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陶:這裏好漂亮,媽媽

◎母親幼年注視過的星星,現在落到她眼眸裏。◎

坐在前往崀市的動車上, 陶南嶼攤開筆記本,把自己和喬慎獲得的一切信息仔細記錄下來。

她的直覺是對的,陳傲文的失蹤與舒寧有關系。

而且, 不僅與舒寧有關系。

當年他們三人坐船離島之後, 當日便乘火車前往崀市。綠皮車不能直達崀市,還得中轉,前後足有三十個小時。

他們沒買到卧鋪, 在座位上硬是坐了三十個小時,崀市下車後休息一晚上,第二日坐大巴回陶良女的家鄉,崀市某縣某鄉, 一條藏在群山之中的小村子。

帶陶良女出門,舒寧原本是拒絕的。但陳傲文說服了當時的帶隊老師。舒寧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積極:他的成績并不好, 且沒有舒寧一般的在體制內工作并有一定能量的父母,他要争取一個更好的分配機會, 就必須緊緊抓住支教這段時間。送陶良女回家, 若成了那就是一段佳話,寫個通訊稿發到報紙上,若能引起反響, 比乖乖在偏僻小島上當老師好得多。

舒寧必然要同行: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跟陶良女簡單溝通的人。

曉之以情, 輪番勸說,舒寧被說服了。

一路上她都很擔心陶良女會突然發瘋。但丈夫離家、自己又重獲自由,現在還能回家鄉,陶良女的精神狀态全程都非常穩定。陶良女坐在靠窗的位置, 陳傲文主動提出坐在中間, 若是陶良女有什麽異常舉動, 他作為男同志可以迅速制服。舒寧坐在外側, 她與陳傲文沒有什麽話可聊,除了睡覺就是看書。

在崀市休息的那一晚上,他們在旅館開了兩個房間,舒寧與陶良女同住。陶良女只懂用桶子裝水洗身,脫了衣服看着淋浴噴頭發愣。舒寧進浴室教她,教不會,幹脆幫她洗身。

洗到一半,她發現陶良女乳.房上有新鮮的紅色掐痕。

舒寧停手,驚悸與難以置信掠過她的頭腦。

陳傲文在同學中風評并不太好,尤其是女同學。他愛開令人不适的玩笑,常盯着女同學裙下露出的半截小腿,有意無意地碰觸別人的胳膊。

舒寧甚至懷疑陳傲文對女學生們做過什麽事。她記得學校裏有個成績很好的男孩,也姓陶,常見她妹妹在學校門口等他放學。那男孩原本與陳傲文關系很好,後來不知為何,他疏遠了陳傲文,常用兇狠目光瞪他,每當妹妹出現在校門,陳傲文若是也出現,他總會第一時間趕到,把妹妹迅速帶走。

女同學們私底下悄悄議論過,但沒有證據。她們也跟帶隊的老師說過,但老師不願生事,只問她們有沒有證據。最後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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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良女多年不見天日,皮膚蒼白,手指與指甲留下的痕跡愈發顯眼。舒寧想起在火車上度過的兩個夜晚。她穿了件黑色的運動外套,把自己保護得很密實。但陶良女呢?

夜晚,車廂漆黑,人人都垂頭耷腦入睡。陳傲文的手會在鼾聲四起的時候動起來,蛇一樣鑽進陶良女衣服裏。

陶良女表述得結結巴巴。她感到不适和痛,但不敢出聲。坐火車是人生頭一回,她已經很緊張,完全依賴回家的強烈願望來維持穩定,陳傲文讓她很害怕。趁着舒寧上廁所,陳傲文湊到她耳邊,叮咛她不得出聲。

出聲了,叫人了,他就會把陶良女從火車上丢下去。不僅回不了家,也再見不到女兒,轉眼就會被山裏的野獸叼走吃去。

講述這一切的陶良女因羞愧而用毛巾遮住胸口。她講完又醒覺,驚慌地捂緊嘴巴,拼命搖頭:我什麽都沒說、沒說……

“他騙你的,他都是騙你的。”舒寧安慰她,“我們絕對不會丢下你

那一晚,勉勉強強、不情不願的旅途變了,舒寧成為陶良女的護衛者。

但她做錯了一件事——為了震懾,她直接找到陳傲文,追問火車上發生的事情。

陳傲文先是吃驚,随後矢口否認。他像是被氣笑了,滿臉委屈,讓舒寧不如直接去報警,想想又提醒:她是瘋的,她腦子不正常,你信她說的話?有證據嗎?你們這是污蔑!

