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段路昇笑了一陣,笑得段輕言臉都熱了。
他把車窗搖下,入秋的晚風終于讓他身體的溫度降下來。
路邊,一支支黃路燈在倒退,紅的交通燈,綠的交通燈,交通燈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垂直在地上。交通燈一閃,便湧着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
段輕言注意到,街面比往常更混亂了。
轎車被橫穿的人群擋住,前排的琛叔轉過頭來說:“二爺,馬上就宵禁了,到時候街面就寬闊了。”
“嗯。”段路昇輕揉着手腕。
“宵禁?”段輕言一愣,“什麽時候有宵禁了?”
“言少爺,您出門少,不知道上海已經…”
“琛叔,”段路昇截住話頭,“就在前面影院停罷。”
話是說給司機聽的,但琛叔已住了口。
兩人下車後,琛叔在一旁說:“二爺,需要幾張票?”
“買兩張,我們自己進去。”段路昇說。
按段路昇的意思,琛叔買回來兩張《魂斷藍橋》的票。
“最新上映的,看海報是愛情片。”琛叔說。
段輕言盯着影廳入口處的海報,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目視着遠方。
電影八點鐘放映,卻已是今晚最後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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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電影開始還有一些時間,”段路昇從口袋摸出懷表,看了一眼後對段輕言說,“想吃什麽?”
“想吃馄饨。”段輕言想起剛才車子經過了馄饨鋪子。
琛叔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段路昇已擡起手阻止他,“行,就吃馄饨。”
汽車剛在馄饨攤前停下,段輕言這頭的窗子前忽現一張大臉,蓬頭垢面着,鳥窩似的頭發下是一個男人髒兮兮的臉,正龇牙咧嘴貼在窗前往裏頭張望。
段輕言被吓得不輕,身子往後仰時,被段路昇抱進了懷裏,接着便是溫熱的手心捂住他的眼睛。
再回過神來,已聽見琛叔下車驅逐那人。
“言兒,沒事了。”段路昇捏了捏他的手心,朝司機說,“不吃馄饨了,去宋記。”
宋記是上海的生煎老字號,車子拐了個彎遠遠地就能看到招牌。
段輕言以前跟着李姐來過一次,只記得那時隊伍排得極長,與他今天見的完全兩樣。
今日店門口冷冷清清,路上黃色的路燈與淺白的夜交織着,地面影子追着行人匆匆的腳步,與黃包車并行,一齊消失在街道的拐角,牆角到處堆着嶄新的廢棄物。
唯有店內還活躍着幾個常客,但也不久留,多是讓堂倌打包好了帶走,腳步匆忙,影子才追出兩步,就跟着隐入黑暗。
琛叔先進了店,巡視一圈後揀了個角落位置,才過來帶他們落座。
生煎上得很快,金黃的脆皮上是翠綠的蔥和烏黑的芝麻。
段輕言埋頭認真與生煎包的湯汁較勁,段路昇與琛叔分坐兩邊,正談着些什麽。
“二爺,看來這次蘇北的災情境況不佳,如今上海街頭四處是南下的流民。”
“洪老板的面粉廠又能招一批廉價勞工了。”段路昇将筷子探到段輕言碗裏,叉住了他的生煎包,說,“注意湯汁。”
段輕言沒好意思說,他剛确實是吃急了,滾燙的湯汁從薄薄的生煎包噴射出,早已将他的舌頭給燙着了。
“二爺,說到洪老板,他找段家借錢這事您打算怎麽辦?”
“不借,此人老奸巨猾,找段家借錢無非是想逃了銀行的利息。”
“據說這次是積重難返,工人的工資發不出,現在工人都鬧到工會去了,連銀行也不給貸了。”
“工人讨工錢嗎?”段輕言還在等生煎涼下來,無聊仔細聽了幾句去,說道,“二爺您若是要借,還是直接替他發給工人為好。”
話音落下數秒,桌上二人皆齊齊看向他來,琛叔先是愣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一拍大腿道:“妙!實在是太妙了!”
“言兒說得對,”段路昇意味深長看着他,嘴角也揚了起來,“不借,顯得段家不講情面,借了,又是白當了冤大頭。但若是代洪老板将工資直接發給工人,日後再找他讨要回來,既無折損,又白掙了那面粉廠衆多工人的人情。”
“實在是一舉雙得之妙計,”琛叔已笑得合不攏嘴,“這工錢橫豎是洪老板掏的,人情卻讓段家掙了,如今這世道,人心比什麽都值錢。”
說完琛叔又嘆了一句:“還是言少爺心思缜密。”
生煎剛好涼了,段輕言輕咬一口,段路昇已伸過手來,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吃罷生煎,又喝了碗糯米圓子甜湯,時針堪堪走到快八點鐘。
重新回到影院,琛叔和司機先離開了,段輕言跟着段路昇掀了簾子進了放映廳,簾子放下,兩人融進黑暗。
段輕言有些夜盲,走得慢了些,一只手已在黑暗中牽住他。
影廳裏人不很多,零零散散坐着,卻多是一男一女成雙入對來看。
待他們二人入座,屏幕适時亮起,影廳便靜了下來。
雖是愛情片,卻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放映過程中,影廳裏皆是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段輕言也全程膽戰心驚着。直至最後一個場景,女人意識到自己與愛人再也回不到過去,竟一頭沖進車流,了結自己的生命,一縷香魂斷送在冰冷的橋上。看到這,段輕言突然顫了顫身子,然後手就被段路昇重新抓住了。
段路昇似乎也沒想到這部愛情片會是這般悲慘結局,出了影院臉霎時就黑了,簾子裏走出的男男女女皆愁眉苦臉着,特別是個別多愁善感的女子,早已把妝都哭花了。
琛叔迎上前來,忽覺事态不對,愣神片刻後問道:“二爺,這電影…”
“電影好看的,我很喜歡…”段輕言怕琛叔被罵,趕忙先開了口。
段路昇看了段輕言一眼,并不回琛叔的話,直直走向車子去。
回公館的路上,段輕言見着街頭巷尾較以往多了許多軍隊,每人皆荷槍實彈着,隊伍穿城而過,出了城中心,又不斷有新的隊伍進了城來。
似乎在為整個城市換着新的血液,讓人莫名不安。
電影是拍得極好的,但段輕言卻失眠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麽也靜不下心來。
他還走神着,段路昇已将他圈進懷裏,下巴抵住他的腦袋,問他:“在想什麽?”
“上海怎麽了?”段輕言終于把久懸在心頭的問題問出口。
“此事無需言兒操心。”段路昇吻了吻他的額頭。
“你不說,我明天去問阿秀。”段輕言說。
房間沉寂了許久,誰也沒再說話。
終于,段路昇把他往回再摟緊了些,摩挲着他的背,緩緩說道:“很快會好起來的,言兒在公館好好待着,不要亂跑,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
“二爺,我想知道,”段輕言摸了摸段路昇的手臂,又把臉往他胸口貼近一些,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求你了。”
“行,”段路昇抱着他往上一翻,将他放到自己身上,說,“先讓我親一親。”
段輕言捧住段路昇的臉,在他嘴上啄了啄,段路昇卻笑了:“誠意不夠啊。”
段輕言微微打開嘴巴,剛将舌尖探進,整個舌面已被卷了進去,被拉扯着吮吸起來。
他面紅耳赤着,很快被翻身壓住,兩人吻得難舍難分。
咽下幾次段路昇的津液後,段輕言終于清醒過來,他含糊着說:“二爺,告訴我吧。”
段路昇依依不舍離開他的唇,抱着他冷靜了好一陣,才說:“上海快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