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決戰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稍微有一點江湖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兩句詩。實際上,這兩句詩不僅僅是詩,還是近年來江湖上最有名的一個劍客。

六年前破竹山莊刀劍大會的試技臺,當時最強三個劍派的掌門,在大庭廣衆之下,被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擋住。這個青年劍客腰插玉笛,居中而站,連寒暄都沒有寒暄,只說了六個字:“你們一起上吧。”

于是衆目睽睽之下,三位德高望重的長輩一起敗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淩霄劍派的掌門原本性情剛烈,一時激憤,當場揮劍自盡;另兩位掌門,據說一個立誓從此不再用劍,另一個又羞又氣,回去不久也得病一命嗚呼了。

淩霄劍派小有勢力,掌門自盡後,門人群情激憤,與不少交好的同道将破竹山莊掘地三尺,卻搜不到那青年劍客的一絲行跡。

青年本一戰成名,卻莫名失蹤,直到半年之後,破竹山莊的事漸漸冷了下來,那青年又突然出現在黃鶴樓上。

據說那正是一個清冷的雪夜,黃鶴樓上有半輪明月,黃鶴樓外有十裏梅花。

不遠處梅樹下賣宵夜馄饨的老漢,那夜聽見樓內傳出悠悠蕩蕩的笛聲,初時婉轉,既而清越,音律動人心魄,穿透了雲霄。他正聽得發呆,剎那間,無數梅花被笛音所催,缤紛而落,宛如下了一場暴雨。

那高高的黃鶴樓,這時一道颀長的黑影掠出,黑影立在黃鶴樓飛檐的邊沿,在月夜下孤獨直立,老漢眨了眨眼睛,黑影卻忽然如同天上的神仙,憑空便消失了。

半刻鐘之後,醒過神來的老漢大着膽子往黃鶴樓裏探去,卻只見樓內的牆壁上墨跡淋漓題着兩句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除此之外人音杳然。

這一晚于是改變了江湖。霍江城與他的五月劍、與他的劍法“落梅花”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無數武林人士趕往黃鶴樓瞻仰牆壁上的題詩。“落英馄饨”驟然成為風頭最勁的小吃,據說當年洛陽紙貴,黃鶴樓所在之地馄饨皮居然漲到了一兩銀子一斤,無數面粉商紛湧而上,改做馄饨皮的生意。

這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傳奇,然而只有極少的幾個人才能猜出霍江城夜上黃鶴樓的用意。世人并不知道,原來就在蛇山的後面,埋葬着天下劍首白雲劍。

原來那夜的笛聲,是在挑釁一個其實已經終結的時代。

且惜愁不知道這個“玉笛落梅花”的典故,也并不知道典故裏更深層次的意思,其實她若知道了,也并不會在乎,葉平安對她來說,是值得交往的朋友,她覺得白雲劍配得上她的流水刀,其餘的一切,對她沒有意義。

且惜愁獨自站在長江之畔,這時已月明星稀。江風嗚嗚地吹過她的臉龐,吹亂了她的發髻,有幾束青絲悄然散落,又在風中揚起。

且惜愁右手緩緩摸到流水刀的刀柄,用力一握,徹骨的疼痛忽地直竄而上,手心感覺登時麻痹。被毒酒侵蝕的雙掌竟開始潰爛,暗紅的血從破損的皮膚內不斷滲出,星星點點,粘到了她的衣衫。

“我決不會拿不住刀。”她心中這樣想道。

她拔出了流水刀。

流水刀青色的刀芒在江岸的月光下隐隐流動,仿佛應和千古連綿不絕的江聲。

“葉平安,我答應過的事,從來不會做不到。”且惜愁對着江心芳草萋萋的沙洲,暗自說道。她把外衣的衣角撕成長長的布帶,用牙咬住帶子的一頭,慢慢地,将流水刀的刀柄與她自己的手掌緊緊綁在一起。

