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段輕言走出主樓,看見一輛車軋着草坪外一圈的車道從左首開過來,車在正門前停下,車上下來個穿西服打領結的紳士,嘴上一簇稀疏小胡子,副駕位置跟着下來個小厮,從車上提下幾個箱子,一路小跑着跟在紳士後面。

這位紳士便是從國外回來的康醫生,段路昇從醫院回公館後,一直由他診療照看。

陳管家邁着穩健的步伐穿過梧桐小道來迎接康醫生。

待司機把車繞到右首的停車場去時,後頭又跟過來幾輛車。

段家家大業大,平日應酬少不了,段老爺在時常是門庭若市,登門賓客如過江之鲫。這一年段家被下降頭一般,災禍頻仍,段家生意也有所擱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段家的擔子還得有人來挑。

車在主樓前停留片刻,便徑直開向一旁的偏樓了。

偏樓是大少爺住的地方。

二少爺住在主樓,大少爺卻住在偏樓,這在段公館不是什麽稀罕的秘密。

丁子見陳管家過來,急忙把嘴裏的草一吐,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了。

段輕言經由主樓旁的石頭小道走回了自己房間,就在停車場邊上的一棟兩層小洋房裏,所有段家下人都住在這,除了主人的貼身女傭,為了方便照顧主人起居,她們被安排着統一住進了主樓。

在仆人樓裏,其他雜役皆是兩人一間,唯有他獨占了一間房——得益于他獨特的身份。

段輕言是被撿來的,在一個雨夜。

那天,沈素心跟其他太太打了夜場麻将回來,在段公館大門前發現了他。

他被包裹在襁褓裏,一把油紙傘撐在上頭,雨水順着傘骨往下跑,将纏着他的被子澆了個透。

沈素心抱回他時,他已經燙得不會哭了。

兩只大眼睛泛着剔透的光,直勾勾盯着沈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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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素心後來說:“我看人準,知道你這孩子日後必定是水靈的,只是沒料到是個男娃兒。”

沈素心喜歡女孩,做着夢都想生個女娃娃。

當時段路昇已經會跑了,沈素心也不想再折騰,于是便收養了段輕言,把他當了女孩養。

沈素心把段輕言交由李姐照顧,在這之前,李姐一直都貼身服侍着沈素心。襁褓裏的段輕言便自此和李姐在主樓住下了。

興許是因為雨夜的那次高燒,段輕言自小身子骨要比尋常人弱上許多,輕微染些風寒便能讓他遭受好一陣,所幸李姐盡職盡責,從沒讓段輕言幹一點兒重活。

沈素心對段輕言的用心,段家上下都看在眼裏。她讓段輕言跟了段家姓,便是默認要收他當養子。

關于收養這件事,段老爺對沈素心表現了一貫的寵溺,完全聽之任之。

但段輕言最終還是沒能成為段家養子,因為段路昇不認他。

五歲那年,段輕言被段路昇鎖在幽閉的小閣樓裏,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了他,但他一絲叫喚未出,抱了胳膊坐在角落,冷靜得不尋常。後來沈素心拎着段路昇來開了門,段輕言人如其名一言不發,只拿冷眼睃了段路昇,便擦着他的胳膊走出。

後來段路昇變本加厲。七歲的時候,段輕言被十歲的段路昇從樓梯上推了下去,雖然沒受到大的傷害,但也結結實實纏了一周時間的繃帶,段路昇因此被禁足一周。

段路昇有意與他交惡,年幼了三歲的段輕言卻處處顯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似乎在襁褓裏已被預示了命格——于狂風暴雨中發着高燒,臉上卻是一副平靜。

童年的段路昇是不可馴服的,段輕言從樓梯上摔下來後,沈素心只好讓李姐帶着他暫時住進仆人樓。

陰差陽錯間,段輕言從此在仆人樓長住下了,其間沈素心曾多次表示讓他搬回主樓,但漸漸長大的段輕言說什麽也不肯了,因為他開始明白主仆有別的道理。

雖說那仆人樓裏從沒人敢看輕他,但從大家的只言片語中,他開始明白棄嬰的真正含義。

他感激着沈素心的真心,同時也盡量保持着與段家的距離,因為他認命了。

為了不在仆人堆裏顯得突兀,他把沈素心給的錦服脫了,穿上與其他男仆無異的短褂,雖說他那張幹淨俊秀的臉依舊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開始幫着李姐幹一些簡單的活,李姐手頭皆是些輕便的針線活,于是他便幫着纏毛線,穿針線,後來甚至能織一些圍巾手套。

骨節分明又纖長的手指在毛線裏穿梭着,纏繞着。李姐說這是貴人家的手,命中注定要做貴人的。

他想做些其他的,便去找了陳管家,陳管家吹着胡子直搖頭,後來拗不過他,只好安排他去花園掃落葉。

李姐說得對,段輕言的手是貴人家的手,他不過摸了兩天掃帚,柔軟的手心竟被磨得直掉皮。後來陳管家只好趕緊繳了他的掃帚,打發他去跟門房一塊兒看家。

适逢三伏天,段輕言在逼仄的門房裏中暑暈厥了。此事驚動了大太太沈素心以後,陳管家痛定思痛,自此無論段輕言如何懇求,他是說什麽也不肯再讓他幹活了。

段輕言搬出主樓後,便少與段家人碰面了,沈素心見他态度堅決,便不再勉強,只是吩咐了陳管家萬不能讓他幹活。

段輕言就這麽在段家生存着,以一種微妙的身份,明明是個下人,卻被其他下人仰視着。

今年是段輕言住在仆人樓的第十年。三年前,李姐幹活時感染破傷風,人很快就沒了,段輕言咬着牙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他意識到自己從此真正是個孤兒了。

李姐走後,段輕言便獨自迥然寄生在段家,別人背地裏說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卻整天從陳管家那邊拿書看,真把自己當成段家少爺了。

這話是說在沈素心死後。

三個多月前段君山病逝,出殡當天,一輛黑色別克剎車失靈沖下斷崖。車上坐着三個人,段路昇命硬,只傷了條腿,而沈素心跟司機卻當場身亡。

段輕言的回憶到這便停住了。他站在淋浴房裏,一時分辨不出自己臉上,是噴頭灑下來的水還是眼淚。

赤裸的身子暴露在空氣中,肩上腰上甚至臀部皆是一道道泛紅的印記,是被人用力揉捏後留下的。

段輕言冰涼的指尖觸碰着皮膚,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人有些粗糙又熾熱的溫度,在幾個小時前正狠狠附着在他身上。

段路昇的聲音還回蕩在他耳邊。

“你這是什麽眼神?連你也可憐我?全天下都等着看我段家的笑話,如今連你一個下人也敢瞧不起我?”

一開始,段路昇總是粗暴地撕扯掉段輕言的衣服,後來段輕言為了省去縫補的麻煩,只好主動脫去衣物。

他早就是段路昇的人了,從十六歲那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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