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涼如水
在術州石窟內的種種殷複缺從未曾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師父衛霍。
因為殷無極正處在其複原的關鍵時期,萬萬不可受到任何的打擾。在殷無級複生之前,關于他沒有死的消息絕對不可以走漏半點風聲。
而衛霍與殷複缺情同父子,殷複缺實在不想讓師父為他擔心。
殷複缺拜衛霍為師時,創建了五年的騰聯閣已頗具規模。衛霍在接下來的七年裏,一邊教授殷複缺兵法布陣治國謀略,一邊帶着他熟悉閣內事務了解鼎州國國內的情勢,同時将殷複缺引見給他的舊部以及各種複國力量。
三年前,衛霍在确定殷複缺已經可以獨力擔當起一切之後,即就此退隐,常年隐居在盈京城騰聯閣後院那處背山面水的幽靜之所。
這些年來,衛霍只教殷複缺如何處理當前所要面對的一切,而從不談及過往也不說及将來。衛霍說無論是沉湎于前事還是迷醉于後事,都是懦夫的表現,只有坦坦蕩蕩地直面現在才是大丈夫所為。
殷複缺不知道師父當年為何遭到罷黜,之後去了哪裏,又是如何創建的騰聯閣。但是他知道,表面依然豪氣幹雲精力無限的師父,其實早已經在這十幾年的複國謀劃中,心血耗盡心力交瘁了。
殷複缺只希望師父能按照他自己的意願,在餘生寄情于山水之間,做一個釀酒烤魚的農舍翁,再也不被這俗世中的諸般雜事所煩擾。
殷複缺在皇宮的那五年,是鼎州國盛極而衰由亂到亡的五年,但是在他的記憶裏對那五年的全部印象是在那奢華空寂的宮苑內,寡言少語的母妃在面對他時的溫柔慈愛和轉過身去的悲傷寂寞。
跟着與母親同樣悲傷寂寞的澈風在草原上信馬由缰的那十年,是殷複缺最喜歡也是最懷念的歲月。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願意永遠和心愛的人一起躺在這片一望無際的綠野上,看着在那高高的萬裏晴空中變幻多姿的片片白雲。
然而,衛霍讓殷複缺看到了已經淪為亡國奴的鼎州國國民,是如何在被肆意地淩辱和踐踏中苦苦地掙紮;讓他聽到了從這千瘡百孔的九州之地所發出的那直通九天之上的悲怆吶喊;讓他知道了只要是個有血性知榮辱的鼎州國國人就應該奮而抗争,就應該把複國這個義不容辭的責任擔在自己的肩上。
作為殷氏王族地最後一人。殷複缺站出來統領所有地複國力量自是責無旁貸。他所想要做地是盡快地複國土雪國恥以解民于水火。而至于之後地稱王掌天下則從來就不是他在意地東西。
如今。既然證明了太子殷無級當初是冤枉地是無罪地。那麽他理所當然就是那有朝一日頭戴王冠受萬民朝拜地國君。更何況。殷無級乃是肖氏王後所出。也只有他才能與肖氏之女一起喚回九鼎神力。共保九州之萬世太平。
殷複缺只想等還完了該還地債之後。便回到那片草原上去過那牧馬放羊自由自在地日子。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有命能回去地話。
他早已準備好了将來把一切都還給殷無級。只是。除了肖亦默。
早春地夜晚依然涼意逼人。獨自坐在騰聯閣雅苑院中地石桌邊已經快一個時辰地肖亦默。卻似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周圍刺骨地寒風一般。只顧定定地看着前面花圃中地幾株梅花出神。
中午。殷複缺在唐掌櫃幫他運功調息後便一直昏睡未醒。
從殷複缺的房中出來時,肖亦默向唐掌櫃詢問殷複缺的情況。這位正擦着臉上汗水的大掌櫃卻全無平日裏彌勒佛似的笑口常開,而是神色凝重道:“殿下的傷勢并不輕,看樣子好象是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擊中的。我算是閣裏的老人了,之前跟着殿下做過不少事,也經歷過很多的險情,但最終都能被他給一一化解。這麽些年來,我們還從未嘗聽聞過殿下有受傷的時候。怎麽這次會……”唐掌櫃皺着嘆了口氣又問道:“肖姑娘,這個傷了殿下的到底是何人啊?”
肖亦默遲疑着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唐掌櫃沉思片刻後又道:“既然殿下回來後并未向我們提及,那我也就不多問了。不過肖姑娘……”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有些話本不當講,只是……”
肖亦默微微笑道:“唐掌櫃,有話就直說好了,哪兒又來的什麽當講不當講。”
“殿下如果真有什麽事兒瞞着你的話,那也是絕對不會有任何惡意的。”然後他忽地仰天打了個哈哈:“我老唐也就是多嘴說一句,肖姑娘聽了後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哈哈哈!”說罷留下了仍在愣怔的肖亦默便顧自出去了。
這幾日來特別是經過今天的這件事,肖亦默并非完全感受不到殷複缺對她的關心和維護,她也不願意相信殷複缺當真就是那黑影口中所說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之人。
然而,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卻又作何解釋呢?尤其是青文鎮,在那裏死去的可幾乎都是原鼎州國的老國人啊。
僅僅是為了讓她明白應當如何增加血焰符的力量麽?還是……為了殺戮而殺戮……
肖亦默用手隔着衣服摸着胸口的血焰符,喃喃道:“血焰符啊,你的裏面真的有我肖氏一族無法往生的亡靈麽?你所承載的仇恨和怨氣又要如何才能得到平息?”
