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要平安回來
“我若回不來, 姑姑可會為我傷心?”
趙雲兮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皺了眉頭,她也不顧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則, 要與趙明修保持距離。
此刻她走上前,踮起腳尖,在不可亵渎的九五之尊光潔的額頭上, 輕敲了三下。
還要配合着她虔誠的念念有詞,“他年紀小, 還不懂事, 口不擇言, 我已經敲了他三下, 神仙可別聽将他的話當了真。”
她的奶嬷嬷是民間婦人, 懂許多民間生活小竅門。
小時候,她常口不擇言時, 奶嬷嬷總會趕緊輕輕敲她額頭,口中念着漫天神佛, 說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亂說話,神仙莫将她的話當了真。
她那時覺得奶嬷嬷為她擔心的場景有趣, 就慣常愛那些話, 來惹得奶嬷嬷替她擔心,為她‘驅邪’祈福。
此刻她聽見趙明修說的這些話, 才明白當年,奶嬷嬷聽見她那些輕而易舉就能說出口的不吉利的話, 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那是一種,生怕趙明修随口一說的話就會成了真,變成噩兆的害怕心情。
她忽而就起了怒氣,開始絮絮叨叨:
“你老說我蠢笨, 我看阿洵你才是真笨。”
“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麽會不知道忌口舌,有些話可不能輕易說出口。”
她毫不掩飾的生氣模樣,全然落在趙明修眼裏。
趙雲兮還在說着,“你肯定會平安歸來。”
“就像,就像當年一般。”
“你讓我安心等着,說等太陽下山時,所有的一切都會結束,你就回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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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也等到了嘛。”
“如今不過是去狩獵,說的卻好像你要奔赴戰場一般。”
“你作為大楚皇帝,如今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些……”
趙明修忽而就擡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頂。
他的動作很輕,輕的就像是羽毛落在她的發絲上,她突然有一種趙明修将她視若珍寶的錯覺。
明明他們吵架了不到一個月,這一月來,她每天都避着趙明修走。
此刻竟好像快有數年未見的重逢之意。
“你想幹嘛。”
她神色一頓,原是想要躲開,卻又一眼瞥見,趙明修手掌上的傷痕。
這道傷痕已經有了些年月。
當年,她差一點點就以為趙明修就失去右手,再也沒有辦法痊愈。
就是因為這道她僵在了原處,一動不動任由趙明修的手輕輕撫着她頭頂的發絲。
幸好,再無其他動作。
“那你就像從前一般,安心等我回來。”趙明修似呢喃輕嘆。
趙明修十五歲那年,她十二歲,長兄猝然離世,留下一個讓世人蠢蠢欲動,貪婪之心再不做掩飾的稀世珍寶。
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
在她兄長離世的那一日,成了宮變的導火索。
誰能想到,一向對她溫和相待的堂兄,會率領叛軍逼宮。
她大侄子手上的傷疤,便是那日為了救她而留下的。
十五歲的趙明修,雖然心智比同齡人更為成熟穩重,可尚且身姿單薄,并不完全是個大人,還未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又要努力撐起因他父親離世,而震蕩難平的朝堂。
還要握着長槍抗擊逼宮的叛軍。
那時,趙雲兮也才十二歲,尚不知這全天下守衛最森嚴的地方,也會成為兵荒馬亂的戰場。那一日,她的母親因為失去了兒子而哭倒在床,她等了許久不見太醫前來,便自個兒前去太醫署尋人。
只是出了她母親住的宮殿,還未至內外宮門處,便看着驚慌失措的宮人四處逃竄,還有随之而來拿着刀劍亂殺亂砍的叛軍。
她哪裏見過這等景象,當時就在原地呆住了。
鳴音拉着她便跑,可她小小的一個人哪裏又有跑得快,她跑的氣喘籲籲,叛軍的刀都已經到了她眼前。
趙明修手掌心上的傷疤便是那日為救她,徒手接下了叛軍一刀才留下的。
那一日的皇宮,對她而言是,猝然離世的皇兄帶來的悲傷、性情大變帶領叛軍逼宮的堂兄帶來的難過、還有阿洵徒手握住快要落在她身上的刀而流下的溫熱的血。
旁人都說她是這世上活的最無憂無慮的公主。
可也無人知曉,那一日的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不知何時,她的頭頂徒然一輕,卻還留下了趙明修手掌的殘溫。
還有趙明修凝望着她的溫柔雙眼。
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抿了抿唇,咽下了所有的不自在,鄭重其事道:“我當然會等你回來。”
“阿洵。”
“你要平安回來。”
“無論你為何要答應這場狩獵,你都要平安回來。”
多日來,橫擋在二人之間的重重問題,就暫且被她放在了腦後。
此刻她滿心裏只有擔憂,不願意再去想那些紛紛擾擾。
趙雲兮忽而神色帶上了猜忌懷疑,她看向趙明修,像從前那樣不滿道:“阿洵,你是不是故意在裝弱騙我?”
