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藜的擔憂
去滬城的火車一天只有一趟,就算是一般的日子,站臺也擠滿了人。
車廂裏喧鬧雜亂,比市場還要熱鬧。
麥苗看得眼花缭亂的,要是過去,眼前的這人多的架勢,早就把他給吓唬跑了。
麥苗抓緊了陳藜的手,那只手又寬又厚,好像能把他整個人都包進手心裏。現在,麥苗有了他大哥,膽子變大了許多,再也不怕誰欺負他了。
過道也很狹窄,他們費勁地擠過了好幾節車廂,麥苗還以為永遠都看不到頭了,頭頂上響起陳藜的聲音:“找着了,這兒。”
那是一個小小的隔間,分成兩個上下鋪。
那硬床窄小得很,麥苗一個人躺着也才剛好。像陳藜這種人高馬大的漢子,就算縮着腿腳也很難将就。
這個檔次已經算好的了,還有那種塞下六張床的隔間,想坐床上都坐不了。
麥苗一屁股坐在床上,好奇地拍了拍,跟着又跳下床,人湊到車窗前。
“別瞎跑。”陳藜把旅包塞在床底下,摸了摸兜裏的錢和重要的物件。這裏人多且雜,他的眼睛都不怎麽敢從麥苗身上挪開,“麥苗。”
麥苗這才又跑了回來。
火車要發動前,一對夫妻擠了進來。
那兩口子手裏都大包小包的,手裏還抱着一個小女娃。
男的走過來,賠笑說:“我愛人有身子了,能不能讓一張下床給她?”
陳藜把麥苗拉過來,坐到自己床上。
陳藜打開油包,是他趁着上車前趕緊買的。
那是幾塊烤餅,還熱乎着。
麥苗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擡起頭時,臉上還笑眯眯的,吃得老香了。
他扭過臉,看見對面的床上,梳着辮子的小姑娘在媽媽的懷裏。她唆着手指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也瞧着他們。
陳藜把一塊餅遞過去:“大姐,分給孩子吃。”
那大姐連聲道謝地接過。
麥苗的目光轉到婦人隆起的大肚子上,瞧得微微出神。突然,響起了鳴笛聲,他又趕緊擠到車窗前。
不少人都站在車廂的過道,朝站臺的親友揮手。
麥苗笑了起來,也高興地朝外頭的人揮揮手。
風扇“噠噠”地轉動,四周人聲嘈雜。
從縣市去滬城得一天一夜,總得打發些時間。有人圍在一起唠嗑,嘴裏吐瓜子皮。也有小年輕挨着說說笑笑,還有一臉勞累的人,一路狼狽地站着,一節節狹長的車廂,看盡人生百态。
麥苗和小女娃不知道怎麽就玩到一塊去了,一大一小蹲在過道,看別人打撲克。
傍晚,陳藜去餐車買了盒飯。
這裏的鋁制盒飯還有葷菜,就是賣得貴,只一份得快趕上半張站票了。大多數人還是自己帶糧食,不過就一天,随便對付一下就行了,沒必要花那個錢。
他們老陳家也沒有什麽潑天的富貴,陳藜能夠的話,就盡力給麥苗最好的,生怕自己疼不過來。
到了天黑,陳藜扯上簾子。
麥苗躺在硬床上,他就打地鋪睡。
熄了燈以後,麥苗跟烙餅似的,翻了翻幾下,鬧出“咿呀咿呀”的動靜。陳藜翻過身去,發現麥苗還望着他。
自打陳藜回到村子裏,除了偶爾他不在的時候,兩兄弟每個晚上都是摟在一塊兒睡。
麥苗伸了伸手,垂在床邊。
黑暗中,陳藜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裏摩挲。
嘈亂的人聲逐漸止了。
半夜,麥苗睡眼惺忪地爬起來。
一只腳才踩下來,陳藜就驚醒了。
他的手比腦子動得快,一把攫住麥苗的腳腕。
“我……”麥苗還犯着困,“去噓噓。”
麥苗認得路,他就只讓陳藜帶過一回,後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手解了。
他才沒那麽笨。
過道上躺着人,都睡得動歪西道的。
麥苗踮着腳尖,小心翼翼地踩過,都差點兒絆倒了。
他摸着黑,找了好一會兒,這才找對了地方。
麥苗解決好後出來,他照着原路,摸索地走了幾步。
驀然,他的動作微微一滞。
他回了回頭,看向身後晦暗的長道。
座位上的人蒙頭大睡,鼾聲此起彼伏,耳邊還有火車行駛于軌道發出的隆隆聲響。
隐隐約約的,他聞到了一股混雜的氣味。
麥苗無聲地咽了一咽,莫名的不安讓他抓緊了衣服。
就在這時候,熟悉的氣息包攏而來,一雙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人轉過來。
麥苗擡了一擡頭,看見陳藜。
“上好了?”
