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陶:我知道所有事情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即便離家數年, 陶良女仍記得如何前往瀑布。她脫了上衣,兜起破碎的屍體,穿過密雨和漆黑樹林往瀑布走去。

重物從高處落水的聲音, 被雨聲、雷聲掩蓋了。陶良女前後走了三次, 最後一次,振作起來的舒寧和她一起拎着衣服。松手把那件衣服與最後一部分陳傲文投入水中,舒寧仿佛被什麽重新清洗。雨水把她們淋得濕透, 兩人站在山崖上,看那件被血染紅的衣服随着湍流推往下游。

舒寧脫下黑色的運動外套裹緊雨中發抖的陶良女。她安慰陶良女:安全了,你的女兒安全了。但陶良女看她的眼神并沒有絲毫輕松。

蹒跚走回去的途中,陶良女忽然說:想聽聽女兒的聲音。

一輪圓月從天邊升起, 懸在瀑布之上。它太過圓滿,水面倒映月光, 連山間飄蕩的霧氣都變得明亮清淨。

瀑布下的演奏會氣氛越來越熱烈,年輕的人們不停跳上臺。明明是旅行, 卻不嫌勞累地帶了吉他、手風琴, 音樂遠遠地飄過來,和月色一樣清透。

有人唱歌,是年輕的不知憂愁的聲音, “孤獨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寵”。

陶南嶼靜靜坐在瀑布邊,想起那些藏在記憶角落裏的碎片。

母親回到島上,變得更加沉默靜寂,連跟陶南嶼說話都很少。殺人與分屍在她腦子裏留下了深刻痕跡, 她常常驚恐, 懼怕夜晚的大雨和雷聲。偏偏那座小島多雨, 春夏秋三個季節常被雲團滋擾。在大雨的夜晚, 陶良女會在山間的小房間裏哀嚎。陶南嶼被她的聲音吓哭過。

陶南嶼長大了,開始畏懼,也許還有一絲厭煩。無法溝通的母親,無論對她說什麽快樂的憂愁的事情,都只換來直勾勾的眼神。島上的人都說,瘋子就這樣打量別人。瘋子不懂冒犯,不懂禮貌,不懂得人應該用眼皮掩蓋情緒,陶良女非常直接,偶爾有幾天看不到陶南嶼,她就會在屋子裏發出野獸一樣的喊叫,用別人都聽不懂的語言喊陶南嶼的小名。

陶南嶼至今不知道她喊的是“南南”,還是“囡囡”。

但她想起更多的事情。

陶良女離島到陸上治病,花的是國家的錢。家裏人都松了一口氣:陶圭在海上失蹤,養着陶良女更像是一種不情不願的責任。偶爾的,族人到陸上辦事,會去病院裏看一看她。陶良女漸漸的誰都認不出來,見到探視她的人,就喊陶南嶼的名字。

少女時代的陶南嶼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也太雜了。陶良女心裏只有她,而她把江以冬看作向往,正敞開懷抱憧憬整個世界。

去見媽媽的時候,她厭煩過嗎?她逃避過嗎?她坐在母親的床沿看她用手抓燒餅大啃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憎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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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瀑布邊,她因為過去自己的不懂事瘋狂流淚。她現在才理解為什麽每一次見到自己,陶良女總會用那雙凸起的眼睛,緊緊地捕捉她。她要按照母親的指示站起來、轉圈,要說明自己平安無事、一切順利。她看到母親緊繃的肩膀松懈,有時候還會笑:看到陶南嶼獲得好成績,吃到陶南嶼帶來的水果時,她像天底下所有媽媽,露出慈愛的笑。

這些溫柔的瞬間,讓陶南嶼心頭的憎煩漸漸變成憐憫。

只是她懂得珍惜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要把母親骨灰罐帶走的想法,紮根得很早很早。

葬禮時陶南嶼站在山上,她沒有哭,親戚教她如何富有技巧地掐自己皮膚好讓眼淚自然流出,陶南嶼也沒有去做。她看着母親便宜的骨灰罐放入單薄的棺材,腦中自動記憶從山下走到這裏的路徑。只有聽到有人說“阿良女解脫了”的時候,她才猛地轉頭,尋找說話之人。