不過是前去獵場狩獵,怎麽就變成了奔赴戰場的臨別了?
趙明修眉毛微挑,帶出了一絲笑意,“還不算笨。”
趙雲兮瞬間就明白,“阿洵,你!”
趙明修神色淡然,又道:“朕以為姑姑,連北齊王女的話,都能全當成了真。”
趙雲兮霎時就心虛起來,“誰,誰說的我将她的話都當了真?”
“我這是與她虛與委蛇罷了。”
二人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系。
哪裏能稱得上是她一個人在上當受騙呢。
明明就是她騙她,而她又騙了她。
只是這場騙局,卻沒能瞞得過趙明修的眼睛。
趙明修将她們兩個都給騙了。
帝王心術,竟然用到了她身上!
可惡!
此刻她也不裝了,幹脆語重心長道:“人家北齊王女千裏迢迢從北齊來到咱們大楚,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無非就是想同咱們大楚聯姻,讓大楚與北齊交好罷了。”
她自認為自己說的極其有道理。
趙明修卻是嗤笑了一聲,“姑姑真的以為,一個王女,便真能讓大楚與北齊交好?”
趙雲兮忽而就卡了殼。她不是沒有讀過書,前朝古人,也有為兩國交好、安邦定國而派遣公主遠嫁她鄉,卻甚少會有公主落得好下場。
以女子之身,安定一國,本身就是錯的。
趙明修的眼神忽而變得意味深長,“所以,是朕在姑姑心裏,比不過才見了兩次的北齊王女?”
“所以姑姑才會不顧朕的意願,強行撮合朕與她?”
“還是在姑姑心裏,朕的作用就是用來與北齊聯姻,換取更多的利益?”
三個問題霎時就砸的趙雲兮暈頭轉向,害她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個。
王福遠遠地忽而出聲提醒,“陛下,左相已經在長明宮外等候您前去商議狩獵一事。”
趙雲兮松了一口氣,她正好不知如何作答呢,趕緊離開才是上上策,“那你趕緊回去,莫讓左相久等。”
趙明修忽而帶有深意的提醒,“姑姑,朕今日才驚覺你長大成人,能替朕分憂解難了。”
留下這話,他竟又伸手拍了拍趙雲兮的腦袋,囑咐她,“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不是行事拖泥帶水的性子,此刻就算同趙雲兮關系緩和,也并沒有多待,帶着王福等轉身就朝長明宮而去,不多時,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人前。
趙雲兮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琢磨着趙明修留下的話。
不對勁,什麽時候她就能替她大侄子分憂解難了?
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待到鳴音走到她身旁,她忽而就提高了聲調,“鳴音,到底是我是長輩,他是長輩,長輩的腦袋是随便就能摸的嗎?”
