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陶:本章無我
◎“魏樂楓”把她掼倒在地,擡腿踢向她的腹部!◎
那是瞿雁住進精神病院之後的事情。喬慎六七歲的時候, 聽見喬堅毅在庭院裏用一種非常陌生的口吻說話。
“最後一次警告,你知道忤逆我會有什麽後果。”他背對兒子,從咬緊的牙關裏擠出聲音, 冷靜且冷酷。
手機裏傳出女人的哭聲。喬堅毅挂了電話。
喬慎開始在意, 他害怕将有另一場針對自己的事故滋生。他越是觀察,越是捕捉到喬堅毅在各個角落裏隐晦的言辭與通話。有時候是甜蜜的,但更多時候, 父親在發怒。冷冰冰的聲音,石頭一樣結實的句子,即便是不懂句中意義的喬慎,偷聽時也感到背脊發冷。
這是不能告訴母親的秘密。但喬慎後來發現, 宋知雲早就知道一切。在吃飯的時候、全家人一塊兒玩的時候,會讓喬堅毅離開座位到一旁接聽的, 就是這種帶着秘密的電話。宋知雲一張臉會迅速變冷,目光追上喬堅毅背影。她毫不示弱, 筆直盯着喬堅毅消失的方向, 直到喬堅毅收線走回來。
父母之間無聲地交換目光。太小的時候喬慎難以察覺那些激烈沖撞的眼神有什麽深意。
“你知道什麽是‘賤人’嗎?”說話做事從來都體面優雅的宋知雲,在喬堅毅又一次離座接電話的時候忽然問喬慎。
年幼的喬慎一口生日蛋糕才塞進嘴裏,怔怔看母親。
宋知雲化了美麗的妝, 做了好看的發型, 切蛋糕之前一家三口還拍了和美幸福的合影。但問出這句話的宋知雲獰然如困獸:“你爸這樣的,就叫作賤人。”
仿佛開啓了某種不可說的開關,宋知雲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她頻密地跟喬慎傾吐喬堅毅的種種不好。在母親的口述中, 喬慎了解了另一個面目可憎的父親。喬堅毅會抱他、親他, 像以往一樣和他玩, 但喬慎難以再跟他親昵起來。靠近喬堅毅的時候, 宋知雲圓睜的眼睛會浮現在喬慎面前,他不止一次被母親的表情吓哭。
喬堅毅還是知道了宋知雲做的事。他指着宋知雲,完整地喊她的名字,這是一種威脅。父母談了什麽,喬慎聽不清楚,只曉得書房裏關着兩頭暴怒的野獸。
門再度被打開時,喬堅毅臉上帶着抓痕,宋知雲頭發淩亂。
宋知雲匆匆抱起喬慎,低語:“我們回姥爺家。”
喬堅毅追出來厲聲道:“你恨我可以,你別毀了孩子!”
場記板脆響。喬慎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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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也恰在此時被敲響。
“魏樂楓”開門,外頭站着被雨淋濕的“瞿雁”。
他并無讓她進屋的打算,手撐在門框上,問得不耐煩:“做什麽?”
兩人此前剛經歷一場争執。“魏樂楓”又跟一同拍戲的女演員傳出緋聞,不是跟女一一塊兒野外觀星,就是跟女二結伴同游,他跟哪個更配成為熱議話題。“瞿雁”受夠他在電話裏的狡辯,直接找上門來。
“瞿雁”直截了當:“我懷孕了。”
“魏樂楓”面上表情巨變,那仿佛見了鬼的神情令人畏懼。走廊盡頭有人開門走動,他忙把“瞿雁”拉進屋子裏。
“是我的?”他問。
“瞿雁”滿臉難以置信,最後只能冷笑一聲。
“你打算怎麽處理?”“魏樂楓”壓抑着心中焦灼,他跟城中富商的女兒正在來往,那是他必須緊緊抓住的機會。
“處理?”“瞿雁”反問,“你又打算怎麽處理?說出來,詳細點兒,我好跟你的新女朋友講講。對了,前後有三個,哪個才是……”
那帶着譏诮與蔑視的語氣,很像宋知雲談論喬堅毅的口吻。
喬慎忽然失控。
他忘了這裏應該是一記耳光,竟失聲大吼:“閉嘴!”手猛地一揮,把池幸狠狠推開。
這不是開拍前他們讨論過的位置,池幸在桌子邊上磕了一下,跌坐到沙發上。
導演立刻喊停。
喬慎一時還未從情緒中恢複,他擡頭時看到牆上鏡子,驟然想起的是父親的臉。
池幸起身,幸好沒有受傷。她活動了手腳,看向喬慎。喬慎深深低頭:“對不起。”
池幸卻非常欣喜:“剛剛的情緒是對的!”
喬慎:“什麽?”