她那時的目光一定兇狠,才會在族人心中留下那麽多惡劣印象。

然而無論怎麽對着骨灰罐傾訴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以為能把喜怒哀樂說完,卻總有更多更多的話。

總是陶南嶼在說,她很少聽陶良女講自己。

她不知道母親的歷史。不知道母親成為母親之前,來到小島之前,曾見過怎樣的月亮和星星。她也無法得知外公外婆曾怎麽照顧母親,怎樣愛她,尋找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是否還挂念着她。

滿月照在陶南嶼身上,她痛快酣暢地哭。哭聲甚至引來了周圍人的關注。有人遞給她紙巾,有人在她身邊放下熱飲。她來到演奏會的場地,坐在微醉的人中間,度過了不眠的一夜。

第二日,是孫哥先聯系陶南嶼。他找到了孫正峰的聯系方式。

來到孫哥的小超市,碰上休假的孫嫂。孫嫂知道她的來意,閑聊幾句後壓低聲音:“你媽媽回來的那天,我也在。”

孫嫂也是果裏村人,陶良女失蹤時她讀初中,陶良女回家時她已是高三應屆生,周末回家,恰好遇上村中議論紛紛。

父母走後,孫正峰繼承了房子,一家三口住着,做點兒小生意。陶良女回來那天,村人從四面八方湧來,都要看看這個去而複返的女孩兒現在什麽樣子。

她瘦了許多,總是很驚慌,時刻緊抓身邊女老師的手。

跟孫正峰和村長、支書說明情況的是一同回來的男老師。孫嫂擠在人群中,她記得村人又驚奇又感慨,同齡的女人走過去打量陶良女,牽挂她的長輩站在她身邊抹淚。唯有孫正峰,一張僵硬的難以形容的臉。

村裏沒有招待所和賓館,陶良女住在家中,兩個老師無處可去,便在隔壁鄰居家裏借了兩張床。孫嫂記得,男老師就住在孫哥家裏,女老師住得更遠一些。

因住得近,男老師常到孫家去,跟孫正峰聊天。

陶良女沒有自己的房間。孫正峰在正屋的竹席上鋪了被褥,陶良女晚上就睡在那裏。但她常常不睡,興奮地在家裏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念叨:這裏變了,那裏變了,這個沒了,那個不是這個樣子的……“家”變得陌生了。

白天,孫正峰帶她上山去祭拜父母。去了一次,陶良女第二天還想去,第三天也要去。孫正峰沒時間陪她,讓妻子跟着,但他妻子也不情願,便總是女老師和她一同去。

男老師常在孫家呆着,不知跟孫正峰說些什麽。他們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星期,孫嫂有次經過,看見男老師和孫正峰在門口說話,孫正峰忽然很大聲很詫異地反問:“她還要回來?!”擡頭見孫嫂走過,立刻垂頭不語。

正聊着,孫哥回來了。他接上妻子的話:“你媽媽回來第一天很緊張,但後來那些天,看起來就跟正常人一樣。當時我爸媽勸孫正峰在家裏騰個房間給你媽媽。孫正峰沒說什麽,回家去了,男老師在我們家門口抽煙。我記得他說,‘哪裏都不是家’。”

孫嫂問:“什麽意思啊?女人不能回娘家?”

孫哥:“那怎麽算娘家?”他低聲嘀咕,“爹媽都沒了,那房子當時是孫正峰的家。她在外面嫁人生孩子了,回來還要賴在大哥家裏?”

孫嫂眉頭緊了:“那是正常的嫁人嗎?你們男的就都這樣想啊?房子和錢都是孫正峰的了,妹妹這個情況,回家不給騰個位置合适嗎?不就多一雙碗筷,憑什麽不給!”

孫哥一臉不LJ服氣,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吵架,忍耐不語。陶南嶼心頭卻一突:她以為母親回到島嶼,單純是因為擔心自己,但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陶良女無家可歸。

孫哥把一張寫有號碼的紙條遞給陶南嶼,順便岔開話題:“那男的失蹤了,你知道嗎?”