舒寧沒跟他浪費時間争論。之後的旅程,她始終緊緊牽着陶良女的手,不讓陳傲文靠近。

陶良女回到家就好了,一切都解決了;回到學校,她必定把陳傲文做過什麽捅出去。懷着這樣的想法,舒寧來到了被高山包圍的果裏村。

陶良女的家鄉就在此處。

二十年過去,崀市前往果裏村的道路已經十分平坦,不需要再大車轉小車、小車轉雙腳地奔波一天。

陶南嶼抵達果裏村已是傍晚。果裏村附近有幾個瀑布,社交媒體發達的現在,喜歡露營的人找到了這塊世外桃源,三年疫情中名氣漸盛。如今瀑布已被定為三星景區,開始了整體的商業開發,陶南嶼站在村口看着巨大的廣告牌發愣。

廣告上是喬慎——或者說,是“沈滄溟”的巨幅畫像。

喬慎翻紅的那部仙俠劇,正是在果裏村瀑布取景。廣告上是沈滄溟化魔的一幕,也是喬慎在劇中造型最好看的一幕。

在這意料之外的地方見到喬慎,陶南嶼像疲憊的人碰到床鋪,緊繃的心和軀體頓時放松了。

她找好角度拍照,給喬慎發過去。喬慎這兩日拍攝計劃十分忙碌,孫萊和麥子又臨時修改劇本,他和陶南嶼只能在夜晚休息的時候聊上幾句。喬慎得知陶南嶼要去崀市果裏村,從未提到自己也去過那地方。陶南嶼一猜便知:他期待陶南嶼驚奇的一刻。

陶南嶼心想,對喬慎,自己的資料收集還是不夠。

廣告牌顯然是新的,不知是不是在之前喬堅毅風波裏曾撤過下來。她往村裏走,路上游客不少,三三兩兩的也遇到cos沈滄溟的年輕人。

定好的民宿有絕佳的觀景窗口,推窗便可眺望山中銀練一般的瀑布。

水從山中跌落,有五六級落差,正是豐水期,晴天總能看到一輪彩虹懸在空中。陶南嶼住下已經是夜晚,聽見水流聲,還有遙遠的歌聲樂聲,熱鬧極了。

她從行李箱裏拿出母親的骨灰罐放在窗邊。讓故鄉的風吹拂。

母親幼年注視過的星星,現在落到她眼眸裏。窗臺下是民宿的老板,正跟住客介紹遠處的瀑布。陶南嶼慢慢聽着,想象那摻夾了鄉音的話語出自母親,是陶良女在介紹眼前一切:她見過的山、趟過的水、仰望過的星空、吹過的晚風。

從未有一刻像此刻。那無形的臍帶像水脈一樣,連結一對母女。

舒寧給的村中路線已經完全無用,鋪路、修燈、改建,貧窮的小村在時代裏翻了個身,變得幹淨漂亮。大同小異的房舍從土地上長出,大同小異的紀念品淹沒每一個商店。

唯有食物,恪守土地和習俗。陶南嶼吃了一碗細面線,很喜歡,問店家怎麽做。她說母親也來自果裏村,但過世太早,家鄉的故事很少提起。店主很熱情,亮出手機發來自己的微店地址。

陶南嶼一路晃到瀑布,沿途老看見沈滄溟的大臉。她記得那段劇情:沈滄溟在山頂被男主角打敗,從高處落水,先死後生,徹底化魔。路邊一個租賃衣服的店裝了兩臺大電視,反複播放沈滄溟化魔片段,陶南嶼看得津津有味。

沿着修築的棧道走近瀑布,彩虹越來越清晰,竟是兩道。有個第一次看彩虹的小姑娘被媽媽抱着,目瞪口呆,清脆地喊:“彩虹好漂亮啊,媽媽!”

陶南嶼在心裏重複她的話:這裏好漂亮,媽媽。

穿過瀑布,是果裏村不屬于旅游景區的另一部分。

與身後喧鬧相比,這裏十分安靜。大黃狗趴在路上吐舌頭,見到陌生人也沒絲毫警惕。一個老人坐在它身邊搖扇子,盯着陶南嶼看。陶南嶼走過去問路:“伯伯,你認識孫正峰嗎?”

老人打量她,似是聽不懂。陶南嶼便用舒寧教的語言,重複“孫正峰”這個名字。

二十年前果裏村連門牌號都沒有,舒寧告訴陶南嶼“去找孫正峰”,別的不願多說。她教陶南嶼幾句方言,果真有效:老人點頭了,起身拎着小竹凳,示意陶南嶼跟着他走。

幾十米開外是片空地,有人在打牌。老人喊了一聲,聽腔調不是“孫正峰”。

一個中年人起身走來。老人指着陶南嶼說幾句話後,他看向陶南嶼:“你找孫正峰?他們家搬走了。”

陶南嶼怔住了:“什麽時候?”

“好多年前了。”中年人自稱孫哥,以前是孫正峰家鄰居,他還讀書時孫正峰家就搬走了,至今至少也有十七八年。

孫正峰的家賣給了孫哥,孫哥把兩間屋子打通,開了一家小超市。陶南嶼拿了瓶十塊錢的飲料:“那你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孫哥問:“你找他幹什麽?”

陶南嶼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出自己身份:“我媽媽是孫正峰的妹妹,過世了,我想帶她回家看看。”

孫哥掃商品碼的手停在掃碼區域,機器不靈光,小屏幕上飲料的數量從1一直跳到16,孫哥才恍然大悟般收手。

“你是她女兒?”他愕然打量陶南嶼,“你……你還帶她回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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