,将她儒巾的帶子輕輕吹亂了開來。她的右手執着一把折扇,左手卻悠然負在身後,望着數十步外那幢望湖樓。

她身邊是個普通之極的茶攤,一張舊得褪漆的桌子,一老一少兩個江湖人打扮的漢子,正面對面坐着飲茶。且惜愁無言看着望湖樓,這兩人的話卻一句一句不時傳入耳內。

只聽那少年道:“他奶奶的,不過是幢破樓,有什麽好看,老子趕到江南不是喝茶看風景來的,還是趕快去破竹山莊要緊。”

那中年男子道:“何必心急,不來便罷,既然千裏迢迢到了江南,不上望湖樓看看豈不可惜。你我都是用刀的人,不能親眼看到天下刀尊用刀,看看刀跡也好,說不定大有裨益。”

少年不以為然,道:“天下刀尊再厲害,一道刀痕,能稀奇到哪裏去。老周,你常吹自己見多識廣,這時候怎麽反倒大驚小怪起來。”

老周并不生氣,哂道:“武林人士路過錢塘,誰不去望湖樓。六年前天下劍首刀尊在望湖樓裏聚會,切磋武功,兩位的刀氣劍氣,在望湖樓後的山石上劈出的刀劍雙痕足足深到幾尺。據說六年來不少高手都曾在刀劍痕旁邊試自己的老底,卻再沒人能超過兩位老人家。像咱們功力淺的,試刀是不敢,瞻仰瞻仰前輩風範,有什麽不好?”

少年道:“既然這樣,為啥不進去樓裏,在這裏幹喝什麽茶!”

老周搖搖頭,眼神瞄瞄望湖樓門外站着的十幾個青衣壯漢,低聲道:“你看,那是半截刀燕門主的手下,金陵七劍也在裏頭,紮手的人物不少,咱們何必趟他們的渾水。”

少年年輕氣盛,然而,聽到燕門主和金陵七劍,畢竟都是傳說中的高手,咽了口唾沫,強按着不吭聲了。

“嗯?”且惜愁心中微動,拇指稍撥,手中折扇開出一半,正在沉吟,卻見望湖樓外一陣小小的騷動,是七個攜劍的青年魚貫而出。望湖樓的夥計忙不疊送出衆人坐騎,七位年青劍客牽着自己的駿馬,相互低聲說着些什麽,不徐不急地離開了。

且惜愁的眼神随着那幾個青年劍客走了一程,再回過目光,卻又見兩位面容清癯的背劍老者,往望湖樓內緩緩走了進去。

只聽老周又低聲對那少年道:“你看,這些人跟咱們一樣,必定都是去破竹山莊之前,順道來這望湖樓看看。”

少年忽然笑道:“不知天下劍首刀尊,會不會去破竹山莊?”

“唉……”老周嘆了口氣,搖頭道,“只怕不會見到二位老人家。我聽說刀尊已經退隐多年,劍首更在六年前便不知所蹤。甚至還有傳說,說劍首他老人家已被仇家殺害,所以才會在六年前突然失去消息。”

少年道:“老周,這傳說顯然是謠言了,當年刀尊劍首威震江湖,以天下劍首的劍術,怎麽會被殺,誰又殺得了他?”

老周苦笑道:“這也不一定,江湖哪有說的準的事,再好的武功,總也有失手的一天。‘一将功成萬骨枯’,有天下劍首白雲劍這個名號,就有無數死在他手裏的人,當然也就有數不清的敵仇。”

且惜愁聽到這裏,将扇合攏,微垂眼眸,思索了片刻,便側過身,沿着湖岸緩緩踱了出去。正是西湖五月天,湖上随處片片重疊的荷葉,不少荷花也已開了,在一堆墨綠的荷葉之後,“嘩啦啦”幾聲,一艘小船撥開水面,慢悠悠劃了過來。

“客官要乘船麽?”船上那戴鬥笠的老叟搭讪問道。

“唔。”且惜愁道。

老叟便将小船更靠湖岸。“客官是游湖呢,還是渡湖?”

“渡湖。”且惜愁想了想,道,“南屏山。”

欸乃一聲,小船劃開水面,朝湖中央吱吱嘎嘎地移了過去。且惜愁立在船尾,望着越來越遠的望湖樓。“不料重游舊地,竟過門不入。”她暗中這樣想,搖頭無聲一哂。

西湖并不太大,小船悠悠劃了兩刻鐘,對岸的南屏山便已清晰可見。一時泊岸,且惜愁收起折扇,付妥船資,沿着一條彎曲小徑,走出沒有多遠,淨慈寺便近在咫尺。南屏晚鐘是錢塘勝景,不少游人香客在此地流連,且惜愁從他們身邊緩步而過,穿出寺院,踏入了南屏山。

西湖四周的山都很矮,卻也是連綿地延續,好像直到很遠的地方。且惜愁覺得錢塘之山最大的妙處在于,山下仍是熱鬧的集市,熙熙攘攘;一入山林卻靜谧幽僻,仿佛別有洞天。

既隐于市,亦隐于野,杜西洲的眼光向來要比她好。

且惜愁負着手,一步一步踩着山間青苔小道,慢慢尋到了杜西洲的居處。那裏仍是三棵老桂,兩間舊屋,一所竹亭,多年未訪,半點不變。

竹亭所在,下望寺檐,遠眺西湖,亭下設了一桌,一個藍衣短打的男子,正背着身,面朝湖景作畫。且惜愁踏完最後一級山階,立在竹亭之外,右手折扇輕輕敲着自己的左掌心,一言不發看着他的背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男子筆尖稍頓,并不轉身,只有些不耐煩地道:“喂喂喂,門口那個,讨水在左屋,問路不清楚,聊天沒工夫,送客!”