陶南嶼收下紙條,點頭。

孫哥:“當時整條村都出門找人,真是轟動。”

陶南嶼忽然想起喬慎在餘雄找到的信息:陳傲文的母親也說過,陳傲文是去“找人”“救人”。她問:“出門找誰?”

孫哥又不語了,孫嫂接話:“找你媽媽,她走丢了。”

陶良女在那個雨夜走失,幾乎所有村人都出門尋找。最後把陶良女帶回來的是随行的女老師。

兩個人都瑟瑟發抖,陶良女只穿一件單衣,外套不知丢哪兒去了。女老師說她在溪水裏發現摔倒的陶良女,喊人卻沒有回應,只好自己攙扶陶良女回家。等村人陸續歸來,村長一點數,面色大變:男老師不見了。

孫哥早已忘記兩個老師姓甚名誰,只記得男老師失蹤之後,學校、警察陸續有幾撥人到村裏調查情況,但查不出個所以然。女老師為了尋找男老師,一直留在村裏,陶良女倒是沒幾天就走了。

這事兒在舒寧的講述裏有更多的細節。

舒寧和陶良女丢了陳傲文的屍體,她始終擔心事情敗露,以“找陳傲文”為名在村裏留了好幾天。陶良女則在給陶南嶼打電話的第二天就吵鬧着要走,她鬧得厲害,怕她再度走失,舒寧不得不求助于村長。村長找人把陶良女送上大巴,舒寧在省城的同學接到陶良女之後,把她送上了從崀市回去的火車。

陶良女來的時候有人陪同,回去卻是獨自一人。陶南嶼聽舒寧講述時已經感覺到,舒寧當時因殺人而陷入慌亂,她根本顧不上考慮陶良女是否安全、是否能順利回到小島,只一心想在學校調查人員到來之前,擺脫陶良女這個危險因素。

只要陶良女不說漏嘴,一切都能完美掩蓋。

但即便如此,陶良女離家之前還是不慎講錯了一句話。

孫正峰和妻子也被安排出去找陳傲文。當時天已經晴了,孫正峰一萬個不情願,嘟嘟囔囔發牢騷。陶良女忽然說:他在河裏,你去河裏找。

孫正峰當時立刻扭頭,盯着陶良女。舒寧恰好在陶良女身邊陪着她,連忙打圓場:你掉進河水裏,別人不一定也掉進去,不要亂說話。

她記得孫正峰似乎不信,但也似乎沒有懷疑,眼神在兩個女人面上掃來掃去。那天孫正峰出門找人去了,回來時舒寧聽見他跟妻子小聲說話,講了些“河”之類的事情。

聽舒寧講過去的事情時,陶南嶼一直有種奇特的感覺:舒寧似乎只說出了往事的一部分。

在她的講述中,“陳傲文失蹤”和“陶良女回家”仿佛兩件毫無關聯的事情,她只提陳傲文,卻始終不願意對陶南嶼細說陶良女回家後發生了什麽。

陶南嶼便抓住孫哥起的這個話頭:“我媽媽怎麽會走失?你不是說她回來的那幾天精神都很好,像正常人一樣嗎?”

和舒寧一樣,孫哥再度閉嘴不言。

但不管如何,陶南嶼至少拿到了孫正峰的聯系方式。

吸取了舒寧的教訓,陶南嶼沒有選擇打電話,而是發了條短信。短信中她表明身份和來意,強調自己不是為了翻舊事,而是想讓母親骨灰回到家鄉。

直到第二日,她才收到孫正峰回複:【無話可說,別再找我。】

陶南嶼從床上爬起,盯着屏幕不動彈。清晨的風吹動薄薄窗簾,陶良女的骨灰罐就在桌上,被晨光照得溫暖。

必須要知道外公外婆葬在何處,必須要得到孫正峰的同意才可在墳邊新增陶良女的位置。這和偷走骨灰罐不同,陶南嶼明白,如果想把這事情做得完美,就必須依照這兒的規矩,或者說先了解孫正峰的想法再做下一步打算。

而首要的,是她得跟孫正峰見面談一次。

她敲下了回複的短信:【我知道以前的所有事情,包括那個男老師怎麽死的。我知道你也知道。】

作者有話說: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羅大佑《你的樣子》。

這句也是本文的主旨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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