她用的力量很大,不一會,暗紅的血便透出布帶,洇了開來,然而她握住了刀。

月光已将江畔所有五光十色的事物滌蕩成一片銀輝,她微微仰頭凝視明月,等待不久之後将會找來的敵人。

霍江城來的比她想象中要快。

在江風急促的嗚嗚聲裏,她能分辨出一個極輕的腳步。腳步也很緩,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直到距離十步左右,來人方才停下。“天下,刀尊。”來人用一種很奇異的腔調,混合着敬畏、蔑視與自負,一字一字地道。

且惜愁望着夜幕下茫茫的江水,“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你可知道天下劍首白雲劍,六年前就死在此地上游不遠之處?”來人忽然這樣問道。

且惜愁淡淡一哂,反問道:“如何?”

“天下刀尊,你如今身中劇毒,雙手重傷,不能用刀的刀尊,難道不怕重蹈白雲劍的覆轍?”

且惜愁轉過身,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見一個穿着黑衣的青年,身材削瘦,嘴角含着冰冷的笑意,眼睛卻閃出陰狠與隐隐興奮的光芒。“霍江城。”她道。

霍江城的右手一直按着劍柄,他将眼神緩緩移到且惜愁握刀的右手,當看見流水刀用透出血的布條固定在她的手上時,嘴角冷酷的笑意便不由自主變得更深。

“哼哼哼……”停頓了片刻,霍江城忽然壓着聲冷笑起來。

他用一種狂妄的語氣,冷笑道:“六年前結束了一柄劍,六年後,我要再結束一把刀。”

且惜愁負着左手,持刀的右手自然地曲在身側,并不作聲。

霍江城盯着她,半晌,用極緩慢的動作一節節抽出腰間的五月劍,待劍離鞘,他舉起長劍直指且惜愁,然後語氣喟然,仿佛充滿遺憾般說道:“天下刀尊,你可知六年來我未曾一敗。”

且惜愁淡淡笑了笑,道,“我不知。”

霍江城眼中寒光一閃。“哦?哈哈哈哈……”他大聲笑了起來,“天下刀尊,讓我猜猜你的情況,你凝不住真力,至于你的手嘛,六個多時辰的腐蝕,必然已失去了感覺。”

且惜愁看着他,不置可否。

“所以,”霍江城道:“這一戰,我也不會輸。”

他将直指且惜愁的劍轉了個角度,冷冷地道:“高手過招不需多,天下刀尊,你說我在幾招之內可以刺穿你的心髒?”

且惜愁道:“你不是高手。”

霍江城嘴角又露出冰冷的笑意,濃烈的殺氣從他周身陡然散出,他漸漸放低了身體的重心。

且惜愁仍舊站在那裏,站得很直。江風原本将她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此時翻飛的衣袂卻忽然全部靜了下來。

“一招。”且惜愁道。

“喔?一招即死,是你的預言麽?”

“嗯。”且惜愁神色如常。

霍江城的眉心漸漸聚攏,露出狠戾的表情,他将适才緊緊凝聚的真力倏地放開,借着這股巨大的力量,人如電光,射向且惜愁。

計算極其精準,五月劍集中的力量達到頂峰時,正巧離且惜愁兩步之遙。

且惜愁避不開。“落梅花”劍法的精髓,便是劍氣可以籠罩極大的範圍,比如刺中一朵梅花,整株梅樹的花朵都會落盡。

且惜愁也擋不住。霍江城清楚地知道,她的真力已受到完全的制約,而且她握不住刀!

流水刀柔和的青光微微一閃,且惜愁低聲道:“桃花流水杳然去……”

她橫過流水刀,一舉格住五月劍,在巨大的沖力下,綁住流水刀的帶子“嘶”的一聲,全部從中斷裂,流水刀從她手中脫出,遠遠地被甩了出去。

然而她并沒有停止速度,她迎着五月劍的劍鋒掠上,在碰到劍刃的剎那,她的身體化成千百個連續的影子,宛如急流,迅速從霍江城的身側滑過。

血霧驟然彌漫,一時卻分辨不清究竟是誰的血。

兩道人影擦身而過,瞬間相互分開,直至又距離十步方才一起立定。

且惜愁的左肩被五月劍刺出極深的一道傷口,她方站定,鮮血便“噴”的一下,汩汩地湧出,瞬間染紅了她的半邊衣衫。

可是霍江城毫無傷痕,他緩緩轉過身,面向且惜愁,露出冷酷的笑意。

“握不住刀,就是握不住命!”霍江城冷冷地大笑起來,“天下刀尊,你已經敗了!”