一聲壓抑着的輕咳讓肖亦默回過了神,只見殷複缺身着單衣手拿一件黑色厚鬥篷,正倚門而立含笑地看着她。
肖亦默忙站了起來急聲道:“誰讓你出來的?!”
殷複缺馬上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啊?我怎麽不知道我坐牢了?”
“……”
殷複缺笑着舉步慢慢地走了過來在石桌邊坐下,然後把手中的鬥篷遞給肖亦默:“我知道你的火氣是很充足,不過吹了那麽長時間的冷風也該已經弱了點兒吧?”
肖亦默并沒有接,而是低頭看了看他那在黑鬥篷映襯下越發顯得慘白無血色的臉:“你不該待在這兒的,唐掌櫃說……他說你需要好好地休息。”
殷複缺拿鬥篷的那只手并沒有收回來:“我睡了這麽久早就已經休息夠了。還有啊我的手這麽一直舉着的話真的很酸……”
肖亦默猶豫了一下,終于也只得有些無奈地披上鬥篷坐了下來。
殷複缺靜靜地站在那兒看着肖亦默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他雖然明白是什麽讓肖亦默如此地魂不守舍,但他自己對此卻無能為力。
早上在他趕到青文鎮之前,那個神秘黑影想必已經告訴了肖亦默很多的事情。雖然他并沒有确切地聽到內容,但大致上也猜得出必定與肖氏一族當年的仇恨以及血焰符的力量來源有關。而這些卻一直都是他盡量避免,或者說是想盡量晚一點兒讓肖亦默知道的。
如今雖然還暫時無法确定那神秘黑影究竟是敵是友,但此人至少有一句話算是真的說對了:他對肖亦默的這種自以為是的維護實在是愚蠢至極。
他殷複缺有何立場一廂情願地來代替肖亦默去決定什麽是該知道的,什麽又是不該知道。這本就是肖亦默自己必須去面對的命運,她完全有這個權利知道所有的一切。
然而眼下的這種情勢,肖亦默顯然對他已經起了疑心。應當說,肖亦默打一開始就僅僅是因為信任自己的老管家,而從來都沒有真正地相信過他殷複缺。
殷複缺暗暗自嘲:似乎只要是一和肖亦默有關,他就會因失了方寸失了計較而做下蠢事。就好比今日那黑影顯然并不會當真傷了肖亦默,而其實只是為了要逼他讓路……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清清冷冷的月光淡淡地拂照着這個小小的院落,剛剛盛開的那幾朵梅花在不斷席卷而過的寒風中依然傲立枝頭。
肖亦默此時披上了鬥篷方才覺出了寒冷,剛才她只顧着發呆,竟絲毫沒察覺出自己其實幾乎都已經被凍僵了。她一邊細細地體味着鬥篷所帶來的暖意,一邊不由得向殷複缺看去:“哎?你怎麽只穿了一件單衣就跑出來了?!”說着便要脫下那鬥篷給他。
殷複缺伸手按住了肖亦默:“我又不冷。以前我住在草原上的時候,冬天的夜晚比現在可要冷得多了。舉個例子吧,比如你若想端着一盆水到外面去倒掉,那可是絕對辦不到的。”
“為什麽?”
“因為剛剛到外面,這盆水就立刻變成了一盆結結實實的大冰塊,連砸都砸不開。”
肖亦默從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山谷之內,故而對殷複缺所描述的現象十分好奇:“真的這麽冷啊?那人不會被凍死麽?”
“當然不會啊,冬天的時候人們都是住在氈帳裏的,可暖了……”
肖亦默看着殷複缺臉上那越來越濃的思念之情:“你……在草原上住了很久麽?”
殷複缺低低地嗯了一聲:“整整十年,當初我一離開皇宮就去了那兒。後來才開始跟着師父四處游走的。”
“你一定很想念那裏吧?”
殷複缺輕輕笑道:“是啊,那真的是一片特別美麗的草原。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那裏看看,我想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肖亦默不禁開始有些想往起來,脫口道:“那到時候你帶我去啊……”剛一說完便立刻羞紅了臉,忙又結結巴巴道:“我……我的意思是……那個……你……你可以給我做向導……”
殷複缺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是是是,我對那兒熟,當然是由我來做向導了。”見肖亦默窘得馬上就要翻臉,便趕緊抱了抱拳做出個讨饒賠不是的姿勢來。
肖亦默被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羞得懊惱不已,只想快快躲開面前這張笑嘻嘻的臉:“都這麽晚了,我要休息了。”說着便站起來。
殷複缺垂下眼睑想了想便也跟着起身,正色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的疑問,我也欠你很多的解釋。只不過,恐怕現在我的解釋并不能真正地消除你的疑問。所以,只能請你帶着你的這些疑問,在接下來的複國道路上自己去尋找答案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因為對我的懷疑,而影響了你對事情的判斷力。”
肖亦默擡頭看着此時已盡收戲谑玩笑之色,與剛剛判若兩人的殷複缺:“你忘了麽,我早就說過的,我會自己去找到答案。”
殷複缺輕輕點了點頭,剛想說什麽,卻忽地臉色一變忍不住咳了起來。
肖亦默見狀立刻伸手把殷複缺往他的廂房推,嘴裏還念叨着:“讓你好好休息,你偏不。就算你真的像唐掌櫃說的那樣從來都沒有受過傷,那總也應該知道人要是生病了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屋裏面躺着吧?你說萬一你要是有個好歹,可不就都成了我的過錯了?我可擔待不起……”
“老唐的這張嘴還真是沒個把門的……好好好,你別推我啦,我這就回屋坐牢去還不成麽……”
此時,寒夜,寒風,月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