且惜愁折扇一張,緩緩地道:“西洲,我就在等你有工夫的時候。”

杜西洲顯然一怔,突然将手中畫筆一甩,轉過身來。

“喲,原來竟是愁哥!”他看了且惜愁半天,方才略帶驚異地道,“多年不見!”

且惜愁搖扇道:“莫非你已經認不出我?”

“就是因為你半點沒變,我才覺得驚奇。”杜西洲上下打量着她,“六年前望湖樓一別,算起來你今年是……是多少歲?”

且惜愁哂道:“何必提年紀。”

杜西洲轉過身,将畫桌一推,從旁邊拉過兩張舊竹椅,搬到蔭處。“六年不見,穿男裝的愛好沒變,惜言如金的脾氣也沒變,早跟我打聲招呼不會?何必悶葫蘆一個杵在門口。”

且惜愁微微一笑,走過去,在椅中坐下。

杜西洲道:“你坐着,我給你倒壺涼茶。”一邊說,一邊快步進屋,又拖了張小竹幾出來。幾上擱着茶壺茶杯。

茶具是很普通的白瓷,茶葉是很普通的龍井,且惜愁自己倒了半杯,端起淺飲半口。

“我說愁哥。”杜西洲也坐了下來,看着她,看了半天,問道,“你怎麽有空上我這裏來,那時咱們分手的時候,你還說……難道六年的時間,你練成了‘不收’?”

且惜愁道:“‘不收’不成不出關,六年前我說過。”

“喲,好友愁哥。”杜西洲道,“那我真是榮幸,你一出關就直奔錢塘拜訪我來。”

且惜愁啜着茶水,想了片刻,擡頭道:“實際上,我來取六年前寄放在你這裏的東西。”

“惜愁!”杜西洲打斷了她,提高了聲音,“你怎麽一點不客套,何必說的這麽直白?給我留點遐想不是挺好?”

且惜愁微微一笑,道:“我原本覺得對你不必客套。”

杜西洲搖搖頭,嘆了口氣,道:“算了算了,你這個人,我也知道。不過愁兄弟,你一出關就找我要家夥,是不是太心急了點。難道你在桃林築過的太平日子不好?你不繡花吧,天天釣釣魚打打鳥,要實在閑得慌,天南地北遛一圈散散心,你還要那玩意幹啥?難道要再出江湖?”

且惜愁微一颔首。

杜西洲看着她,片刻,問道:“為了葉平安?你要為他報仇?”

且惜愁眼簾微垂,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那時在望湖樓,葉平安跟我說過一句話。”

杜西洲道:“哦?什麽話。”

且惜愁道:“報仇。”

杜西洲不禁一怔,想了很久,忽地笑道:“嘿!一句話,我知道那句話!”杜西洲看着她道,“那時你們倆比試也比試過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頭也暈了舌頭也大了,你說你要回桃林築閉關練‘不收’,葉平安那小子本來話就多,喝到那樣,就差沒地上亂爬——‘惜愁你好好練,我将來要有個好歹,靠你給我報仇!’”

杜西洲怪腔怪調學着葉平安的醉話:“那不過是喝醉以後的玩笑話,戲言而已。”

且惜愁淡淡一笑,道:“戲言也是我的承諾。”

杜西洲送到唇邊的茶杯忽然一頓,過了一會,哂道:“惜愁,你這個人就是太認真。不過有你這樣的朋友,葉平安也算值了。”

且惜愁道:“你也是我的朋友。”

“哈!”杜西洲飲了口茶道,“罷罷罷,我也是你的朋友,不過只是一起喝茶扯淡的朋友,我還不想有你給我報仇的一天。既然你記挂着葉平安那小子的事,想必已經故地重游,去過了望湖樓?”

且惜愁點了點頭:“嗯。可是望湖樓裏進出的江湖人很多,所以我沒有進去。”

“怕被認出來?”杜西洲揶揄道,“照我說呢,愁哥,你退隐這麽些年,正巧可以上望湖樓出出風頭。”

且惜愁只是一哂,喝着茶不言語。

杜西洲也片刻沉默,卻忽然輕輕嘆了口氣,有些認真地道:“惜愁,聽我的,不要去報仇。”

且惜愁問道:“為什麽?”

杜西洲道:“江湖變數太多,你、我,誰也料不到會發生什麽,一步江湖無盡期,哪怕……”說到這裏,故意将語氣一頓:“哪怕你是天下刀尊流水刀!”

