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願(下)
禹都人人都知道, 許家老夫人奶大了當朝明月長公主,前兩年離宮歸家時,又被賜下诰命, 人人都要尊稱她一聲老封君,就連禹都的大小官員,也對許家客客氣氣。
只是這位許老封君, 是個從不借着長公主娘娘的身份,到處作威作福的, 她為人和善, 行事低調, 又曾是在宮中教養長公主數年之久, 在禹都的名聲極好, 禹都有頭有臉的婦人們,是很願意與之來往的。
今日倒是出了一件奇事, 許家上下在天色剛亮,禁行令剛結束的時候, 就出現在了碼頭。許家老封君更是翹首以盼,不住地探頭去瞧河面上靠岸的客船。不多時就會讓人去碼頭上瞧一眼。
終于, 叫她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立時就熱淚盈眶, 疾步上前去。
趙雲兮正在看新鮮,京都沒有這般大的碼頭, 什麽人都有,什麽東西也有。
許嬷嬷行至她跟前五六步, 侍衛們是認識她的,便也沒有攔着。
到底是奶大了趙雲兮的嬷嬷,就算是隔着帷帽,她也知道趙雲兮此刻多半在好奇打量四周, 她也不催促,只站在原處等。
趙雲兮一晃眼瞧見了她,愣了愣神,“嬷嬷?”
許嬷嬷上前一步便同她行禮,輕輕喚她,“殿下。”
趙雲兮手明眼快的扶住了她,頗有幾分酸楚湧上心頭,“嬷嬷不必多禮,如今我微服出宮,嬷嬷只管同小時候叫我乳名便是了。”
許嬷嬷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卻是笑道:“您如今長大了,哪裏好叫乳名的。”
“那稱姑娘就是了。”趙雲兮想了想,到覺着不錯。
前年許嬷嬷出宮時,原是說好了總要入宮來瞧瞧她,但是這一兩年來,宮中發生了太多事,許嬷嬷一向是送東西送信入宮。
今日,是隔了兩年後,二人第一次見面。
握住了許嬷嬷溫暖的手,趙雲兮緊繃着的神經霎時就松緩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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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長高了不少,怎麽也清減了這許多?”嬷嬷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不住心疼道。
這裏到底是人來人往的碼頭,且不說又有那知曉許家身份之人,不停地探頭來看,許嬷嬷便道:“先家去,路途遙遠,姑娘定是疲憊不堪。”
趙雲兮輕輕點頭,只拉着許嬷嬷的手不放。
許家下人這會子忙上前來幫着侍衛們一同搬運行李。
随性而來的鳴音等也只同許嬷嬷見過一回,便忙着收拾行李,準備換乘馬車,前往許家。
趙雲兮朝前看去,便見許家人在不遠處正局促的向她彎腰行禮。
她瞧見了許嬷嬷的親子,許成仁。便想起來小時候曾撞見許嬷嬷有些日子,會背着她偷偷哭泣,有一次,她終于忍不住問起許嬷嬷為何會哭,難道是宮裏頭有人敢欺負她?
許嬷嬷只摟着她,同她說起她只是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小兒子。
她還記着許嬷嬷的兒子只比她大上兩歲。
許嬷嬷成了她的奶娘,自個兒的兒子卻是沒人照顧的。
此時此刻,趙雲兮便道:“許家兄弟不必多禮。”
而後又笑着挽住許嬷嬷的手,“咱們家去。”
許宅坐落在禹都西邊的白馬巷中,是一處五進的大院子。
自打三日前,許宅上下就已經收拾打掃幹淨,這三日裏又每日都在灑水除塵,整個宅子看着是一塵不染,布置擺設看上去也是雅致素淨。
趙雲兮頭一次來,許家滿府上下的下人,都一早被安排避讓了去,一路上倒是很清淨。
入了主院,她被奉了上座。
許嬷嬷便讓許家人上前來請安。
許嬷嬷只有一個兒子,她的丈夫早年間死在戰場,此刻上前來請安的卻有許多。
趙雲兮一打眼,便瞧見了兩位老人家,還有四五位年紀尚小的姑娘家,還有幾位婦人家……
許嬷嬷笑着同她介紹起誰是誰。有些是親戚,有些是老家的鄰居,皆是來投奔許家,而許嬷嬷又熱心收留下的。
一通請安後,許嬷嬷便帶着她前往專為她收拾的宅院。
許嬷嬷竟将隔壁鄰居家的宅院賃了下來,從兩家相交的地方打通了一道院門,雖是想通的,卻又各自日常生活不相幹。
饒是精心布置過,許嬷嬷還是覺着有些遺憾,“一應布置,自是比不上宮中。”
趙雲兮坐在胡床上,長舒了一口氣,聽聞此言笑道:“我又哪裏需要多大的屋子呢?”
