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喬慎:我現在得去
◎“孫滿月”,多麽好的名字。◎
餘雄片場, 拍攝進展很順利,喬慎在預期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的戲份殺青了,當晚和大家夥兒吃了一頓飯後, 立刻收拾行李。
麥子本想跟他到餘雄周圍走走, 不料喬慎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的機票,目的地是崀市。
拍仙俠劇時在果裏村呆過幾天,但時間很短, 喬慎一面搜索怎麽去果裏村,一面應付麥子。麥子問他去做什麽,喬慎言簡意赅:“陶南嶼現在應該很需要我。”
這幾天喬慎四處奔忙找人,麥子一一看在眼裏。他旁敲側擊, 以為喬慎在做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喬慎爽快地全盤托出, 反倒讓麥子吃驚。塗斯見過陶南嶼,池幸也見過陶南嶼, 甚至連瞿鳴都見過, 但麥子沒有。麥子對這個敢于盜走母親骨灰罐的女孩充滿興趣,也因此反過來勸喬慎:“聽你們描述,我感覺她是個特別獨立的人。你确定這樣悄悄過去, 不需要跟她講一聲?”
“不管她知不知道, 我都得去一趟。”喬慎把順手買的餘雄紀念品塞進行李箱,“抵達果裏村之後,如果她不需要我,我再回家。總之, 我現在得去。”
一種奇特的直覺驅動着他, 他要立刻飛往陶南嶼身邊。
喬慎殺青的這一晚上, 孫正峰回到了果裏村。
賣掉果裏村的房子後, 孫正峰一家搬到了縣城,繼續做生意。有兒子幫忙,他的生意漸漸紅火,在縣城裏開了幾個分店,現在大小也是個老板了。正因如此,他對陶南嶼發來的信息感到強烈不安。
陶南嶼在村口等他,見面後孫正峰打量陶南嶼:“你跟你媽不太像。”
陶南嶼像父親,過去她很為這事兒懊惱,但現在不會了。她笑笑:“性格像。”
村中游客來來往往,兩人往瀑布方向走去。
孫正峰連行李箱都沒帶,只挎了個黑色雙肩包。他只打算在這裏住一個晚上,也不想讓親戚知道自己回來,便在車站對面的旅館登記。
兩人一同吃飯,很生疏,話都不多說幾句。結賬的時候孫正峰掏出手機,用方言跟老板講了幾句話,老板給打了八折。
陶南嶼以為孫正峰會因那條信息發怒,但接觸下來,她察覺孫正峰似乎更多的是畏懼。他問陶南嶼現在的工作、生活,但問得很潦草,關心的仍是陶南嶼回家的目的。
“你怎麽知道以前的事情?”出門後孫正峰問,“你媽媽說的?她後來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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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見面之後,孫正峰第一次問起妹妹的情況。
陶南嶼只回答後面的問題:“媽媽五年前走的,她精神一直不太好,沒跟我說過家裏的事情。”
“那你怎麽知道的?”孫正峰又問。
“我問了一些人。”
孫正峰又問:“問過什麽人?”
