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修) 畫中魂畫外人

太成三十四年初夏,青州府安縣青陽鎮,蘇家。

蘇染染昏昏沉沉間,只覺得身上忽冷忽熱,頭也疼的厲害,不舒服極了。

她強撐着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一挂碧色繡着荷塘魚戲圖的帷帳,床邊坐着的圓臉少女見她醒了,立刻驚喜的湊上前來:“染染,你可算醒了,你已經昏睡一天了,可把我和阿策吓壞了。”

蘇染染震驚的看着還是少女模樣的鄰家姐姐石青,心中啊啊啊驚叫連連,這是什麽情況?突然遇到多年不見的故人鬼,有點害怕怎麽辦?

她想開口,卻發現喉間火燒一般,只得伸手指了指自己,意在詢問石青是不是真的在和她說話。

石青一拍腦袋起了身,跑到桌邊給她倒了一杯溫水,端回來作勢要喂她喝。蘇染染遲疑的望着那杯水,再看看面色紅潤,看着和正常人類沒兩樣的石青,一狠心就埋頭喝了,心說都是鬼,誰怕誰。

等到溫水入喉,蘇染染傻眼了,她竟然能喝到東西了?開心的想尖叫。

她還在震驚中,就聽門外傳來少年清冽好聽的聲音:“阿青姐,可是染染醒了?”

石青打量了蘇染染一番,快速替她理了理衣衫,然後才跑去開了門:“阿策快進來,染染剛醒。”

房門口挂着的珠簾被人輕輕挑起,一個白衣美少年走了進來。那張臉,分明是她家夫君顧策少年時的模樣。蘇染染越發震驚,怎麽顧策也來了,他也死了?今天是鬼魂大聚會嗎?他們是怎麽進到她的畫裏的?

她忍不住去想這次醒來之前發生了什麽。

蘇染染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她死後,沒能入地府投胎轉世,反而入了自己少女時在顧策相助下所繪的一幅村居圖中。

那幅村居圖,在顧策搬離武安侯府自立門戶之後,便一直被置挂在他的書房之中,混在“書畫雙絕”備受文人推崇的顧策顧大人滿牆字畫中,這幅意境尚可卻筆法稚嫩,一看就是初學者的練筆之作,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每有外人到此,必要“欣賞”誇贊一番,那些睜眼說瞎話的誇贊之詞,羞的蘇染染一只鬼都聽不下去。

還好,顧策這個人一如既往的孤僻,他這間書房,訪客甚少,除了他的幾個心腹還有至交,就算偶爾有人來拜訪,呆不了多久,也會被他的冷臉給吓走了。

蘇染染被拘在畫中許多年,出不去,離不開,無人能聽到她的聲音,無人知曉她的存在。要不是書房中的一切,她還能看得見聽得到,可真就要寂寞死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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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栖居的這幅畫極不尋常,畫內已經自成了一個小世界。小世界中,有與外面同步的春去夏來,月落日升,山是真的,水是活的,雞能打鳴狗會叫,蘇染染卻依然覺得寂寞,只能時常對着書房中埋首公文的顧大人喋喋不休,反正他也聽不到。

時光荏苒,一魂一人,畫裏畫外,相伴了許多年。

蘇染染身在世外桃源,耳中聽的卻是大安的舉步維艱,眼中所見是顧策的日日伏案殚精竭慮。他日日不敢懈怠,恨不得一枚銅板分成幾半花用。剛安排好了南方水患,北邊又有雪災,方安排好了秋收,又要操心明年的春耕開荒,國庫的銀子就沒有夠用的時候,偏偏邊境不穩,常有戰事發生。