“這樣就很好。”
許嬷嬷見她如今比起從前來,沉穩了許多,心知是這些時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不免心疼,“殿下長高了,性子也變的沉穩,是個大姑娘了。”
趙雲兮原就憋了一肚子話,在京都時無人傾訴,又不能上青羊觀告訴她母後恐驚擾她母後養病,而今遠離了京都,那些煩惱卻并沒有如她所料一般留在京都。
她卧在許嬷嬷膝上,如同小時候賴皮撒嬌時那般,只是而今她卻是想要尋得一時片刻可庇佑風雨的地方。
她的眉眼之間藏着淡淡的惆悵之意,“小時候,我常常盼着長大,嬷嬷可還記得?”
許嬷嬷輕輕替她順着頭發,聞言便帶着慈愛笑意,“我如何不記得,殿下還說過‘若是我早些長大,嬷嬷就能家去照顧自己的孩子了’。”
許嬷嬷還記得那是趙雲兮七八歲時,安慰着背後思念幼子而流淚的她,說過的話。
她奶大的孩子,一如半個女兒,自是真心疼愛的,聽見這般熨帖心窩子的話,又如何能忘了呢。
而今知道她有煩心事,見她不說,便也只當做不知,與她說起,“我請殿下來禹都做客,倒真是趕上了好日子,過兩日是禹都的女兒節,要拜花神,放煙火放花燈,城裏頭熱鬧的很,殿下到時也可玩樂一番,散散心情。”
“這人呢,心情一好,心病自然而然便能消散許多。”
二人在一處說了片刻家常,許嬷嬷便起身去準備午膳。
趙雲兮換下了常服在房中休息,鳴音也已經将人安排妥當,此刻端了茶點入房來。便見趙雲兮多了些歡喜模樣。
住在無人認識的禹都,趙雲兮多了幾分自在。
在許宅修整了兩日,賴着許嬷嬷說了許多心事,又見過了許嬷嬷剛得的小孫女,依着輩分,這小孫女該叫她姑姑,她送上了親手挑選的長命鎖。又将禹都的景點游了一回,在女兒節這日,她歡歡喜喜的換了衣裳,欲打算只帶兩三人出門去逛逛,看一看這禹都的女兒節盛況。
還未出院落,便見一行侍衛已經整裝待發,看那架勢,是要随行了。
趙雲兮擰了眉頭,“不必這麽多人跟着我。”都出宮來到無人識她的禹都,哪裏就需要這麽多人随行。
此番随行來的侍衛乃是長風衛副衛長白琅,他這回并不聽從趙雲兮的吩咐,神色肅穆,“殿下,這幾日出門後,身後總有人鬼祟跟蹤。”
“此人極擅跟蹤與隐匿行蹤。”
“能有此等身手之人,想必身份并不簡單。”
白琅說話一向謹慎,未能證實之事從不開口,比如此刻他有些懷疑此人與那陳王之子有些關系,可沒有證實之前,他也并不會言明。
“卑職還未抓住此人。”
“若您要出門去,卑職必須随行左右保護您的安危。”
趙雲兮一愣,“有人跟蹤?”
她下意識垂下眼眸,心道難不成是阿洵?
而後又忙将這個想法給抛去了腦後,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東西,阿洵哪裏能夠輕易離京,還跑來跟蹤她。
“是,昨日卑職本能将此人抓住,可惜被他逃了。”白琅回道。
“所以在卑職還未捉住此人前,您若是要出門,卑職等必須随行。”
趙雲兮抿了抿唇,到底是答應了,“那你們遠遠跟着,別跟太近,你們瞧見哪個姑娘家出門要帶這麽多侍衛的?”
