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梵絡王妃

殷複缺第一次見到澈風時正是二十年前盈京城的破城之日,那一年殷複缺五歲。

當時盈京外城已被水漸國的軍隊攻破,皇宮之內到處一片混亂。

母妃獨自抱着殷複缺靜靜地站在他們居住的梵絡宮門口,面沉如水地看着外面的亂世。

後來,一名布衣男子帶着一身的血跡出現在這對母子的面前。

殷複缺記得母妃在看到那名男子時所綻放出的笑容,那樣耀眼的光芒足以令尚年幼的他也能感受得到一種眩暈。

這是殷複缺第一次見到母妃笑,也是最後一次。

母妃和布衣男子癡癡地互相凝望着,像是要用眼睛把對方生生世世地刻在自己的心裏。他們就這樣癡着醉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或許只有一瞬間。母妃把殷複缺交到了布衣男子的手中,輕聲道:“我知道你會來的,帶他走吧。”

那名男子什麽也沒說,只是在他的眼中已經寫滿了絕望。

“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造了孽,欠了債。”

母妃又仔細地理了理殷複缺的衣服,柔聲道:“娘親造的孽,欠的債,只有靠你來還了。孩子,是娘親對不起你。”

而後便決然轉身走進了梵絡宮內,母妃離去的背影是殷複缺對娘親的最後一個印象。而那名布衣男子只是一直定定地深深地,看着這個一生中只為他展顏的女子,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布衣男子名叫澈風。殷複缺稱呼他為“澈風叔叔”。

澈風帶着五歲地殷複缺離開了皇宮。離開了盈京城。來到了位于鼎州國境內最北部地一片茫茫大草原。澈風告訴殷複缺。這裏就是他地母妃從小長大地地方。

澈風通古博今且文武雙全。他對殷複缺是盡心教導傾囊相授。殷複缺則是天賦極高一點就透。兩個人在草原上牧馬放羊讀書習武地日子雖略顯單調。倒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只不過在閑下來地時候。殷複缺總能在澈風地臉上看到一種深深地傷痛。那是由糾纏入骨地思念而帶來地蕭瑟和寂寞。

雖然澈風從未對殷複缺提及他與母妃地關系。也從不言及母妃在這草原上地過去。但殷複缺知道。澈風一直在思念着地就是他地母妃——梵絡王妃。

轉眼之間殷複缺已長成了一個十五歲地翩翩少年。而正值壯年地澈風卻病弱得似是風中殘燭。

那一年。殷複缺在失去了澈風叔叔地同時。又有了一個師父——衛霍。

殷複缺一直都不知道衛霍究竟是怎麽找到他們的,總之那天他為澈風尋到草藥返回住處,便見到一名約五十許的落拓男子正站在澈風的病榻前。

澈風提着最後一口氣看着殷複缺拜了衛霍為師,便含笑而逝了。

衛霍後來對着在澈風墓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整整三日的殷複缺道:“你就讓他安心地去吧,他已經苦苦撐了這麽多年,夠累了。”

殷複缺于是拜別了澈風,離開生活了整整十年的茫茫草原,開始跟随着衛霍一邊學習兵法和治國之策,一邊在鼎州國境內四處游走熟悉民情。如此匆匆間又是十年。

在殷複缺面前,澈風和衛霍對于所有關系到梵絡王妃的事情都一概閉口不提,于是殷複缺便也從來閉口不問。

然而不問卻并不代表什麽都不知道。

梵絡本是青州草原上最大的游牧部族霍顏部族長的獨生女兒。

在藍天白雲綠草地之間自由自在縱馬奔騰的人們,生性豁達豪放單純善良,個個能歌善舞熱情好客。

梵絡便是在這樣的世界裏一天天地出落成了一個無憂無慮愛唱愛跳愛笑的美麗少女。草原上的人們都說,梵絡的歌聲能讓雲兒停下來靜靜地欣賞,梵絡的舞蹈能讓風兒萦繞在她的身邊為她伴唱,梵絡的笑容能讓太陽都羞得要遮起臉來失去了光芒。

在梵絡十六歲的那一年,她遇到了澈風。

澈風是一名曾經師從隐士高人,出師後便開始游學天下的布衣士子。那一年,澈風來到了這片大草原,也來到了他游學之途的最後一站。是梵絡的歌聲梵絡的舞蹈和梵絡的笑容把他留了下來。

梵絡對澈風說:“從今以後,我只為你一個人唱,只給你一個人跳,只對你一個人笑。”

澈風深深地看着墜落在梵絡眼中的璀璨星辰:“你的歌聲你的舞蹈你的笑容都是上天賜給所有人的,我不會那麽自私。”

于是梵絡就又在族人的簇擁中間唱着跳着笑着,只是澈風知道,梵絡眼中的星辰卻永遠只會為他一個人而閃亮。

幸福的日子總是不經意間便匆匆地流走,當整個草原都在為梵絡和澈風的婚禮而高興地忙碌着的時候,武烈王因聽聞梵絡的美名而決意要納她為妃的旨意到了。

霍顏部老族長以梵絡即将出嫁為由謝絕了聖旨,不料卻因此而觸怒了王威。武烈王即刻下令限期強行将梵絡帶回王城,阻攔者格殺勿論!