一日複一日,雖然心中仍然有許多遺憾不甘,對他的怨怪倒是淡了許多,反而多了幾分敬佩。

自從這一年入冬,蘇染染突然就開始虛弱起來,常常一睡就是多日,意識也漸漸模糊,甚至魂魄不穩,漸有消散之勢。

上上次她一覺醒來,才發現顧策病了,告病在家,倒是難得有時間,能悠然坐在窗邊,品茶讀書,一派輕閑模樣。只是人消瘦的可怕,夜裏還常常咳醒,咳的蘇染染一顆鬼心都提了起來,忍不住又對着他喋喋不休起來:“顧大人啊,你以後可長點心吧,好好保重自己,若是病的都爬不起來了,還怎麽為你那些百姓謀福利呢?還有,你這書房,也實在太冷清了,那些丫鬟小厮也不機靈,你咳了這麽久了,都沒人進來給你倒杯熱茶。以後要是連我也不在了,你得多寂寞呀。哦,我忘了,我在你也不知道。”

上一次醒來,她是被人吵醒的,一向冷清的書房突然熱鬧起來,你來我往,有許多人在說話。她好奇的倚窗向外張望,等弄明白這是府中被遣散的管事下人來拜別主人,不由大驚,不解為何不過幾日光影,如今竟要人去府空了,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等一群人散去,只餘下了誠伯和顧策的心腹顧全顧滿。她聽見誠伯向顧策辭行:“老爺,老奴這就帶着少爺回老奴母親的家鄉去了,從此隐姓埋名生活下去,老奴會盡力護少爺周全的。至于秋姨娘那邊,自出京之後,便沒有了消息,可要顧全再派人去找?”

聽到他們提及顧策的那個白月光,蘇染染立刻精神起來,恨不得将身子都鑽出畫外,好能聽得更清楚些。

顧策突然起身,走出來抱了抱陪伴了他多年的老人家,難得肯多說幾句叮囑的話:“如今天下亂象已起,路上肯定不太平,您此去一路小心。念哥兒已長大成人,該學會照顧自己了,您看着提點一二,讓他以後安安生生的做一個富家翁就好。至于秋姨娘那裏,不必理會,她逃出京去是我默許的,本官替他們釣了這麽多年的魚,自然有人去收尾。”

誠伯聽了這話,突然老淚縱橫:“老爺,您說您當初管那個閑事幹嘛?還為了保密不肯提前與夫人通氣,害得她就這麽帶着傷心突然去了,連一日團聚的日子都沒過上,您想解釋也沒地方說去了。要是夫人還在,您這麽多年,又何至于如此孤苦伶仃的。還有皇上那裏,您就進宮去解釋解釋吧,您兢兢業業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有不軌之心呢,都是韓江那個惡人誣告啊。皇上就不能看在您多年的苦勞上,放您告老歸鄉嗎?”

顧策此時已經回到桌案後,正在鋪紙研磨,一邊構思要畫些什麽,一邊道:“韓江倒也不算誣告,我當初的确以為念哥是那位的後人,才會心甘情願的受她們算計,将人帶回府中的。”

誠伯被噎住了,說不出話來。老爺呀,這可是殺頭的大事,咱能不能不要認得這麽痛快。

離的這麽遠,蘇染染都能感受到老管家身上的怨念。她正在偷笑,就聽顧策突然道:“這件事我并沒有打算瞞着染染,只是事關重大,書信不便,本想着回府之後親自和她說的,誰知……。”

蘇染染笑不出來了,悶悶的替顧策接了下句:“誰知道她會笨到不看路把自己摔死了呢。”

不對,她好像不是摔死的,她記得自己死後第二年還是第三年,顧策一個人在書房裏喝酒,喝的大醉,一直在說什麽替她報仇了,害她的人都得到報應了。可這呆子說了半天,也沒說是誰害了她,又是怎麽害得她。偏偏她死的太突然,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在陛下眼中,有心和那位沾上關系,就是罪無可恕。反倒是那個女人和念哥,陛下反而不會明着追究,你們趕緊走吧,我會安排人給你們掃好尾隐去行蹤的。”

誠伯離開之後,顧策便專心作起畫來。他有一個習慣,每遇大事難事,或是危急關頭,反而會靜下心來畫一畫寫一寫。

蘇染染聽到初聞讓她痛徹心扉的秋姨娘母子之事另有隐情,半點也不吃驚,她又不是真的傻。

當年她在顧策帶着她們母子回京那日出了意外去了,顧策就一直擔着寵妾滅妻的罵名,可是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這人這些年都宿在書房中,一步都不曾踏入後院,對她們的态度也不像面對心上人和自己兒子。