池幸:“情緒對了,時間不對。循序漸進,但你一下沖得太猛了。”
麥子和編劇孫萊也走了過來,導演喊:“暫停十五分鐘!”
喬慎跟着他們走到一旁。
“魏樂楓是什麽樣的人?”麥子問,“喬慎,你再說一遍。”
喬慎脫口而出:“狡猾,卑……”
“不不不,換個角度。”孫萊接話,“用正面的詞彙來形容他。”
喬慎怔住片刻,心頭忽然雪亮。
“他非常聰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頓了頓,換一種說法,“為了達到目标,會精明地抓住一切機會。他同時很圓滑,接人待物、言行舉止都相當得體。這跟他的家庭有關。他雖然出身普通,但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從小就是所有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對這個世界了解得越多,就越渴望上等人的生活,他不僅善于抓住機會,也善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東西,比如他自己。”
喬慎越說越流暢。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魏樂楓”——或者說“喬堅毅”。那曾經堆積成憎恨的印象,只要稍稍反過來,便是濃厚贊美。
“我認為他最聰穎的一點是,他非常明确自己想要什麽,也因此非常清楚必須丢棄什麽。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敏銳,更別說像他一樣果斷。凡是阻礙他的,他都能推開。他完全堅信自己是對的,從未有過絲毫迷茫和猶豫。”
麥子和孫萊交換眼色,池幸摸着下巴點頭。導演倒是驚奇:“哦?你設定他為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可以,這個更有意思。”
麥子忽然問:“你認為他愛瞿雁嗎?或者他愛姜穎、sunny和小文嗎?”後面幾位都是“魏樂楓”傳過緋聞的女角色。
喬慎垂眼思考。他想起許多細節,紛紛亂亂的,雪片一樣覆蓋他。
“愛。”他答,“但這些愛總要分先後和輕重。瞿雁是他最愛的女人,一是因為相識很早,二是因為瞿雁死了。他懷念她,所以會保留瞿雁的遺物;但不會讓遺物牽絆自己的腳步。他收藏遺物,但并不會常常拿出來回憶。回憶對他來說就是絆腳繩,他得躍過去,不能中陷阱。”
“‘遺物’!這想法特別好!”池幸眼睛亮晶晶的,“被抛棄的感情也是一種‘遺物’,魏樂楓确實很像會保留遺物的類型,畢竟遺物也許能讓他獲益,年老了寫寫瞿雁和自己的回憶錄,應該也能賣錢吧?”她壓低聲音,學魏樂楓的口吻說話,末了轉向喬慎,“你已經把魏樂楓這個人物想得很透了,接下來一定沒問題。”
麥子聽完這一切,點點頭。導演擊掌:“那,再來一次吧!”
補妝時池幸跟喬慎說:“之前一起讨論人物的時候,我和麥子都覺得,你好像很讨厭魏樂楓。不,‘讨厭’太輕了,你有點恨他。”
被她說中,喬慎無法應答。
“但今天聽你誇他,或者說用第三者眼光看他,我又覺得你很了解他。”池幸思索,“他簡直像你的熟人。”
“确實有參考。”喬慎把話題糊弄過去,“別看我這樣,我也會觀察生活。”
他心中忽然一動,拍拍池幸肩膀,在她耳邊說了些話。
再開拍,他順利完成扇“瞿雁”耳光的情節。
“瞿雁”跌在沙發上,捂着面頰瞪他,漂亮眼睛裏噙着淚,還有滿溢的不甘與憎恨。
她從未用這種目光注視過戀人,“魏樂楓”在她不掩飾的怨恨裏愣住了。心頭羞愧懊悔,他連忙蹲在地上握住“瞿雁”的手,輕聲地、溫柔地道歉。但這輕飄飄的歉意無法讓“瞿雁”諒解。
他開始扇自己耳光。
這是之前讨論過,但被麥子否決的設計。麥子認為“魏樂楓”是個極其愛惜自己容貌的男人,絕不舍得傷害那張英俊的臉。
他和導演在監視器後皺眉,導演擡手要喊停,被麥子按住了手背。
喬慎和池幸的表演并未停止。
特寫鏡頭裏,“魏樂楓”凝視“瞿雁”的目光确實充滿悔意。“瞿雁”毫不動搖,心灰意冷得仿佛在看一場荒誕笑劇,嘴角甚至浮起冷漠的笑意。
五個耳光、八個耳光、十二個耳光……“魏樂楓”拷打自己的動作漸漸緩了,慢了。他停手,鼓着通紅的兩頰。這毫不留手的自我摧殘是他的殺手锏,他認定“瞿雁”仍愛自己,因此不可能眼見他把自己打得嘴角流血也毫不動容。但“瞿雁”自始至終,只坐在沙發看他。
總共十五個耳光,宣告了“魏樂楓”情感的變化。他盯緊“瞿雁”,面無表情,唇角蜿蜒的血跡像毒蛇的信子。
“繼續打啊。”“瞿雁”說,“你不是喜歡打嗎?”