霍顏部雖然名義上是殷氏王朝的臣民,然而自古以來凡游牧部族皆是逐草而居自給自足,有着獨立的一套軍政體系,故而國家皇權對其一向以安撫為主而并無任何實際意義上的統治。

武烈王此旨一下,立時激起草原各部的衆怒,紛紛表态支持霍顏部。

而霍顏部老族長思慮再三,決定讓澈風帶着梵絡離開草原穿過戈壁荒漠,前往瞿象國暫避風頭。他過兩日只對那來帶人的官兵推說梵絡忽然身染怪疾暴斃而亡也就是了,況且這總算也是給了武烈王一個下臺的臉面。

老族長笑呵呵地對梵絡和澈風二人說,待一切平息之後,這草原上定會為他們再補辦一場最為隆重的大婚慶典。

澈風雖深知武烈王的殘忍暴虐,但又實在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梵絡被帶入那虎狼之地,且霍顏部既然有各個部族的支持,就算武烈王再惱怒,也應該不至于大動幹戈才是。

然而,澈風和梵絡終于還是擔心會因為他們而牽連到無辜的族人,便在半道上又折返了回來。

數月後,當他們回到那片原本生機盎然的草原時,卻只看到無邊焦枯之上的累累的白骨和食死屍的禿鹫。

那武烈王以霍顏部族抗旨不遵為由,竟派人先在草原的水源地下了劇毒,幾日內便毒死了無數的百姓和牲畜。随後肖氏族長又大舉興兵而來,短短數月便将草原各部族十去其九,霍顏部更是無一人生還。

梵絡靜靜地跪在這片白骨中間,不言不哭,澈風則一直默然立于她的身邊。

後來,澈風親自送梵絡來到了皇城,梵絡成了梵絡王妃,澈風則遠走瞿象國。

這些,是殷複缺跟随澈風在雖然人煙尚稀少卻已基本恢複綠色滿目的草原上居住時,聽一位當年幸存的老人家說的。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殷複缺十歲。他從來沒有向澈風詢問過此事,因為即便年紀尚小,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段慘烈而憂傷的往事是澈風心中一道永遠不能觸碰的傷口。

而自己的母妃梵絡王妃在皇宮中所經歷的種種,殷複缺是在三年前才知道的。

梵絡進宮後,雖然再也不曾唱過跳過笑過,但她那份清冷疏離的氣質卻越發讓武烈王沉醉。

從見到梵絡的那日起,武烈王便只專寵她一人。一年後,梵絡即産下一子。

做了母親的梵絡不僅未見絲毫喜色,反倒整日愁眉不展憂郁之色更重。任憑武烈王如何溫言相詢,她卻始終只是搖頭不語。

一日,梵絡忽然勸武烈王離開京城,到別處巡游一段時間。武烈王見一直落落寡歡的梵絡竟然主動提及想要外出游玩,原本以為她終于打開心結決定高高興興地做他的王妃了,忍不住頓覺一陣狂喜。然而,他卻依然只能在梵絡的臉上看到越發濃重的愁雲,以及難以掩飾的焦慮和恐懼。武烈王雖表面不動聲色,卻不由得心中暗自疑慮。

兩天後,夜間就寝時,武烈王忽聽枕邊的梵絡夢呓:“九州是殷肖兩族共有的……只有太子才是儲君……你們為什麽還要這麽急切……急切地想……”

又過幾日,武烈王派人在祭司府搜出了用于做法害他的幾樣物件,遂即刻将大祭司及其他涉嫌祭司一百餘人斬首後焚屍,挫骨揚灰。而與此同時又接到了肖氏一族企圖起兵謀反逼他退位的密報,武烈王頓時勃然大怒,立即下旨宣布廢除肖王後和太子,并将他們囚禁在一處破敗廢棄的冷宮之內。

從此以後,九州之上幹戈四起再無寧日。兩年後,肖族滅。五年後,鼎州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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