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回歸線以北(6)
直到男主人的一雙兒女都道過“晚安”後上了樓,這位不速之客才有機會與對方讨論案情。
褚畫還沒開口問出自己心中所想,康泊就看似頗為了然地沖他微一點頭,“你随我來。”
陽光充足時刻緊緊閉阖的銀棂長窗終于為人開啓了幾扇,月光與夜莺的啼鳴一并踏來。盡管如此,燭臺并未全染,油燈将枯未枯,這條迷宮一般不時折曲的長廊仍舊幽暗無比。
這條他白天曾摸索過一部分的長廊,在康泊的帶領下竟似被賦予了全新的定義。有些年代的紅磚顯出別樣的立體感,浮雕上的天使俯瞰芸芸衆生,手持玫瑰念珠的裸女向每個來人屈體問好。
夜視能力相當不錯的年輕警探亦感視物有些吃力,可想而知,這個地方足以誘發任何尋常人的夜盲症。然而褚畫發現,身處前方的康泊似乎完全不受任何來自視線的影響。或許因為他的眼睛早已征服了黑暗,又或許是源于對這個地方的了如指掌,拄着手杖的男人緩緩而行,優雅如常。不時對那些幾若目不可視的、擁有濃厚宗教氣氛的擺設與浮雕予以講解。
他不免稍稍有些驚訝。
始終背身相對的男人,突然出聲說,“饑餓應答。”
“什麽?”
“哺乳動物在極度饑餓的條件下,個體會發生一系列改變以維持機體內環境的穩态。生物學上,把這種會誘導細胞産生自體吞噬的代謝性應答稱為‘饑餓’應答。”簡直像會讀心術,康泊微微停頓了下,“也就是說,一個人在黑暗中的時間久了,他的肌肉組織會日漸退化,他的視力則會遠遠超出常人。簡而言之,夜晚于他,将如白晝明亮。”
“那麽生物學上有沒有說,”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中世紀,褚畫左右游移着目光,說,“這地方太靜又太古怪,在這兒待久的人一準會發瘋。”
“事實上我和我的第三任妻子搬來這裏,正是為了避免發瘋。”康泊自嘲似的笑出一聲,又說,“她有非常嚴重的抑郁症,受不得任何世俗喧擾的剝蝕,所以我百般設法讓她與世隔絕,最後買下了這個莊園。”
“可她還是徹底發了瘋,不是麽?資料上說,她從鐘樓上跳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憐的女人。”男人的聲音聽來輕描淡寫,毫無憐憫之意。
“與你相關的女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所以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褚畫開始試圖把話題扯到案子上來,“你這人挺讓人難以忍受?”
“如果她們不是我殺的,或許确實可以這麽理解。”康泊笑了,随後停下腳步推開了一扇褚畫根本不曾看不見的門。
從另一條路,他把他又帶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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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來一支嗎?”
客人作了個“請便”的手勢,男主人嗅了嗅手中的雪茄,然後将其點燃,咬進嘴裏——他看來确實很像時尚圈裏那些瘦骨嶙峋又愛吞雲吐霧的美人。
康泊坐在了書桌後,銀制手杖置于一側,跷起腿。他看見了那碎成兩半的陶制面具。
一面轉動指間的雪茄,一面以另一手撫摸着它。很長時間,他的目光深情又隐帶傷心,他的手勢溫存又戀戀不舍。
褚畫不禁覺得別扭。甚至有些開始相信,那個會愛上雕像的塞浦路斯國王确鑿真有其人。
面具上的臉孔與自己太過相似,随着康泊那愛撫般的手勢,他仿佛能感覺到那慘白修長如屍體的手指就似這麽直接摸在了自己的臉上——眉弓、眼眶、鼻梁、唇角……被其觸到的地方,正以火種燎原的姿态迅速升溫。
“這地方……”呼吸開始不暢,褚畫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領,“挺熱?”