場邊的孫萊吃驚地抓緊了劇本。、
劇本中确實有這句臺詞,但應該出現在“魏樂楓”扇了“瞿雁”一耳光之後,是“瞿雁”在震愕、吃痛和悲傷中自暴自棄的逼問。
臺詞不變,卻由于喬慎加入的自扇耳光生成了另一種更複雜有趣的意味。
她激動得咬住手指,無聲地沖麥子比劃:這個可以!
麥子緊盯監視器,只豎了個大拇指。
接下來的臺詞由“魏樂楓”說出,原本是飽含悔意的“你還想讓我怎麽做”,隐藏“我什麽都願意”的潛臺詞。
但喬慎兩頰通紅,目光裏再無半分溫柔。他硬梆梆扔出這句話,悔恨變作質問。
“瞿雁”冷笑說出“真會演”後,“魏樂楓”的表情變得可怖,他站起身,等待“瞿雁”的下一句話。
“你能演,我也能演。我明天就開記者招待會,把我跟你的關系告訴所有人。”“瞿雁”也站了起來,瞪圓眼睛,“我還要宣布和你分手,我跟你的孩子已經有三個月了,但我會自己生下……”
她紮起來的長發忽然被狠狠抓住,“魏樂楓”把她掼倒在地,擡腿踢向她的腹部!
場邊的周莽瞬間站起——抓頭發、倒地的動作和角度都是對的,但原本沒有踢肚子的情節!
導演和麥子都忘了喊停,同時站起,吼道:“喬慎!”
池幸——不,是“瞿雁”,她在即将受到傷害的一瞬間保護住自己的腹部,凄厲地尖叫。
那一腳并未踢中肚子。“魏樂楓”收了力。他經常拍戲,太懂得這麽表演這樣一出暴力戲碼。
“瞿雁”捂着腹部蜷縮在地上,不停顫抖。“魏樂楓”用腳尖輕輕在她側腹推了推。這動作讓“瞿雁”像被電擊一樣尖叫、後退。她從見到“魏樂楓”開始一直繃着自己的情緒,不願意在這個人面前落一滴淚,現在卻哭得渾身戰栗。
“魏樂楓”不再把她的腹部當作目标,而是踩了踩她的頭。他轉身面對鏡頭,抓抓頭發,調整疼痛的口腔,然後從桌上抓起方才沒喝完的罐裝啤酒灌了一口。
寂靜的房間裏只有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聲。她試圖起身,“魏樂楓”坐回沙發,順手撫摸她披散的長發。
池幸因畏懼而顫抖的肩膀實在太像自然反應。她不敢動彈,因為身後男人仍輕柔地捋着她的長發。發絲纏在“魏樂楓”的手指上,他一聲輕嘆。
最後這句臺詞是劇本上沒有的。喬慎非常溫柔,也充滿了無奈:“你聽話,好嗎?”
“……停!停!!!”導演大喊。
喬慎松開頭發,把池幸攙扶起來。池幸看他,還是有些怯怯,好一會兒才指着導演:“去看看拍得怎麽樣?”
麥子激動得滿臉通紅:“這個設計更好,是你倆讨論出來的?踢肚子這一招太牛了,太絕了!”
趁着他們讨論,周莽悄悄走到池幸身邊。池幸用眼神安慰他不必擔心,轉身加入了讨論。孫萊也認為這樣的修改會更符合人物情緒的變化,本來這場戲裏出彩的是雖然不甘但也不屈的“瞿雁”,但喬慎加的這一個細節,令在劇本裏也是鑲邊角色的“魏樂楓”,瞬間血肉豐滿。
麥子手舞足蹈:“喬慎,完美的喬慎!老好人喬慎!我的媽呀,我的天吶,你怎麽想得出這招?啊?你怎麽想得出來?你生過孩子?還是你打過女人?對不起對不起,我口無遮攔,但這也太‘魏樂楓’了!”
他歡喜得胡言亂語,把手搭在喬慎肩膀,攬住喬慎的脖子。
喬慎登時僵住了身體。恰好此時,池幸回頭說:“瞿雁很愛她的孩子,這樣設計,我覺得很好、很棒!”
在許多興奮的鼓勵中,那纏在他脖子上的,鐵爪一樣的手松開了。
他想起自己失聲呼喚的那句“媽媽”。在這聲咒語裏,殺人的兇器變回母親的手。
喬慎急切地喘氣。他仍因為恐懼而竄起雞皮疙瘩,但這恐懼,他能忍受了。
作者有話說:
我發現了,周莽在本文的角色實際是【池幸的挂件】!
莽子:可以,很好,我樂意(對作者豎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