問完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冷漠,又補充道:“你媽一輩子過得不容易,解脫了也好。”
陶南嶼想起母親下葬時包圍她的“解脫”之聲。這樣的話語太輕飄飄了,從孫正峰口中說出來,更是不加掩飾的漠然。
“要怎麽做才合适?”陶南嶼不想糾纏在這個話題上,轉而問,“我想把媽媽的骨灰葬在外公外婆身邊。”
“不行。”孫正峰立刻答。
兩人已經走到瀑布附近,仍是月夜,四野明亮,從這條果裏村最老的路上可以遠眺銀練般的瀑布,不少游客在路上停留拍照,路旁許多叫賣手工制品和小吃的村民。兩人依靠欄杆,孫正峰重複:“沒有這種先例。”
就如孫哥所說,嫁出去的女人便不再是“家裏”的人。父母過世,家長便是孫正峰,家中就更沒有遠嫁的妹妹的位置。即便他知道妹妹的婚姻是什麽情況,但古老的規矩就是規矩,無法動搖。
若是外公外婆,一定會答應這個要求。陶南嶼心中非常清楚:他們千辛萬苦地尋找女兒,這些迂腐陳舊的“規矩”哪裏比得上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
孫正峰正在詳細解釋規矩。果裏村的孫氏族人有自己的族譜,外嫁的女人是不在族譜裏面的。而只有孫家人才可葬在孫家人的墳地裏,一個“外人”,除非她嫁給孫家人,在族譜中占有一席之地,否則她也是絕無可能安葬在孫氏的墳地中。
陶南嶼分神了。另一種“血脈”在土地中延續,跨越海洋,把島嶼和陸地以這種方式連結在一起:族譜,氏族,宗祠……人們世世代代維護的,就是這個無形又強大的東西。
“她不是譜裏的人,她已經不算孫家人了。”孫正峰強調。
陶南嶼:“我只是想讓她和外公外婆在一塊兒。”
孫正峰露出無奈表情:“你沒聽明白嗎?她不是我們孫家人,她不能葬我們孫家的……”
“跟愛自己的人在一塊兒,怎麽就不合規矩了?”陶南嶼反問。
這是孫正峰沒想過的問題。他眉頭一皺,仍用那句不變的話應付:“她不是孫家……”
陶南嶼忽然倦了。
母親無家可歸。婚姻把她捆綁在另一個姓氏上,她生與死的位置都得依附自己的丈夫。婚姻的結果是最重要的,至于締結這樁“婚姻”的過程,對世上大多數人而言,無所謂。
可她不能呆在島上。海困死她一輩子,她一點兒也不喜歡枯燥的海島生活。但山裏呢?故鄉呢?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
沿着腳下道路走到底,在大榕樹往右拐,跑過小橋,就是母親的家。她也曾在這路上跑過吧?輕快地、無憂無慮地跑過,跑過春風和眼光,朝着家人呼喚的聲音奔去,撲進媽媽的懷裏。風像少女的衣袂拂過陶南嶼的手臂。這麽好的月亮,母親也曾仰頭看過吧。只有一丁丁點兒大的時候,她也曾牽過哥哥的手吧。
那時候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将無法回家。
“……陶家人怎麽會願意讓你帶走骨灰?”孫正峰忽然問。
陶南嶼扭頭看他,眼神真誠無欺:“他們願意的,大家都很好講話。我說媽媽不喜歡住在海上,好多年沒回過家了,我帶她回去。”
孫正峰如聽天方夜譚:“這不可能!”
“陶家年輕人多啊,時代在變嘛。”陶南嶼耐心解釋,“他們沒有你們這麽重視這種傳統規矩,而且大家對我媽和我都很好,能說通的。不過你說的我也能理解,雖然……行吧。”她嘆了一聲,“明天我帶她去看看外公外婆吧,我也沒祭拜過,好不容易來一趟……”
她一定是跟喬慎接觸多了,連張口說謊的技術也拿捏得如此精準。陶南嶼一邊說一邊又想,不對,這技能自己早就學會,不僅學會,還十分精通。否則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騙到喬慎。
孫正峰顯然受到震撼。對于陶南嶼的溫和順從,他很滿意,很快答應第二日帶她上山祭拜老人。
陶南嶼回到小超市,跟孫哥孫嫂道謝。小超市門口坐着幾個老頭老太,見陶南嶼來,一個個瞪着渾濁眼睛盯着她看。
原來這些都是村中老人,都認識外公外婆與她的母親,得知她回來“尋親”,忙趕過來跟她見面。
陶南嶼根本不想再跟這些無法說服的人講話,礙于禮貌才問幾句好。無話可說,她正準備道別,一根拐杖點點地,示意她走近。
“你是阿月女兒啊?”枯瘦的手伸來抓她胳膊,“這麽大了,真好看。”
陶南嶼心中一動:“阿姆,我媽媽原來叫什麽呀?”
“滿月啊!”老人們紛紛指向天空。
天上懸挂的已經是缺了一角的月亮。但它總會圓滿。
“孫滿月,滿月那天生的。她女娃娃嘛,不進族譜,名字可以自己起。”老人說,“就是前幾天那個滿月哎,你看過嗎?”