随着他的動作,就在那猝不及防的剎那,他的左頸突然迸開了一條極細的傷口,霍江城并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得意地笑,傷口“嗤”地噴出一條血線,那血零零落落,灑到了他的肩上。

且惜愁低聲道:“……別有天地非人間。”

霍江城還在收不住地放聲大笑,眼中卻猛地露出一絲恐懼。

“我說過,一招。”且惜愁的聲音平靜依舊。

霍江城的笑聲停頓,喉嚨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他的眼珠瞪了出來,好像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僵了片刻,他仰天倒了下去,雙眼還圓圓地睜着,右手還緊緊握着五月劍。

且惜愁不由冷笑了一聲,她将右手小指放到唇上,用牙齒拔出一枚桃花刃。

她在固定流水刀的時候,早已在小指裏嵌了一枚鋒利的桃花刃。

霍江城的屍體還留着驚訝與恐懼的表情,且惜愁看了一眼,又毫無笑意地一哂,往被抛在遠處的流水刀走去。她的左肩與手指血流不斷,血珠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在與霍江城擦身而過的剎那,被她強制凝聚在一起的真力此時完全散盡,短時間內她再也無法提動丹田之氣。她跨出兩步,已覺腳步虛浮,待走到流水刀旁,拾刀時一彎腰,竟忽然難以支撐,登時跪倒,立不起來。

直休息了很長時間,方才慢慢站起,這時發覺原來自己的聽力也受到了影響,一個身着藍衣的俊雅少年,已立在她的跟前。

這藍衣少年正是無仇,他看着且惜愁,用一種複雜的眼神。

“天下刀尊。”無仇看了她半晌,方才道。

且惜愁淡淡道:“哦?是你。”

無仇的目光又移向霍江城的屍體:“師父犧牲自己的性命,用自己做引,誰知結果仍是他被你所殺……天下刀尊,你可知你中了什麽毒?

且惜愁道:“屍毒。”

無仇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問道:“你知道?”

且惜愁平靜地道:“我可以推斷。”

無仇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詫,又看了她半天,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霍江城是我師父的兒子,護子之心,你可以諒解麽?請你原諒我的師父,實際上他很愧疚。”

且惜愁道:“死人不需要原諒。”

無仇一怔,不禁迸出一絲怒意,“唰”地抽出了長劍,問道:“你難道不怕我現在殺你麽?”

且惜愁擡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她捂住左肩的傷口,轉過身,往前方一步一步緩緩地離去。

見她一言不發地離開,無仇怒意更甚,立刻追了上去,攔在她的前面。

此時月亮已升到中天,柔和的月光傾灑在她染滿鮮血的身上,卻有一種極為特殊的魅力。無仇不禁微微一愣。

兩人沉默片刻,無仇對着她,字字句句地道:“天下刀尊,總有一天,我會為師父報仇,明刀明劍地殺你。”

且惜愁道,“我等你。”

無仇還劍入鞘,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木匣,抛給且惜愁:“這是解藥,師父叫我給你。”

且惜愁接住匣子,再擡頭一看,無仇已用起輕功,掠到了很遠的地方。

江風還在嗚嗚地吹,吹亂了她的頭發,和她儒巾下的絲帶,且惜愁默然望去,只見沙洲寂寂,江心月白,岸上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有冥火般一點微微的光。

“哈,平安,難道是你麽?”且惜愁忽然這樣想,随即自嘲般搖搖頭,垂下眼眸緩步而行,半晌,她輕輕嘆了口氣。

沿着江岸走了片刻,前方卻又有一個黑衣人擋路,黑衣人手上拄着刀,紋絲不動立在風中。

且惜愁露出了驚詫的神情。“是你?”她詫異地道。

“喲!好友愁哥!喲!天下刀尊!怎麽這般狼狽?怎麽這般垂頭喪氣?”黑衣人故作驚訝地叫了起來。

“西洲……”且惜愁看着他,微一苦笑。

杜西洲卻不客氣,緊追不舍地譏諷道:“愁哥,破竹山莊你老人家殺沈仲天,是多威風多煞氣,現在怎麽搞成這個樣子啦?”