且惜愁沉吟片刻,道:“西洲,這件事勢在必行。”

杜西洲道:“葉平安是怎麽死的,誰設計殺了他,你根本都不知道。”

且惜愁道:“你知道。”

“喲!愁哥!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對你真是死了心,原來你趕到我這裏,一來為取刀,二來就是為了打聽這個消息?愁哥啊愁哥,葉平安那小子是我的前情敵,你難道不知道?”

且惜愁道:“哈。”

杜西洲嘆了口氣:“你莫給我打哈哈,算了,既然你已下定了決心,我……唉……”

且惜愁道:“多謝。”

“為什麽謝這麽快?”

且惜愁道:“我了解你。”

杜西洲苦笑道:“被你了解其實不是一件好事。”他擱下茶杯,站起來扯過一張剛才作畫的畫紙,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名字。

然後他将紙遞給且惜愁。

“這幾個人,”且惜愁浏覽着名單,問道,“怎麽殺得了葉平安?”

杜西洲道:“所以我勸你,退隐不易,不該再入江湖。葉平安即使是天下劍首,照樣死在這四個人的手裏。這四個人裏面有兩個,說起來還是葉平安的朋友,把他騙到長江的船上,再一把火燒了船,把他逼到江裏。葉平安的水性雖然不錯,水下的劍法畢竟受制,十來個水鬼,一起結果了葉平安的性命。”

且惜愁道:“多謝。”

杜西洲苦笑道:“你是替葉平安謝我麽?不用謝,其實葉平安那小子也是我的朋友,不過報仇這件事我幫不了他。”

且惜愁道:“刀者有刀者的堅持,你的堅持就是不動刀。”

杜西洲道:“噫,在天下刀尊面前,提什麽刀?”

且惜愁擡頭看了他一眼,卻什麽都沒說,只淡淡一哂。

杜西洲哈哈笑道:“我有獨門絕技西瓜刀,死在我刀下的西瓜不計其數。愁哥,你等着,我給你剖個西瓜吃——你即使要走,也不急在一時半刻,吃完瓜我再給你取刀。”

且惜愁點頭道:“好。”

杜西洲是個可以托付的朋友,且惜愁有時會想,假如當年她先遇到的是杜西洲,說不定她這一生便有很多不同。

可是她先遇到的是葉平安。

天下劍首白雲劍,跟她完全是兩種類型的人。天下劍首追求的劍道,是以道義為己任的責任,他的劍有時候是為了整個江湖的弱者。

劍者心存正氣,俯仰無愧于天地,葉平安的江湖路有他自己的準則。

而她追求的,不過是刀的本身。

她也并不是一個喜歡強求的女人。

所以他們碰面的機會很少,即便偶爾遇見,在一塊兒的時間也都很短;他們兩個彼此毫無負擔,他們甚至不需要對方的牽記與擔憂。

于是天下劍首白雲劍,天下刀尊流水刀,終究只不過是朋友。杜西洲曾經說:“惜愁,你跟葉平安那小子,君子之交淡如水,相互敬仰比相互愛慕要來的多。”

杜西洲取出了放置流水刀的刀匣。簡樸的木匣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即使杜西洲将它搬出來,用袖子拂過,木匣的縫隙、搭扣,所有角角落落的地方,還都看得出白蒙蒙的灰與蛛絲痕跡。

杜西洲撥開鐵片,緩緩開啓刀匣,只見青色狹窄的流水刀躺在陳舊的絲絨上,顏色已有些黯淡,晦暗無光。

“當時你這麽堅決地發誓練‘不收’,還把刀交在我手上,我以為你是下定決心要封刀,回桃林築退隐。誰知道還有把流水刀挖出來的一天。六年不用,流水刀生鏽了喲。”杜西洲看着匣內之刀,搖搖頭。

且惜愁右手握住刀鞘,将刀取了出來,她左手也按到鞘上,順着鞘緩緩撫到刀柄,然後用力一抽,青冷的刀身登時露出半截。

一道青色柔和的光芒瞬時躍出,又瞬時收斂,杜西洲再看時,流水刀已仿佛剎那間重新有了生命,潤澤的光彩上下流動。

且惜愁低聲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杜西洲忽然輕聲一嘆:“重新聽到這句詩,惜愁,我知道你是下定決心了。不過我還想請你再考慮一下,退隐不易,你真的要再去江湖?”

“嗯。”且惜愁道。

杜西洲道:“我勸不了你,不過……”

且惜愁道:“我明白。”

杜西洲忽然一笑,道:“既然你明白,我就不多說什麽了。走吧,我給你餞行。”

且惜愁道:“多謝。”

“惜愁。”他看了她半晌,忽然叫了她一聲。

“嗯?”且惜愁問道。

杜西洲道:“你若是有個什麽好歹,我不會為你報仇的。”

“好的。”且惜愁道。

杜西洲嘆了口氣:“愁哥,離別在即,你難道不會多說幾句話,增加一點傷感的氣氛?”

且惜愁嘴角一揚,輕輕一笑:“哈。”

杜西洲問道:“哈是什麽意思?”

且惜愁道:“咱們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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