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謊(中)
宮人都知道, 自打前些日子,長公主殿下因為天兒太熱過了暑氣,日日都不出琳琅宮, 閉門養病,誰也不見。
誰人都不知道她為何突然不想見人,只當她是病的極重。
就連打小就陪伴她的鳴音也不能知道她到底因何事而不想見人。
鳴音看着竹床上側卧假寐的聲音, 不免輕輕嘆口氣,外人皆以為她家殿下病重, 不知遞了多少帖子入宮, 想來探病, 皆被殿下拒了。
殿下甚至連太後和陛下的探視都給拒之門外。
就算不是身上的病。
怕是殿下的心生了病。
鳴音勸了良久, 想讓趙雲兮能見一見那些個與她交好之人, 也好得到一二分開導。可是趙雲兮鐵了心思,就是不準旁人入琳琅宮。就連視作親姐的靜安王妃, 遞了帖子,殿下也未應準。
親自送走奉聖意前來探望的王福與前來看診的太醫, 鳴音轉身回到清涼閣。
清涼閣那琉璃瓦上藤蔓遍布,從四周垂下, 藤上還開着不過拇指大的花。
只見她家殿下, 心不在焉的擡手輕撫過藤蔓,那些小花也随着她的手而晃動, 仿佛在無聲的訴說着賞花之人心中的惆悵。
鳴音打發了兩旁打扇的宮人,走上前去執扇輕晃, 扇起了微涼之風,“殿下,王公公與陳太醫已經被婢子打發了。”這已經是第十五次她前去送走王福,她家殿下也已‘病了’十五日。
“嗯。”趙雲兮姿勢未變, 只輕聲應道。
鳴音也不敢問她因何郁結于心,只好徐徐勸慰。
“殿下久在宮中,恐是煩悶才會身體不适。”
“不若出宮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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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日,嬷嬷還送了貼入宮來,她家兒媳得了個閨女,這幾日請了堂戲,可是熱鬧了呢。”
“嬷嬷說,殿下若是不嫌棄,不妨也去熱鬧熱鬧。”
“婢子還準備了好些套若是出宮穿的衣裳,殿下要不要瞧瞧?”
鳴音口中喊的嬷嬷不是別人,正是趙雲兮年幼時,一直喂養她的奶嬷嬷,嬷嬷姓許,因着奶大了趙雲兮,許嬷嬷在宮裏頭地位尊崇,且又是個盡心盡責,謙虛謹慎的,從不以趙雲兮的身份而作威作福,是以連太皇太後都對許嬷嬷尚有一分敬意。
許嬷嬷是前年出宮回家養老的,她奶大了趙雲兮,将趙雲兮看作半個孩兒,自己的孩兒卻是打小就扔在了老家,十五年來母子甚少相見。
待趙雲兮大了,許嬷嬷雖是不舍,卻還是因為思子心切,選擇了歸家與親子團聚,頤養天年。
對于趙雲兮來說,許嬷嬷是除了她父皇母後,兄長嫂嫂以外,最是親近的長輩。
前年,送許嬷嬷出宮的時候,她還孩子氣的哭了一場。
鳴音這是實在無法了,這才給聽了傳言,以為趙雲兮病重而送信來的許嬷嬷寫了一封信,想讓許嬷嬷來勸勸趙雲兮。
許嬷嬷的請帖來的也很快,從許嬷嬷的老家送到京都,也不過只花了兩日。
果不其然,側躺在竹床上的人,一聽是許嬷嬷相請,終于有了不一樣的神色。
趙雲兮轉過了身,卻還是興致缺缺,只是吩咐道:“嬷嬷得了小孫女兒,我自是高興的,你讓人準備一份厚禮送去。”
“我哪兒都不想去。”
她只想要待在她的琳琅宮裏,她不出去,外面的人進不來。
她就可以不必去管外面的紛紛擾擾。
她天性懶散,不喜麻煩事。
而今,她就站在麻煩的邊緣,稍有不慎,便會深陷其中,再不能脫身。
只要她不去探足,她就不會麻煩纏身。
能避過一日,便是一日。
鳴音見她還是不想見人,想了想又試探道:“殿下,您想,咱們要是去嬷嬷家鄉多住上了些日子,也比如今日日拒了陛下同太後娘娘派人前來探望來得好。”
鳴音心中隐隐察覺到她家殿下這回稱病閉門不出,大約是同長明宮那位有關。
這回,崔家小郎君被太後請進宮中來,是與殿下相看。
結果崔家小郎君在那位面前,戰戰兢兢的一言不發。
殿下雖時常與那位拌嘴,口中說着日後再不理他。但在殿下心裏,是極在意那位的。
一見崔家小郎君如此,殿下自然也就歇了相看的心思,這門親事也就作罷。
殿下的親事,打一開始就不順,一直到現在。
皆與長明宮那位是脫不了幹系的。
趙雲兮眼裏頭終于有了光。
對啊,王福日日都要來琳琅宮一回,總是提醒她,阿洵就在相隔不遠的長明宮裏,她不可能一輩子避開了去。讓她總是心情煩躁,理不清思緒。
出宮去,至少離得更遠些,她還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連日的低沉萎靡霎時就散去,她從竹床上坐了起來,小臉上滿是汗珠,卻也掩不住她當下的急切心情,“收拾行李,咱們下午就出發。”
她急着要走,琳琅宮中人自是無人敢阻攔她,忙着收拾行李的,就忙着收拾行李,忙着去傳消息的,消息像是順着風兒便傳去了長明宮。
王福心裏頭琢磨了一會兒,方讓傳信之人離開,“回去吧。”
他轉身輕叩房門,走進了齋中回話,“陛下,長公主殿下午時過後,就會出發前往禹都許嬷嬷家中做客,瞧那意思,是要去禹都住上些日子。”
那小祖宗稱病閉門謝客這麽多日子,而今一傳出來消息,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離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王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相看崔家小郎君一事上頭,他家陛下可半點兒都沒插手。那小祖宗怎麽就會因此而對陛下動怒呢?