且惜愁笑笑,并不答話。

“那時是怎麽跟你說的?”杜西洲道,“他們既然能害葉平安那小子,多少必有些本事,所以你一定不能打草驚蛇,你倒好,轉身一出錢塘城,就大張旗鼓地來了。”

且惜愁道:“我大意了。”

杜西洲本還想趁機再刺她幾下,卻見她一臉寞落、心緒低沉的表情,登時也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搖搖頭,不說話了。

且惜愁看向他手中的刀,問道:“你的刀?”

杜西洲道:“我本來就有刀,怎麽啦?”

“你……”且惜愁沒有說下去,頓了片刻,道,“抱歉。”

杜西洲哈哈一笑,道:“愁哥,我知道你不會說話,這兩個字我就當作有千言萬語,收下了。”

且惜愁問道:“你幾時來的?”

“我嘛,哈哈,反正你殺霍江城的時候,我就在一邊觀戰。”杜西洲道,“我說好友愁哥,你也太能拼命了吧,我在旁邊看着,都出了一身冷汗。我就奇怪了,怎麽會認識像你這樣的女人?”

“噫,西洲……”

杜西洲哈哈笑道:“我還沒壓驚呢。你的流水刀抛出的時候,本以為你的‘刀,回溯’又有了新的變化,誰知道打了個弧就那樣飛出去了,你還往劍尖上沖,如果不是你沖得太快,我的刀就拔hexie出hexie來了。”

“幸好我的速度還算快。”

杜西洲道:“喲喲喲,愁哥,你算在講笑話麽?哈,罷了罷了,走吧,你傷得不輕,回南屏山讓我想想辦法,否則天下刀尊再握不住刀,麻煩就大了。”

且惜愁道:“嗯。”

遠處那點如冥火般微弱的光在他們談話間急速地靠近,原來是白三舉着火把奔了過來。白三急匆匆跑到兩人面前,忽見且惜愁的身上染滿了鮮血,不禁焦急,問道:“前輩,你沒事吧?”

杜西洲道:“沒事當然不可能。我說老弟,請你雇的船可雇好了?”

白三道:“已雇妥了,就停在黃鶴樓旁的那個渡口。”

“唔,”杜西洲道,“那走吧。”

且惜愁微一點頭,她仍舊捂着左肩的傷口,腳步緩緩往渡口方向而行。杜西洲只在她半步之外,借着江畔明亮的月光,杜西洲側頭去看她的眉目。

“惜愁。”杜西洲忽然叫了她一聲。

且惜愁也側過臉去看他。

杜西洲道:“惜愁,這回養傷,就在南屏山多待些日子,我可以請你嘗嘗西湖的特産桂花藕粉,其實桂花茶的味道也很不錯。”

且惜愁道:“好。”

杜西洲又道:“人說錢塘之景,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又不如雪湖,西湖景色是下雪天最美的。”

且惜愁道:“什麽?”

“哈哈哈,”杜西洲笑了起來,扶住她沒有受傷的半邊胳膊,道,“沒什麽沒什麽,惜愁,咱們走吧。”

白三卻微微一怔,腳步停住,落在他們的後面。只見長江之畔,月色之下,這兩道靠得很近的人影漸行漸遠,緩緩地,模糊在黑夜之中。

—— 完 ——

作者有話要說:

花癡了,最近熱血中……= =

我愛惜愁。

————不負責任的分割線————

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的詩。

“《落梅花》本笛中曲也。”

這裏寫的梅花落一地,是我瞎掰 = 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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