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沙海瀚歌之夜
阿休看着那個少年,心裏倏地一疼。
阿清明明比他還小,卻承擔了這麽多,硬生生的成了現在這副老成樣……
他問阿清,“等到你們的魂力消散後,這裏會怎麽樣?”
“時間會恢複正常……該步入死亡的人會死亡。”阿清吐出這些字眼。
所以這裏的人,到時候都會死嗎?
在平白多活這些年後,步入原先就該有的死亡?
阿休不知自己是該悲還是該喜。
大柱呢?那個害羞的大柱也會死吧?
虎娃呢?那個默默關心阿清的虎娃也會順從世間的洪流,踏向死亡吧?
這裏的嬰孩少年,幸福夫妻,所有的歡歌笑語,都會化為黃粱一夢,不複存在……
他苦澀地開口,“那你呢?你和那些耗盡魂力的人,會怎樣呢?”
阿清一笑,“我?”
他看了看自己,“靈肉我只學了點皮毛,但那時,應該也是死吧。”
是啊,到時籠罩這裏一切的,只會是死亡。
只是,他們的靈魂呢?
在迷信輪回的人的眼中,靈魂是一個人獨一無二的标志。似乎無論軀殼有無,只要魂魄還在,那便是還有存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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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耗盡魂力的人,他們的魂魄,還會存在嗎?……
阿清像是知道阿休在想些什麽,輕輕笑了笑,“你這孩子真是善良。人活在這世上,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能幹什麽,已經足夠了。哪怕魂飛魄散,那又怎樣呢?誰會記得上輩子的事情,又哪有這麽多時間去關心下輩子的事情?”
阿休默然地看着他,突然之間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阿清其實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就像一個快要入土的老爺爺在棺材裏用他沒有牙的嘴,對他人含糊地說着:“足夠了,足夠了。”
真的足夠了嗎?
人,真的能這麽闊達嗎?面對生死,面對魂靈。
還是說,不闊達不行?
他不知道的是,阿清其實只對自己闊達,也只對自己殘忍。面對別人,他永遠都放不下。
阿清看着那些跳着舞唱着歌的人們,神情無比柔和。
就算明朝就要踏上死亡,今夜我們曾一同歡笑過,這的确足夠了。
“我想,你們應該是不願留在這的吧?如此,今夜便好好放縱一番吧。人生在世,不要徒留遺憾。”
修文點了一根煙,點了點頭。
長秋心裏一動,起身回自己的帳篷裏拿來了魯特琴。
魯特琴和懷豎琴、菲多提琴并稱為吟游詩人三大樂器,其中懷豎琴音色柔美,就像是一位人魚少女在潮汐拍打礁石的海岸歌唱,而魯特琴不僅音色柔美,而且音色綿延寬廣,音域廣闊,變奏豐富,可伴奏、合奏,也可獨奏,用途廣泛,被譽為曾經的樂器之王。
如果說懷豎琴像人魚少女,那麽魯特琴代表的就是來自天堂的美的天使,她用她那美妙的聲音,驅走寂靜人世的恐懼和不安,為那些在黑暗隧道中穿梭而行的人給予心靈的安寧。
長秋溫柔地撥弄着那琴弦,像是在對待自己的戀人般。
他的歌聲伴着魯特琴的曲子,響起在這篝火旁,像是一條小溪緩緩流過每個人的心房。
【我們坐在這裏
聽着心的輕哼
夜神點亮了他的神杖
我們躺倒在星辰大海裏
坐在夢的邊緣處
坐在和平與希望的光芒中
坐在惡魔的翅膀上
坐在地獄的門口裏
耳邊是知更鳥的啼鳴
是夜莺的高唱
是花神在吟詠着所有的開落
是死神在低頌着所有的來去
所有的羽翼都被震起
所有的魂靈都在戰栗
所有的黑暗或聚或散
所有的光明或來又去
但今夜我們坐在這裏
我們仍在一起
我們永遠記得
那曾鳴響的心的哼聲】
那感覺就像是心中的主真的降臨,滌去了每個人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只餘下平和與柔軟的希望。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柔美的歌聲中,忘了高歌,忘了舞蹈,忘了吃食,忘了談笑。
他們的心中,只剩下那美妙的歌聲,也許哀傷與憂愁,但又帶着無邊的希望與美好。
……
良久後,才有人反應過來,驚嘆着看了長秋一眼,才不舍地轉過身,繼續他們的高歌舞蹈。
晚會複又熱鬧起來,阿休和陸生一邊聊着一邊吃着,Joe不時與沉鶴私語着,修文吸着煙看着這幅其樂融融的景象,阿清與虎娃似乎輕聲交談着什麽,長秋的眼裏難得不是海一般的憂郁,而是帶着如同微波般溫柔的笑意,看着他們,輕聲唱着歌。
阿休看着他們,不知為何,心裏泛軟。
這一路,他遇到了好多人。強大的神明,槍法很好的痞子警察,操縱火焰的富家子弟,身懷奇異武器的少女,有一頭如瀑長發的吟游詩人,永遠定格在少年時光的祭師村長,還有第一個給自己告白的害羞男人,那從少年很小時就一直給予關心的寡言男人,他們一個個,都會是他記憶裏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想,也許以後他會老去、死去,但這個夜晚,他會永遠記在心裏。
那搖曳的篝火,那香酥的食物,那一個個溫柔帶笑的眼睛,那歡聲笑語,那雖然百年不變卻依舊美麗的星星。
大柱、虎娃、阿清,還有長秋、Joe、沉鶴、修文、陸生……他會永遠記住他們。
記住他們現在的樣子。
……永不相忘。
月沉星河琴絲纏,浮世茫茫難相歡。
夜深不夢舊年事,但求君等一世安。——《沙海瀚歌·阿休》
在衆人決定告辭的那個早晨,阿清又把他們叫去了一趟。
“作為你們的‘封口費’,我可以回答你們心中的問題。”他微微一笑,“身為祭師,占蔔可是最基本的。你們……有什麽想問的嗎?”