麥苗起來後,陳藜也醒了。
等了片刻,他沒見麥苗回來,就爬起來找他來了。
“嗯。”麥苗點了點腦袋。
那似有若無的混雜氣,已經被硝煙味徹底沖散,一點點都聞不到了。
陳藜讓麥苗走在自己前頭,用自己的身軀把人給完全擋住了。
陳藜他往身後的那個方向望過去,目光沉沉的,好像要盯出個洞來。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回頭帶着麥苗回去。
陳藜躺回地上,麥苗不肯爬上床了,硬是擠到了他的懷裏。
陳藜拉過毯子,蓋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麥苗從他胸膛裏擡了擡頭,挪了挪身子,湊到他脖子那兒吸氣。
陳藜現在可經不起撩撥,他拍了一下麥苗的屁股,壓低聲音:“睡覺。”
麥苗聞夠了氣味,在他的懷裏舒服地蹭蹭,就像一只偷腥的貓兒,小聲地咯咯笑。男人的手掌在那軟軟的兩瓣肉留戀地揉捏着,手指還暗悄悄地拂過了縫兒……
最後,還是收在腰上。
清晨,鳴笛聲長響,火車快要入站了。
車上人都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好要下車了。
到了站,兩兄弟随着大流走,一直走到車站外頭。
麥苗還以為自己在省城見過的人,已經夠多了,沒想到這兒的人頭更多。大馬路上除了人力車之外,還有很多來來往往的汽車,川流不息。
陳藜帶着麥苗去坐公交,麥苗急不及待第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好奇地往外瞧。
滬城是一座近海的大城市,這些年政策逐漸開放了,路人的穿着打扮也摩登了起來。
這個地方,別說和村裏比,和省城一比較,都像是兩個世界。
麥苗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新奇極了,動不動拉着陳藜,指着外頭讓他瞧。陳藜就也望出去,目光卻多數落在麥苗的臉上,兩兄弟的眼裏盡是溫暖的笑意。
到站後,陳藜牽着麥苗下車,走了會兒就到了今夜落腳的地方。
陳藜在櫃臺辦入住,麥苗看着亮堂的大廳,雖然一臉好奇,可還是規規矩矩的,就怕自己把東西碰壞了。
陳藜拿着鑰匙,帶麥苗上樓梯,對着房號,走到盡頭的房間。
麥苗進去一看,就“哇”了一聲。
房間裏有好大一張床,幹幹淨淨的,明亮寬敞。旁邊有獨立的洗浴間,裏面居然有浴缸,還有一個抽水馬桶。
麥苗跑到床上一躺下來,攤開手摸了摸,他還從沒睡過這麽軟的床。
反觀陳藜,和村子裏沒見過世面的不一樣。他對城裏的一切,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那模樣反倒還像是回到了自己曾經長久生活的地方。
麥苗跳起來,跑進浴室裏,扭開水龍頭,水卻從頭頂上的花灑噴出來,把他給吓了一跳。
休息了一會兒,陳藜就喊來麥苗,兩個人都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兩個人去賓館對面下館子,剛好是飯點,人特別多。
陳藜吸溜着面條,擡頭一看麥苗正磨磨唧唧地數肉片,把自己碗裏的肉全夾給他:“專心吃。”
麥苗扁扁嘴,他不是想吃肉,就是心疼錢。
別看麥苗這樣,他也知道財物的重要性,知道掙錢不容易。可他別的不曉得怎麽計較,就知道一碗帶葷的面條,村裏賣的一海碗一塊錢都不到,進城後竟要一塊五毛了。
飯飽以後,陳藜又帶着麥苗坐車。
這回屁股都還沒坐熱,陳藜就說:“到了。”
他們兩個下車,麥苗頂着大太陽,擡頭看見公交牌上的紅字寫着“國家防衛部隊第二醫院”。
醫院裏的人不算多,甚至比省區醫院的人流還少了不少。
麥苗還是第一次上醫院來,他以前只跟着爹娘去過公社的診所,對那個地方,也從未有過好的記憶。
陳藜走進這裏後,神情嚴肅了許多。
麥苗一随便打量,一只手就把他的臉扭過來:“別亂看。”
于是,麥苗就不敢瞎晃腦了。
他覺着,那摟着自己肩膀的手,抓得特別緊。當他一擡頭看陳藜的臉色,又不敢輕易吱聲了。
他們在診斷室外的長凳上只坐了一會兒,就有個披着白大褂的醫生走來了。
他老遠便驚訝地喊:“陳團長!”