也不是在生氣,還是在掩蓋心虛。
鳴音只當她是在生氣被摸了頭,卻也不好說陛下的壞話,只好道:“回去之後,婢子重新給您編發。”
等回了琳琅宮,趙雲兮還在琢磨。
她那大侄子從來都嫌她讀書不上進,行事懶散,估摸着若她是男子身,就會成為滿都城裏數得上名號的纨绔。
在他眼裏,她這做姑姑的向來沒有威嚴可言。
他才不會突然就誇她呢。
五日很快就過去。
獵場不在城中,需得提前一日前往。
趙雲兮陪伴着太後,站在城樓上目送着趙明修離去。
烏泱泱的一片人裏,她遙遙的與趙明修目光對上,趙明修只朝她點了點頭。
出發的號角聲響起。
趙明修率人離去。
而她陪着太後又多待了片刻,見着起風了,太後受了涼不住的咳嗽,她似才驚醒,忙扶着太後,遞上了手帕,“嫂嫂,咱們也回宮吧。”
“不過兩三日,阿洵就會回來了。”
太後适才在衆人面前,強打着精神,神色自怡,半點看不出擔憂。
此刻衆人離開,只剩下她們兩姑嫂以後,太後緊繃着的神色終于松懈,露出了擔憂。
太後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苦笑道:“這兩三日,恐是怕比兩三年還難熬。”
太後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
她的父兄,她的夫君,從前也都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那些年的戰亂日子,她并非是沒有經歷過。
可是如今,她的兒子只是前去狩獵,獵殺兇獸,她擔憂的心情便已經溢滿了心間。
在她心裏,她的兒子如今就算是皇帝,也已經快要将朝堂整頓幹淨,是一位優秀的帝王。卻還是當年跟在她身邊的小小孩童。
“那雲兒陪着嫂嫂一起熬。”趙雲兮便撒嬌道。
太後不無感慨,“幸好如今母後住在青羊觀裏,尚且不知山下事,不然她該擔心了。”
有趙雲兮陪伴左右,太後倒也漸漸安心。
馬車才行到西宮門前,趙雲兮心裏便止不住的想,也不知道阿洵此刻到了何地?
許是因為心中的擔憂。
趙雲兮當天夜裏,睡着後便做起了有關于十二歲那年,宮變的夢。
叛軍發現了她,發出了尖銳的怪笑聲,提刀向她跑來,鳴音拉着她不住地往前跑,往前跑。可她太小了,腿又不長,只能靠着鳴音拽着她不住往前。
可惜鳴音也支撐不住摔倒在地,将她往前一推,“殿下,快跑。”
她邊跑邊回頭想要去拉鳴音的手,鳴音只哭着搖頭讓她趕緊跑。
叛軍還在身後,好似全都沖她而來,她跑的很快,十二年來最快的速度往前跑着。
只是她一個小孩兒,哪裏比得上身手矯健的叛軍。他們似乎在享受着她驚慌失措四處逃竄的樂趣,她像是一個獵物,跑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們終于圍了上來。
她縮在牆角,看見他們手中拿着的刀槍,聽着他們口中說的污言穢語。
有人朝她襲來,想要掀開她的衣裳,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此人的手不放,這人就被她咬的鮮血淋漓,動了怒,提刀就要殺了她。
那一刻,她是準備赴死的。
很奇怪,明明她前兩日,她還因為跌了一跤,擦破了膝蓋而在她母後跟前撒嬌着要哄。
今日,叛軍的刀都快要落在她身上時,她卻絲毫忘了痛。
直到,阿洵帶着人追趕了上來,同叛軍交戰,而阿洵接下了這人要落在她身上的刀。
她看着阿洵撕下衣裳上的布潦草裹住了手上的傷口,又将她小心從地上抱起,一邊走一邊耐心哄她,“姑姑,沒事了,別怕。”
她想要說她一點都不怕了,可是一張口,都說不了話,只是委屈的摟住阿洵的脖子哭了起來,眼淚鼻涕擦了阿洵衣襟。
“姑姑別怕,別怕……”
夢中場景又是一換。
她成功的回到了她母後身邊,宮中叛軍還未全部剿滅。
阿洵帶着人出去,她卻死死地拉住阿洵的衣角,生怕他一出去就再也不能回來。
阿洵無法,只好半蹲着身,扯了扯她的臉蛋,安慰她,“你安心在這裏等着,一會兒太陽下山時,我就會回來。”
她好像說了什麽。
“等我長大了,我要為阿洵分憂解難,保護阿洵!”