月光輕紗一樣,覆蓋所有生命。陶南嶼怔怔望向它。
“孫滿月”,多麽好的名字。
次日一早,孫正峰已在山下等着陶南嶼。
山上墳頭很多,拾着山路往上走,拐了又拐,漸入密林。陶南嶼走得很慢,每每有拐彎的地方她就要停下來,看一眼手機上的路線記錄軟件,順手在附近樹幹上釘一顆彩色圖釘。
圖釘是昨晚在孫哥超市裏買的。昨晚她還從老人口中聽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們都還記得孫滿月回家的那幾天發生了什麽。單是這個女孩回歸已經足夠轟動,随後男老師的失蹤更是成為好幾年熱議的話題。失蹤那夜雨很大,當時人們相互住得不遠,在孫正峰出門找人幫忙之前,不止一個人聽見雨裏凄厲的哭聲。
孫滿月趁夜走上了山。她在雨中一面走,一面哭,喊着“阿爸啊……阿媽啊……”。她往父母的墳地跑,身影很快消失,唯有聲音穿透雨聲和雷聲,在果裏村回蕩。
村人在山中尋找孫滿月的時候,還依稀聽見她的大哭。那聲音太過孤凄,當時上山尋人的他們久久不忘。
那時候母親早已去祭拜過父母,她知道墳墓的位置。當晚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她必須在漆黑的雨夜離開孫正峰的“家”,上山尋找親人。
“你幹什麽?”孫正峰回頭問。
陶南嶼正往樹上按圖釘,聞言喘氣:“走慢一點,我跟不上……這樹上怎麽還有圖釘?”
“小孩釘的吧。”孫正峰指着前方催促,“城裏人體力太差了,再堅持堅持,就在前面。”
清明時孫正峰一家人回來掃過墓,墳包尚算幹淨。春雨催生,一波新的植物已經郁郁蔥蔥長了出來。站在墳前能遠遠看到瀑布一角,此外便是茫茫群山。
陶南嶼放下母親的骨灰罐。擺好鮮花和水果,她點香跪下,分別為自己和母親祭拜老人。初次見外公外婆,她絮絮叨叨地介紹自己。孫正峰走到一旁抽煙,眉頭緊皺,并不出聲。
雖然路途崎岖,但陶南嶼牢牢記住了這個地方。
既然能從島上帶走母親的骨灰罐,她自然也有把母親放回父母身邊的膽量。原本打算按照孫正峰和家鄉的規矩來,但既然規矩中沒有可行之法,她唯有自己來做。
只是這次沒有喬慎了。村中估計也沒有人可以幫自己,她只能獨自完成。
孫正峰原本在一旁看着,見陶南嶼跪了很久,他也跪下朝着父母墳墓磕頭。
“阿月回來了,你們也不要怪我了。”他口中喃喃有聲,“她的女兒很好,很孝順,過得也不錯,至少肯定比呆在我們村裏頭好……”
陶南嶼慢慢直腰,扭頭看孫正峰。
她其實已經有了預感,從孫哥的語焉不詳,從舒寧寧願自白殺人經過也不願意說出的“回家”真相,孫正峰得知自己“知道所有事”的畏懼,還有昨夜老人們的顧左右而言他。所有人都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孫滿月最痛最深的傷口,誰都不忍心說破,不能夠坦白。
會令母親崩潰,讓她在山中哭泣游蕩、呼喚爸爸和媽媽的事情,只有一種可能。
陶南嶼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媽媽不是被拐走的,是被你賣掉的。”
帶走孫滿月的人也是給修路工程送材料的人。夫妻倆在工地上工作,已經在果裏村呆了大半個月。
他們早就注意到這個聽話但有點兒癡的女孩兒。
孫正峰那時候也在工地幫忙,夫妻倆跟他打聽孫滿月的情況。
這樣的姑娘在村子裏是過不好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什麽情況,說媒的人只會找和她一樣癡傻的男人配對。父母十分寵愛孫滿月,
雖然陸續有媒人牽線,但他倆完全不願意讓女兒吃苦,全都回絕了。他們打算招一個能幹、健康的男人入贅,房子也留給孫滿月和丈夫。老人想得很簡單:女兒如此情況,自然要留在身邊照顧,即便自己将年邁,也要保證她過得好。
第一天找孫正峰時,那對夫妻說的還是孫滿月。
第二、第三天,他們開始聊孫正峰。他剛有了自己的孩子,雖然和妹妹換了個大房,但孩子會長大,要結婚,要住新房子。眼下這栖身之地如果給了孫滿月和未來的上門女婿,他還剩什麽?