陳藜站起來,也應了聲:“哎,老唐!”
唐大夫領着陳家兄弟走進辦公室,一路上直寒暄着。
“從我從潭城調回來,算起來都跟團長你有三年沒見一面了。”
陳藜:“別叫團長了,現在咱們是同志了。”
“是是,同志。”唐醫生的語氣充滿了感慨,“上個月,我碰見到北師的張隊,他說你不想留在首都的大院,退伍後就回老家了。說真的,大夥兒都替你可惜。”
他拉來了兩張椅子,陳藜忙去接過,嘴裏說道自己來。
都坐定了以後,陳藜始終惦記着自己來的目的。
他看一看身邊的人,介紹道:“老唐,這是麥苗。”他握着麥苗的手一緊,“他是我的伴兒。”
唐醫生一怔,正眼看着麥苗。
他之前雖然是随軍的醫生,可卻不是陳藜他們那一類的人。然而,陳藜和麥苗一起生活了個把月,還每個晚上睡一張床,不也沒認出來,普通人可就更別提了。
“還沒向組織打過報告,目前知道他的,就我一個人。”陳藜把事實都先交代了,省了他人暗自琢磨。
大夫靜了好一晌,勉強消化全了這件事,不自覺壓低聲音,謹慎地說:“這樣,先不着急。咱們先采血,做幾個檢查。”
很早他們就認識到,單單身體構造的不同,可能只是單純的人體缺陷。所以,尤其是在十多年前,全國新生兒都是強制采血檢驗,一直到內外局勢都逐漸穩定了,這個制度不再嚴格執行。
話是這麽說,唐醫生心裏也清楚,陳藜能千裏迢迢帶着人到部隊醫院來,鐵定是從親密接觸确認過事實了。
唐醫生立即開幾項檢查,單子裏還包含了B超和拍片子,一點都不敢馬虎。
陳藜帶着麥苗去了診斷室,那個地方很私密,并沒有外人,想來是為特殊情況而準備的。給麥苗做體檢的都是女同志,盡管這樣,陳藜還是緊緊陪着。
再說,也只有陳藜哄得住麥苗。
麥苗從診斷室出來時,跟只兔子一樣,兩眼都紅紅的。
他被陳藜摟着,神情充滿了不情願,仿佛是被人給騙狠了,委屈得很。
陳藜看看他的手肘,不曉得是不是只有麥苗這樣,還是他們這類的都是如此,經不起一點折騰。他被抽了兩管血,手臂留下了一小片的青紫,在那白透的肌膚上,看着還挺駭人。
唐醫生道:“結果明天會出來,要是确認了,這事咱們肯定不能瞞報,希望你能理解。”
“我省得。”陳藜心裏也有數了,否則也不會帶着麥苗過來,“別的先不想,我就是怕他身體養不好,真的有什麽好歹,到時候再後悔就晚了。”
大夫贊同道:“陳同志,這個想法很正确。”他嘆了一口氣,“從現在掌握的資料來看,他們活脫脫就是你們的反面,年少時沒啥事,反倒是成熟後,如果照看得不仔細,很多身體都會落下殘疾的毛病。
“尤其到了懷孕、生孩子的緊要關頭,這幾年也有極個別隐瞞不報的,送進來的時候,往往大人和孩子都一起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