可見他家陛下似心情還不錯。
這二人一怒一喜,着實是讓他猜不透。
趙明修微微擡眼,心中有了計較,只淡然道:“她想去,就讓她去。”
他的小姑姑,其實是個極其聰明的姑娘。
他等待的時機,就快要到來。
王福略愣了神,卻又聽他開口,“搜查陳王之子蹤跡一事,禹都可有消息傳出?”
王福忙道:“尚未有消息傳來。”禹都在京都下游,若是行水路,日夜兼程,也足有兩日遠的距離。
陳王之子在京都現身過一次,逃離京都以後,禹都是必經之地。
且禹都因着地形的關系,占地極廣,若他在禹都藏匿行蹤,想要搜尋他的蹤跡,是要花上些日子。
但陳王之子也只是有可能會在禹都藏匿行蹤。
“嗯。”趙明修應了一聲,再無下文。
王福開始琢磨,他家陛下這意思,莫不是也要親自去禹都一趟?
琳琅宮裏收拾行李熱火朝天。
趙雲兮開了衣櫥,指揮着人收拾行裝,不住的點着,“這件衣裳,還有這件,這件,都帶上。”
不多時,箱籠裏頭都已經全被衣裳給塞滿。
宮人馬不停蹄地收拾着。
趙雲兮甚至開始琢磨起了冬衣。
見行李越收越多,是恨不得将整個琳琅宮都給裝進箱籠裏打包帶走,鳴音終于忍不住開口阻止,“殿下,此番既然是微服出行,宮制的衣裳首飾不便多帶,咱們到了禹都,若是缺什麽,就如尋常家的姑娘去成衣店挑選衣裳,可不有趣?”
趙雲兮這才歇了心思,一打眼瞧自己收拾了五個箱籠,陣仗頗大,只好無奈道:“那就少收拾些。”
花了整個晌午收拾行裝,馬車也已經備下。
趙雲兮沒有親自前往壽康宮與太後辭行,只讓宮人前去代為通禀。
長明宮那兒,她連想說一聲的心思都沒有,便迫不及待的坐上了馬車。
鳴音仔細想了片刻,到底還是吩咐留守琳琅宮的宮人前去長明宮通禀一聲,“去同陛下通禀,殿下此刻就要出發前往禹都。”
趙雲兮坐在馬車內,将鳴音吩咐的話全聽進了耳朵裏。
沉默了半晌,在鳴音上馬車後方才不滿道:“我是他姑姑,我去哪兒,哪裏就需要告訴他了?”她同趙阿洵之間,她可不需要得到趙阿洵的應準,方能出宮去。
鳴音只笑了笑,将窗戶推開,放下了薄紗簾帳,讓馬車裏頭能夠更涼爽通風一些。
“想必嬷嬷定是很高興,殿下能親臨禹都。”
“嬷嬷肯定正讓人收拾宅院,殷切盼望殿下前去呢。”
趙雲兮透過簾帳,看着紅牆綠瓦不停的往後移。往前是一股來自遙遠地方的清風,吹得人神清氣爽。
她沉悶了數日的心情,重新明朗起來,不知不覺展露了多日不見的笑顏。
出了宮,打長街過,走過泗水橋,走過停車巷,出了京都城門。
她歡歡喜喜的挑了簾帳,往越來越遠的城門看去。
似瞧見城樓之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馬車拐了個彎兒,便再也不見城門。
她趴在窗沿上,微微有些出神。
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一口的輕松,此刻卻又消失不見。
那些暫時被壓下的惆悵原還是裝滿了她的心房。
阿洵。
阿洵啊。
客船停下,侍衛先行下船守在四周,而後甲板上方出現了一行穿戴不凡的姑娘家,為首那位姑娘家頭戴帷帽,瞧不見容貌,卻見她衣裙宛若神仙妃子,着實不俗,便知那帷帽之下定是一張清絕脫俗的容顏。
瞧那侍衛,與随侍的婢子,一看便知出身也不俗。
一艘瞧着便非富即貴的客船停靠碼頭,雖是顯眼,禹都人卻早已司空見慣,看了一眼便不再關注。
這也正合了船主的心思。
這艘打京都而來的客船,不是旁人,正是趙雲兮一行。
行了兩日水路,便是與京都全然不同的風景,就連天氣也要更為涼爽一些。
禹都碼頭上熱鬧的很,河上客船、貨船來來往往,碼頭上貨郎、百姓的身影也是絡繹不絕。
而今她們主仆皆換上了尋常衣裳,身上無半點兒宮中飾品和标識,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禹都,趙雲兮苦中作樂想,她終于可以換個身份在此地過上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