顧策此人,看着冷漠,骨子裏卻有一腔熱血,常常悶不吭聲的做一些抱打不平的驚人之舉,她早就猜出此事另有隐情。只是不知這一次他又做了什麽,竟連龍椅上那位都招惹到了,那位可不是什麽明君。

天徹底暗下來的時候,顧全帶了一個老和尚進了書房,顧策一臉驚喜的起身,喚他了空大師。

顧全上了茶,禀報了一句:“老爺,宮裏來人了,陛下召老爺入宮。”

顧策擺了擺手:“等。”

言下之意是讓宮裏來的人等着,蘇染染心說您可真能耐,這是生怕惹火不了人家呢?

那和尚顯然是一個有真本事的,他進了書房,第一眼就望向了蘇染染所栖的村居圖,目光如矩。待他與顧策相談之時,又不知使了何等神通,蘇染染竟然半個字也聽不到了。

等那和尚解了神通,蘇染染只聽到顧策含笑向他道謝:“這本就是我虧欠她的,多謝大師成全。”

不等蘇染染好奇他們做了什麽約定,那和尚已行到村居圖前,聲如洪鐘喝道:“畫中的施主,可償了夙願嗎?往事已成塵,且放下執念,早日歸去吧。”

蘇染染愣住了,畫中的施主自然是她,可她哪裏還有什麽執念?她心中想着,就将這話問出了口。

“既言放下,還不歸去?難道要等着魂飛魄散嗎?心之所向,既是歸處。”

念經聲起,聲聲如洪鐘,響徹小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畫中世界開始崩塌,蘇染染的身影也越來越淡。

她環顧這間書房,想起以為早已遺忘的從前種種,憶起這些年的無聲相伴,仿佛明白了什麽,又仿佛并未明白,眼中淚滴落,心中一輕,眼前有光,又漸漸暗了下去。

心中所念的歸處,是那方小院。

最後所見,是如狼似虎的兵士破門而入,直奔背手而立凝視村居圖的顧策。那一刻,蘇染染突然有一種被他凝望的錯覺。

蘇染染以為會被送入地府等着投胎,或是魂飛魄散,卻不想,還能有再一次醒來的機會,還是在如此奇特的情形下。

明明前一刻,已經人到中年,不過四十鬓邊就有了華發的顧大人,竟然變回了美貌少年,還能看到自己了。

她憶起了空大師所言,心中震驚茫然又隐有猜測,盯着他的臉看了半天,這才慢慢坐起身來,轉頭去看四周。

這間屋子果然已經不是她住了十多年的那畫中草屋,這擺設分明是她年少時在青陽鎮的閨房。不遠處的梳妝臺上,一柄小巧精致的鏡子靜靜的躺在那裏,看的她出了神。

跟在顧策身後的石青見她如此,趕緊将那鏡子拿了過來,笑着塞到她手裏,打趣道:“染染別擔心,你現在除了頭發亂點,哪裏都挺好看的。”

她比蘇染染大三歲,一直把這個嬌氣的小姑娘當自家妹妹看,此時見她身子不舒坦還不忘臭美,忍不住背過身笑了。

顧策眼中也有笑意,他立在床前,見蘇染染蒼白着一張小臉,先是盯着他看,又眼神茫然的朝四下看去,一副睡迷糊了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可愛模樣,看着乖的不得了。

他的手指動了動,突然有一種想去人家頭上揉一把的沖動。他趕緊将這莫名其妙的想法按下去,關心的問道:“好點了嗎?”

蘇染染很誠實的搖了搖頭:“沒好。”

顧策:“……,再吃兩副藥看看,不行明天我再去請大夫。好好養病,明日下學給你帶陳記的綠豆酥。”

陳記的綠豆酥是蘇染染年少時最喜歡吃的點心,沒有之一。

蘇染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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