睡夢中的趙雲兮恍然。
原來這句話,竟然是她自己說的。
皇家獵場,坐落于都城外二十裏,從前是荒山野嶺,時常有大蟲,豺狼等兇獸出現,害了不少人性命。
有一年,大楚經歷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旱災,山林之中的食物少之又少,山上的兇獸們在山裏頭找不着吃的,于是紛紛從山上下來,到處禍害百姓的家禽牲畜,甚至吃人。
那時,人命案頻發。
聖祖帝便将此處給圈了起來,讓周圍百姓去其他地方安置落家,又親自帶着精兵良将前去打殺兇獸。
不知花費了多少力氣,才終于将害過人性命的兇獸全都給殺光,還了一方百姓安寧。
後來,這裏就幹脆被圈了起來,成為了皇家獵場。
而此番,北齊進貢的十只兇獸便是被圈養進了此處,休養生息了數日,終于被派上了用場。
此番狩獵比試,需得将十頭兇獸全都獵殺方能結束。
今日所有人都騎馬。
趙明修也不例外。
侍衛長常衡随行在他身側。
倒是王福,因着不會騎馬,還享受了一把坐馬車的樂趣。
他悠閑坐在馬車內,不時地朝外看一眼他家主子有沒有需要。
瞧見的,卻是他家主子騎着馬的矯健身姿。
他家主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精力,每日朝會、議事、處理朝事後,還有時間去練武騎射。
他心裏頭還惦記着一事兒。
雖說此番出宮狩獵,花不了幾日。
宮中主子又少,差事輕松,可各宮各殿,累積下來的日常庶務,卻還是有許多。
他家主子又沒娶妻,後宮空置,這些日常庶務都是他這總管打理着。
今日出發前,他家主子卻讓他把對牌送去了琳琅宮。
那小祖宗整日裏懶懶散散的悠閑度日,看着還是個孩子心性,哪裏管過庶務?
他心裏頭都忍不住擔心,等他回去重新接過了對牌和賬簿,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心力才能重新理清賬目。
唉。
可真是頭疼。
在中午最熱的時候到來之前,狩獵的隊伍總算是到達了獵場。
獵場周圍的安全地點,早已經支起了無數休息的帳篷。
趙明修自然是住在最中心,最大的那頂帳篷內。
他換着騎裝,只聽得常衡入帳篷來回話,常衡低聲道:“陛下,林中果真是有異動。”
“守林将士來報,從半個時辰前,咱們剛到此地起,林中飛禽走獸似受了驚吓,正逃離此地。”
常衡神色肅穆,提起此事都忍不住有些怒氣。
北齊人狡詐,有求于大楚,卻又喜歡動手腳。
“不急,朕才剛到,先看看他們到底要耍什麽把戲。”趙明修穿上了護甲,将那與銀裝護甲并不相符的杏色荷包小心取下,收在了懷中。
王福默默地就收回了打算去接的手。
他幹嘛伸手,真是多此一舉。
趙雲兮看着書桌上擺放的三本各自一寸來高的賬簿,還有托盤裏擺放的金鑲玉對牌,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瞬。
“這是咱們宮裏的賬簿和對牌?”她向來不管琳琅宮宮務,所有的東西一應是鳴音在管。可琳琅宮的賬簿會有這般厚嗎?
還有這對牌上面的三個字,怎麽看也不是琳琅宮三個字。
鳴音有些為難,還是實話實說,“這是先前王公公送來的,宮中的總賬簿,和內庫對牌。”
“王公公說他随侍陛下前往獵場,這幾日宮中庶務無人打理,又不能驚動太後她老人家,就只能請殿下您幫幫忙。”
王福自然是好話說了一籮筐。
趙雲兮頭疼的翻動了一頁賬簿,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給晃了眼。
“這可真是個苦差事。”她忍不住道。
鳴音向來善解人意,“殿下,婢子這幾日一并料理了,倒也不妨事。”
她看着她家殿下神色變了幾變,像是有苦咽不下,也說不出,而後艱難道:“罷了,王福都将宮務托付給我了,豈不就是阿洵的意思。”
“不過就幾日,我管着就是了。”
她不知柴米油鹽到底多少值多少銀錢。
難免看着賬簿就頭暈眼花。
她時不時地就要問起鳴音。
看了兩個時辰後,她累的只想睡覺。
卻有人前來通禀,“殿下,北齊王女在宮外求見,說她有要緊事需要與您講。”
趙雲兮一聽這話,打起了精神,什麽樣的要緊事,這會子來說?
北齊使臣今日可都跟着阿洵前去獵場。
這倒是來的挺巧的。
她心中一跳。
若是按着她的性子,她應該馬上就傳見北齊王女。
“殿下,可要立刻召她進來?”阿盧又問。
片刻之後,趙雲兮方才開了口,不見半點兒着急的神色,她高深莫測道:“不急,讓她再等等,等上半個時辰再請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