“也許是因為你喝了酒。”男主人停下手中的動作,向自己的客人擡起了眼睛,微微笑說,“野山莓汁的混合緩解了酒精的作用,它氣泡豐盈,口感不可思議,但後勁卻很足。”
果然是酒精的問題。
“你也認為你的管家是殺人兇手?”褚畫決定趁自己還清醒前,單刀直入,“可他根本是個膽小鬼,一個變态殺人者如何會在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吓尿了褲子。”
“膽小的人才更易為愛情發狂。他迷戀我的妻子。”康泊以個惬意的姿勢往皮椅子上仰靠下去,攤了攤手說,“出于嫉妒與報複,他殺死我的情婦,這很可以理解。”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他迷戀你的妻子?”
“他盜竊她的內衣,在她的卧室悄悄放置針孔攝像機……一個丈夫當然會知道有人正觊觎他的妻子,這是所有自然界雄性生物的本能。”
“那他為什麽不棄屍荒郊,你這莊園附近有的是荒無人煙的小樹林。”年輕警探警惕地站在離男主人有些距離的地方。他故作輕松地兩手插袋,往素裏那花哨又勾人的模樣卻收斂得一幹二淨。聚精會神的目光活似引火棍,正蟄侯着對方的一言失誤引燃爆破的火藥,“同樣陳屍酒窖的十二個女孩受到的待遇卻不盡相同,她們當中有些人遭到了非常殘忍的性侵犯,而有些則沒有。有幾具屍體的頭發與皮膚殘存泥土的痕跡,說明她們曾經遭到過掩埋,卻又被人挖了出來。一個殺人者何必多此一舉?”
“征服女人,是每個男人與生俱來的暴力腳本,收藏比掩埋更能滿足那偏狹的虛榮心。”康泊頓了頓,疑惑地眯了眯眼睛,“你還好嗎?你看上去像正待成熟的番茄。”
“我好得很……只是有些熱……”白皙臉孔開始變得潮紅,盡管褚畫熱得口幹舌燥渾身都不自在,但還是故作輕松地勾了勾嘴角。眼睛牢牢盯視着對方不放,極擅觀察的年輕警探試圖在對方臉上尋找出“主仆二人沆瀣一氣”的蛛絲馬跡,他說,“或許雷丁根本只是一個拾荒者……他像追随蚜蟲的螞蟻那樣,替某個人收拾殘局,驅除危險。”
“有可能。”可這個蒼白美麗的男人沒有流露出絲毫神态的變化,緩緩含吐雪茄的樣子依然優雅篤然,“他還在逃,等你抓住他的時候,可以問一問。”
“這麽大的地方只有一個仆人?”
“我厭惡被人打擾,我喜歡絕對的私密空間。偶爾附近的農人會來找些報酬不錯的閑活幹,但大多數時候這裏只有艾琳一人。”
“她是啞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來解開了襯衣上部的幾顆扣子,可裏面還有背心襯底,壓根沒用。
“聲帶受損後就說不了話了。”
“她能寫字嗎?”褚畫将手自背心下方伸入,将它撩起至露出結實性感的小腹——
還是熱。
“不太多——你真的沒有問題?”
“不要岔開話題——報告上顯示是你的女仆發現了酒窖不對勁而報了警,我在你不在場的時候向她詢問幾個問題,你應該不會介意?”
“悉聽尊便。”康泊頗為大度地笑了,又補充說,“但不能是今天,你仍然令她感到危險——曾有一次她咬下了一個來向我借錢卻口出不遜的農人的耳朵。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褚畫不爽地想起,自己居然被個娘們拿槍抵住了脊梁骨!