衆人心中皆是一動,直直地看向村長。
“按順序來吧。你先,其他人還請在外面待一會兒。”他指向了沉鶴。
沉鶴慢慢上前,面色依舊平靜。
“你有想問的問題嗎?”阿清看着他。
那段過往沉鶴一直不敢去回想,只能不停地去尋找真相。即使是面對Joe,她也難以開口。現在,真的可以說嗎?
她猶疑地看着阿清……
但最後,她還是選擇坐下來,緩緩開口。
“我們家世代就是獵人。我和我的父母居住在東北的林子裏,離村子很遠。我小的時候,并不十分熱衷于打獵,也沒學到多少技法,只是喜歡去林子裏玩,逗逗小動物,或是采采花作花環,一玩就是一整天……那天早晨,一切與往常無異。父親在擦拭他的槍和大劍,打算待會兒去打獵,媽媽在幫我們準備早餐……我想起自己前幾天在森林裏找到的一種小花,就打算先去采來送給父母。父親見我溜出去,喊了一聲‘小心!’。其實在我們屋子附近,并沒有多少大型猛獸。父親設了很多機關,近處的猛獸基本都被他清除光了。我順着小徑,找到了我的小花。它的花瓣是白白的,只在邊緣處有着點點紫色。我從來沒在森林裏見過這樣的小花,所以覺得它好看極了。之後我就采了一大捧,打算帶回去,給父親當作出發前的小禮物,給母親裝飾在頭發上。然後……”
沉鶴的呼吸停頓了下,似乎又在重新經歷那讓人懼怕的畫面,“然後……然後我看見有什麽東西從屋子裏漫出來,腥腥的,難聞極了……是血。我踏着那血泊跑進去,裏面躺在地上的,是我的……父親,還有……母親。”
沉鶴有點崩潰,面目輕微扭曲,“其實,早已認不出來了……他們的身軀碎成一片一片的,皮膚帶着血肉,散落一地,唯一看的出像臉的也被咬的殘缺不堪……我那時就癱坐在一室的血色裏,即使是空氣裏,也好像漂浮着血珠,然後滴到我的頭發上,衣服上,溫熱溫熱的。嘴巴裏也有腥甜的味道,像是真正的血溶于水。那時的我陷入了空白,當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經把他們的血肉攏成一堆了。然後,我就把他們葬在了小屋旁邊……他們曾留給我一把武器當作成年禮物,那年我才8歲,只可惜,他們看不見我使用武器的樣子了……之後,便是漫長的旅途。我一直在尋找殺死我父母的兇手,但卻沒有一點線索。我們的屋子離村子很遠,少有人經過。附近的野獸也都被驅趕光了。我一直無法明白,究竟是什麽力量,能把他們攪成一灘碎屍……”
阿清同情地看着她。曾在那個夜晚,他也目睹了整村人被屠戮的景象。對他而言,那也曾是一段無法提及的過往,只是後來随着時間的流逝,他才敢慢慢地回憶過去。
這個孩子的心中,肯定有很深的苦痛吧。在那麽小的一個年紀,目睹了如此殘忍的畫面……
他嘆了口氣,輕輕地拍着她的肩,像是師父在對小時的自己,也像是沉鶴的父母,在對小時的那個她。
沉鶴微微顫抖的身軀在拍打下漸漸冷靜下來,像是感覺到了來自父親的溫柔。
擡起頭,卻是少年阿清……
她在剎那間清醒,同時心裏又是無邊的失落。
在晨光熹微的早晨,把自己舉起來旋轉,笑得開懷的父親,一邊洗碗一邊微微笑着的母親,溫馨的小屋,無慮的童年……那一切,是真的永遠回不去了……
“你先喝杯水冷靜下吧。”是少年特有的聲線。
沉鶴恢複過來,“謝謝……”
“如果可以,你能幫我占蔔出那個力量,和他的下落嗎?”她擡頭問阿清。
阿清點點頭說他試試。
“現在,你需要集中注意力,仔細回想當時的畫面,畫面越具體越好。”沉鶴閉上眼,阿清的話語傳到耳邊。
小女孩穿着花衣服從早晨的屋子裏偷跑出去……迎着鳥雀的叽喳聲找到了自己的小花……白白的,又有隐約的紫……跑回去後發現從屋子裏流出了血……屋子裏……是碎屍……
沉鶴仔細地回想着每個細節,阿清卻是握住她的手,然後閉上了眼。
良久後,二人同時睜開眼,阿清的面色很是沉重。
沉鶴猶豫着問道:“怎麽……樣?”
阿清低着頭,沒有看她。
良久靜寂後,沉鶴凄凄一笑,“沒結果嗎?沒事,多謝你了。反正這麽多年我都是這麽找過來的,接下來……再這麽找過去也行。”她起身,向阿清鞠了一躬。
阿清擔得起他們所有人的敬意,無論是膽識、擔當、意志,還是他的術法。
“多謝你了。下一位你要叫誰?”
阿清擡起頭來,面色有些不忍,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化為一陣嘆息。
“罷了……讓Joe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