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喬慎:本章無我
◎她站在漆黑的水淵裏,和渾身是血的陶良女對視。◎
果裏村村人大都姓孫, 陶良女本名也是“孫”。孫什麽,不知道,即便問孫哥, 他也說不出所以然。
況且他似乎很不願意跟陶南嶼聊過去的事情, 還有孫正峰一家人的事情。
陶南嶼再度發揮死纏爛打本事,緊緊黏着孫哥,他去哪兒她就跟着去哪兒。孫哥吃住都在小超市, 妻子在游客服務區工作,孩子已經上了大學。他很閑,陶南嶼更閑,三天之後, 孫哥先敗下陣來:“你想知道什麽?”
孫哥比陶良女小幾歲,小時候常跟陶良女一塊兒玩。陶良女并不是從小腦筋不好, 是有一年山裏發洪水時不慎跌進水裏,昏迷半個月, 醒來後便有點木讷了。她讀書不好, 幹活倒是把好手,只是反應太慢,說話做事都比別人遲鈍。
孫哥讀初中畢業那年, 陶良女不見了。
孫正峰那時候剛有小孩兒, 一家三口住在家裏。陶良女的房間原本是家中最大的,因哥哥結婚才相互換房,住進更小的那間。她的房間窗戶與孫哥的房間窗戶斜對,晚上能看見燈光。暑假從學校回到家的孫哥, 連續好幾天沒見到陶良女房間亮燈, 一問, 才知她失蹤了。
那一年果裏村外頭開始修路, 車來車往。陶良女平時在村中到處幫忙打下手,她是舂米和搬東西的好手,喜歡聽廣播、看電視,癡迷電視劇裏的人。村人都說她是被過路的男人拐跑了,三言兩語,一點兒好吃的,她就會跟人走,去看她最向往的花花世界。
但爹媽并不信。
陶良女生日在七月,那是她不怎麽靈活的腦筋裏,最重視的日子之一。又因為遲鈍,她總是有點兒怯怯的,不習慣跟陌生人說話。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被人幾句話騙走?兩個老人開始尋找女兒。
這一找就是三年。
“你外公去縣城打工,後來又去市裏。剛開始只有一輛自行車,沒多久換了摩托車,最後是三輪車。車上貼你媽媽的照片、名字、什麽時候走失,穿什麽衣服。聽說三輪車被繳過,他去交警隊哭了兩晚上,又還了回來。”
“我媽媽什麽名字?”陶南嶼問。
“三個字的,具體叫什麽,想不起來了。”小超市沒人,孫哥聲音很低地說,“第三年春節吧,我記得很清楚,我高三,放假也要補習,回來的路上堵車,我們幾個學生到前頭看熱鬧。你外公的三輪車翻在路上,人掉到溝裏,已經撈不起來了。”
路過的有采訪歸來的電視臺記者。事故拍成新聞,鏡頭久久地停留在三輪車翻倒後被風吹起的那張尋人啓事上。
因受到關注,肇事車輛賠了兩萬塊,後來用作修繕孫正峰一家人住的房子。記者上門來采訪,公安也來走訪,要查明婦女失蹤的真相。但已經過去三年,什麽線索都沒了,自然沒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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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相隔太久,或許因為陶南嶼從未見過外公和外婆。她被陌生的悲戚包圍。
外公走後沒多久,沒學過騎單車的外婆跟人買了輛二手自行車。三年足夠讓一個健壯女人的滿頭黑發變得斑駁。她學會了騎車,還跟村裏頭小學生學了普通話,怎麽問路,怎麽說女兒失蹤的事情,怎麽吃飯買東西……她嚴謹周密地做着這些準備。
在此之前,她只是果裏村一個沒上過學、只懂得簡單漢字,連普通話都不會說的女人。丈夫沒了,但女兒仍要繼續找,接下來自然由她來做這件事。
孫哥說起這一切,即便過去很久,也難掩對這對夫婦的欽佩。在這個閉塞的山村裏,有了兒子和孫子,就等于一生有了指望,一個癡傻遲鈍的女兒又算什麽呢?不知道多少人勸過她,但她完全不聽。孫哥的爸媽也當過說客,但一提起失蹤的女兒和橫死的丈夫,他們就無法再繼續講下去。
和一個母親的決心相比,這些考量不過是流過她雙足的水而已。
但她也沒能找到“陶良女”。
她甚至沒能走出果裏村。
為了籌措路費,外婆在春天進山采松茸,失足踏在雨水滲透的松軟山崖上,跌進了瀑布。
孫哥指着遠處被夕陽照得金黃的瀑布:“就是那裏。”
陶南嶼幾天前曾眺望過那座瀑布上方的雙彩虹。她怔怔遙望餘晖中不停流瀉的銀練,記憶中燦爛的彩虹變成箭矢,穿透她的胸口。
回頭看孫哥時,孫哥也正盯着她。
“我知道你想什麽。當時……我們也有同樣的想法。”孫哥說,“如果那兩萬塊錢沒用來修房子,你外婆也不會這麽冒險。”
陶南嶼在這些講述裏忽然抓住了一個線頭。
“我舅舅呢?孫正峰呢?”她問,“他沒有幫忙找過嗎?”