那天孫滿月正跟村裏其他人一塊兒給工地搬東西。孫正峰來到工地,把孫滿月拉到一旁,讓她坐進運貨的面包車裏。
孫滿月不肯,她惦記着回家吃飯。運貨的兩夫妻走過來,女的給孫滿月一個餅子,讓孫滿月坐進車裏吃。她當時是這樣說的:聽你哥哥說你這個月生日,你吃完這個我帶你去買奶油蛋糕。
七月生日的孫滿月,最喜歡的就是父親騎着單車到縣城買回來的奶油蛋糕。她完全不懷疑,乖乖坐進車裏吃了餅子。
孫正峰再過來看時,孫滿月已經迷迷糊糊了。
車子開動時孫滿月忽然醒了,她從半開的窗口探出頭,看見路邊呆站的孫正峰。
“阿哥!”她喊,“你回家等我,我帶蛋糕回來給你吃!”
孫正峰不由自主跟着跑了兩步。他手裏攥着滾燙的鈔票,停下時看見孫滿月朝自己揮手道別。
工地上有人走過來,又驚奇又詫異:“阿峰,你搞什麽?他們帶你阿妹去哪裏?”
孫正峰轉頭就跑。
“我不是想把她賣掉,是因為我們這裏太窮了,不可能有人來當上門女婿,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孫正峰跪在陶南嶼面前,孫滿月的骨灰罐就放在他面前,他忘了起身,“但是只要離開這裏,阿月長得好看,也不是完全傻,一定有人喜歡……”
“多少錢?”陶南嶼問。
孫正峰閉緊了嘴巴。
“我媽媽,賣多少錢?”陶南嶼指着孫滿月的骨灰罐,“你自己告訴她。”
孫正峰搖頭:“我不可能因為那麽一點錢把妹妹賣掉,那只是介紹費……不是……那是……那……”
陶南嶼忽然起身抓住孫正峰衣服,野獸的聲音從喉嚨迸發:“說!!!”
“兩百!兩百塊!”孫正峰失聲,“他給我兩百塊……”
陶南嶼松手,任他跌坐在地上。
有什麽令她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外公外婆知道嗎?”陶南嶼勉強維持着自己的穩定,“外公沒了,為什麽不是你去繼續做這件事?為什麽外婆不識字、不會說普通話、不懂騎自行車也要自己去?是不是她知道你根本不可能去找?!”
孫正峰嘴唇發抖,垂下了眼皮。
人類能擁有的最極端的感情在陶南嶼胸口沖撞,她下意識抓住自己的背包。并不是想掏出什麽,而是無法忍受這種恐怖的絕望,必須要緊緊抓住些什麽才能讓自己平衡。
然而這個動作令孫正峰誤會了。他以為陶南嶼要掏出兇器,伸手狠狠推開陶南嶼。陶南嶼坐倒在墳前,看到他爬起來要跑,順手抓起身邊最近的東西要砸向他。
但那是母親的骨灰罐。
就這麽一怔愣,孫正峰連滾帶爬跑下了山。
陶南嶼連忙抱緊母親,眼淚開閘一般狂流。她用盡渾身力氣把骨灰罐護在懷裏,冰涼的罐身貼緊她的胸膛,她終于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說:
“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寫的時候覺得有點兒熟悉,後來想起是南拳媽媽的《牡丹江》裏有一句“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
很喜歡這首歌,是臺灣人思念故鄉牡丹江流域的歌兒,歌詞寫得好美,其中“撈月亮張網捕星光”,小時候聽,沒注意歌詞,一直記成:老月亮張望補星光。以為是個童話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