更熱了。
康泊完全看出了對方的不對勁,将手中的雪茄放上煙灰缸,拄着手杖站起了身。慢慢走向了他。
“這案子一時半會兒難以水落石出……我想我該走了……”年輕警探見對方走至了身前,想換一副稍顯嚴肅端正的站姿來顯示自己抵觸這樣的接近,結果還是被對方一把抱進懷裏。
這個男人身上有酒精、煙草與香水交織的氣息,弓形的唇緣與妖嬈抿出向上弧度的唇角近在咫尺。僅是與這雙夢幻般的淡色眼睛彼此相視,褚畫就感到自己那些為了克制酒精作用的努力都付諸了流水。甜型氣泡酒的後勁兒愈來愈烈,他的髒腑開始發燒,手心卻莫名冰涼。
他正坐于爐火之中,還有人正不斷為爐子鼓風。
褚畫預感到自己就快失控了,他會開始脫衣服,脫成回歸人類最原始狀态的一絲不挂;他會扭動屁股或者大張雙腿;他會渴望被狠狠地操一把。
年輕警探馬上想起了自己的戀人。當只有韓骁與他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對方有時反倒會慫恿自己喝一些酒。因為這樣自己就會配合地以各種各樣的體位任他擺弄——只要他想,只要他硬的起來,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幹他一夜。
“你像正被爐火煅燒,可體表溫度卻在疾速下降。你想逃跑,你在害怕。”那又長又柔軟的睫毛織于眼簾前,眼神專注得懾人,全無抑揚頓挫的聲音仍舊帶着笑,“為什麽?”
“沒準兒是因為我和辛德瑞拉有那麽點相似,十二點鐘聲即将敲響,我的衣服就會消失得一件不剩,”褚畫急于逃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着,“沒準兒我就快露出屁股了!”
年輕警探的逃跑沒有成功,反倒被對方扶着後腰,攬于懷中。
“我接受了一個陌生人的盤問并且一一據實以答。”兩個人氣息交融,嘴唇幾若相貼。他笑了笑說,“可我剛才發現,自己居然對他一無所知。”
“你他媽想知道什麽!”四肢綿軟無力,完全使不上勁兒。褚畫只能瞪起眼睛,惡狠狠地說,“你想知道他來自哪裏?去往何處?還是想知道他以多麽優異的成績畢業于警校?抓住過幾個自以為是的變态殺手?”
“不,”康泊伸手輕托起對方的下颌,手指拂過天鵝絨般溫存游弋于他的臉頰,“我想知道他那不為人知的戒律與隐疾,我想知道他的眼裏為什麽會有陰影。”
“狗屁!”褚畫不配合地別過了臉,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沒有陰影。”
“每個人都有陰影。”康泊搖了搖頭,俯臉靠向對方的臉,微笑着說,“也許來自嗜酒的母親,也許來自暴力的父親,也許來自一場漫漫無期的夢魇,也許來自幼年期無從逃脫的虐待。”
“這就是你的獵豔之道?”盡管渾身癱軟無力地被對方抱在懷裏,他仍不忘将嘴欠的本領發揚光大,“身體的殘疾讓你自卑不已,只有靠挖掘對方傷疤的方式來讓別人俯首稱臣?你是否對你的妻子和那十二個女人如法炮制,然後又伺機一個一個殺了她們?”
“無論何時看見令我心動的男人或者女人,我都想獲得他的垂青,與他同床而眠,肌膚相親。但我分得很清楚,這些人只是我血肉之軀的追逐。”
“你想說你的靈魂要得與衆不同?”神思不清的褚畫在心裏罵着“狗屁”,強作不以為然地問,“……你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了?”
“他仿效着成為他人的英雄,敏捷勇敢的軀體之內,卻守着一個一碰即碎的可怕秘密。”男人的目光迷人、真摯又包含深情,語聲緩慢而又極致的溫柔,“他竭力掙紮與遺忘,強迫自我滌除這個秘密帶來的傷害,甚至懼怕它會摧毀他已有的全部生活……但這些恐懼與擔憂都只是春天面前冬的浮誇。我一直等待着他來找我。”
“那麽……”對視着那雙近在眼前的淡色眼睛,感覺那聳直的鼻梁與自己的擦在了一塊兒。胸膛澎湃起伏,血液在脈管裏狂熱起舞,年輕警探停頓了不少時間才問,“……他來找你了嗎?”
康泊沒有馬上給予回答,僅是将懷中的男人更緊密不分地攬向自己,以致胸膛相貼,呼吸相聞。
他目不交睫地凝望他的雙眼。時間令人窒息地停住了。
“我想是的。”最後他淡淡笑說,“他在這裏。”
那麽一瞬間。
那麽一瞬間褚畫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還來不及甄別這個念頭的真實與否,他的唇就被堵了上。
遠處鐘樓上的八音大鐘突然為人鳴響,十二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