孫哥停口了。陶南嶼從他的表情裏察覺一種似曾相識:她也曾在舒寧臉上看過類似的表情,遲疑、忐忑,思考是否要繼續保守秘密,或者幹脆讓秘密公之于衆。
“發生了什麽?”陶南嶼追問。
“……”孫哥低頭翻看賬本,“我幫你問問孫正峰在哪裏。你想知道什麽,就去找他問吧。”
回去時,陶南嶼再一次穿過瀑布。
又一場夜間的小型演奏會在瀑布邊舉行,年輕的人們三兩成群,分享啤酒和美食。太陽還未完全沉落,于是瀑布被分成燦爛與晦暗兩部分,随着時間推移,黑色逐漸吞沒了金色。最後一抹夕陽的影子倒映在山崖的石頭上,溪水飛濺,在顏色漸深的天空中變成金色的霧氣。
人們笑談着路過她。她卻感到眼前的山瀑有種難言的猙獰。
這裏吞噬過外婆。
而瀑布下方激流的溪水,也吞噬過陳傲文無法拼湊的屍體。
陳傲文是被舒寧從山崖上踹下去的。但在踹下去之前,他後腦勺受了重重一擊。當時抓住石頭的人,是陶良女。
雨夜漆黑,陳傲文在泥濘的山路上襲擊了舒寧。
舒寧的父母有一定能量,能說得上話。她又錯誤地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追問陳傲文對陶良女做過什麽事。在陳傲文眼中,舒寧變成了一個威脅。
他從後方撲上去,把舒寧按倒在地上,迅速拖進了灌木叢中。舒寧的嘴巴被死死捂着,陳傲文掐着她的脖子,直到舒寧因為窒息而昏迷。
那一夜的雨太大了,伴随雷聲澆透所有山頭。舒寧從短暫的昏迷中蘇醒,察覺自己背上正壓着一個人。
陳傲文喘着粗氣,趴在舒寧背上,蟲子一樣蠕動。他想擠進舒寧的身體,但舒寧恰在此時醒了過來,猛地一彈,把他掀翻。
舒寧一時站不起來,只能往前爬。她的褲子被剝到膝蓋,站起來才走了一步又被絆倒,回頭時陳傲文已經伸手抓了過來。舒寧緊緊拉住自己的褲子,用腿蹬他。但剛從缺氧的昏迷中醒來,她手腳無力,被陳傲文再一次抓住。
一條舌頭舔上她的臉。她發出尖叫,但被死死壓制。陳傲文完全籠罩了她的視線,他轉換策略,試圖用那雙粗魯的肮髒的手進入她。
舒寧那一刻明白,陳傲文并不打算殺自己。他要玷污舒寧,用這一招來徹底封死舒寧的嘴。
舒寧的手在地上亂抓,她甚至狠狠拽下一根樹枝。就在她要用樹枝紮進陳傲文眼睛時,砰的一聲巨響,陳傲文張嘴慘叫,倒在舒寧身上。
站在陳傲文身後,舉起石頭的,是渾身濕透的陶良女。
那石頭跟她的腦袋差不多大小,但砸偏了。血從陳傲文頭上流到舒寧臉上,舒寧慌張地把他推開。陳傲文動彈不得,哼哼□□,舒寧忽然發狠,擡腿重重在他下腹踹了一腳!
陳傲文疼得蜷縮起來,往後翻滾。他和舒寧都沒注意到,身後就是沒有任何防護的山崖。他撞在一棵樹上,緊接着滑了下去。
驚雷照亮天地。那是一道緩坡,舒寧吓得手腳冰涼,她爬到山崖往下看,陳傲文一路滾下去,停在地面上。
陶良女扔了石頭,和她一同往下看。
“舒老師,”陶良女忽然開口,“他欺負我,也欺負你。”
舒寧那一刻忽然淚如泉湧。她教過陶良女喊自己“老師”,但陶良女怎麽都學不會,總是喊作“蘇老師”,好像對她不靈巧的舌頭和頭腦來說,區分這兩個漢字太過困難。
但她忽然喊對了。
“……不止我,也不止你。”舒寧這時候才因為恐懼而牙根打戰,連話都說不清楚,“還有……還有村裏的小姑娘,還有……你女兒,他抱過你的女兒,你看到嗎?你看到的吧?陶南嶼坐在他膝蓋上,他總是這樣抱小孩……”
陶良女的目光變得異常可怕。天頂的亮光不時掠過她的臉,驚愕與憤恨消失後,占據她雙眼的是一種超出舒寧想象的冷靜。
她還沒有忘記如何在這樣泥濘的山坡上行走。抓着草根、樹根,陶良女很快爬下了緩坡。山崖上的舒寧倒吸一口涼氣:陳傲文沒有死。他顫巍巍地往前爬動。
陶良女走到他的身邊,抓起一塊石頭,這回準确無比地朝着陳傲文後腦勺砸了下去。
一次。三次。五次。十次……
陶良女像在舂米,手中石頭有節奏地上下。砸到一半,石頭脫手飛出。她起身慢慢地在大雨和泥水中重新尋找稱手的石頭,回到陳傲文身邊,這回砸的不是腦袋,而是他的手。
舒寧謹慎地沿着陶良女下落的路徑,來到她身邊。看到陳傲文屍體之前,舒寧以為自己會嘔吐,但她沒有。甚至連一絲反胃的感覺都沒有——地上爛成一團的東西只能隐約看清是一個人的軀體,血在夜裏是黑的,雨水混了泥,也是黑的。她站在漆黑的水淵裏,和渾身是血的陶良女對視。
陶良女眼中的冷靜和鎮定消失了,她又變成目光茫然的女人。扔了石頭,她愣愣看着地上的屍體,伸腿踢了下,搖搖頭,轉身要走。
“等、等一等!”舒寧抓住陶良女的手,腳踩在血泊和肉片裏,差點因打滑而跪下,“把他弄走,把這個弄走!”
陶良女沒聽懂,怔怔看她。
“把這個丢掉!丢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舒寧狠狠抓緊陶良女的手,她想到了一定能讓陶良女服從的話,“不然他會變成鬼,害死陶南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