“昨日我還聽說禹都都尉府的姑娘,都是自己出門,可見禹都是極安全的。”
百靈走在身旁,十三歲的小姑娘這半年來身形一下就蹿高了,快與趙雲兮一般高了,只是這性子沒随着身高一起長,她慣會熱鬧氣氛,此刻天真發問,“姑娘,這禹都離咱們京都就只相隔幾百裏路,不僅比咱們京都氣候涼爽,就連女兒節也只有禹都才有。”
這話将趙雲兮逗樂了,她自己就是個讀書散漫之人,偏她身邊還有一個比她更散漫的百靈,分明是她的書童,偏生不愛念書。
“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咱們大楚地廣物博,每個地方風俗完全不同也實屬正常。”
“讓你好好念書,你不愛念,你瞧連這般常識你都不明白。”
百靈一吐舌頭,“婢子這是随了姑娘。”
“你瞎說,你怎麽能是随了我,我書念的可不比阿洵差。”她原是想要大力誇贊自己,卻将趙明修的名字脫口而出。
原是歡歡喜喜的人,此刻不免僵住。
鳴音見裝,忙将話兒引開,“姑娘說的對,百靈就是懈怠了些,改明兒回去了,婢子就監督她好好念書,免得日後連字都識不完,丢了姑娘的臉面。”
此刻天色尚早,禹都的大街小巷雖不比京都寬廣,今日因着是節日,卻尤為熱鬧,到處能見花朵一般年紀的姑娘家相約着出游,頭上簪花,額上點花钿,便是熏香,也都是花香。
四處也可見挑花娘子在張羅着賣簪花。
“姑娘,買花咯,買了花戴,來年嫁得如意郎。”
“買花咯,買花咯。”
到處都是叫賣聲。
趙雲兮瞧着新鮮,“咱們也去買花戴好了。”
簪花的不止有年輕姑娘,便是路上的媳婦娘子也大多簪着。
神奇的是,每個頭上簪花的女子,皆有一種不同的美,正是應了那句人比花嬌。
有那眼尖一眼瞧見她躍躍欲試想要買花的挑花娘子,便挑着竹編小簍走到她跟前,殷切的推銷着自己的花兒,“一瞧姑娘就脫俗不凡,當簪我這株牡丹花。”
小簍裏盛放着一支開的正盛的牡丹,牡丹在北方實屬嬌貴難活,這位挑花娘子一看便是有種花的好手藝,方能将還牡丹養的如此好。
旁的挑花娘子賣的花裏,倒還不曾見到牡丹。
旁人或多或少覺着牡丹太過張揚,不肯簪于發髻之上,如此嬌豔的牡丹花,竟成了無人賞識之物。
趙雲兮瞧着這朵牡丹開的不錯,便大方伸手取過,簪在發髻上,一時引得周旁之人連連回望,眼中滿是驚豔。
她從不曾去管旁人如何看她,而今自是也并未察覺他人目光。只是此刻興起,一時又挑了幾株,讓鳴音幾人也簪上。
挑花娘子賣出了好價格,心裏甚美,不免就更為熱情,“花神必定保佑姑娘今日覓得如意郎君。”
趙雲兮也笑意盈盈,歡喜道謝,“那就多謝娘子的祝願。”
一路走,天光逐漸黯淡,曲水河畔,就已有姑娘開始放花燈,花燈一盞盞,上頭點了小燭,便像是星星落入了水中,光亮點點,霎是好看。
河邊逐漸開始人多起來,白琅原是遠遠地跟着,此刻卻是領着人靠近了些。
他感官敏銳,此刻總是察覺到人群之中有危險,朝着那毫無所覺,正蹲在河邊親手放花燈的趙雲兮而去。
他雖遲疑,卻還是吩咐下去,讓手下散進人群之中朝趙雲兮而去,已備不時之需。
趙雲兮正全神貫注的将花燈放入河中,鳴音在側護着生怕她掉下去,還要小聲囑咐,“姑娘可要當心些。”
在她成功将花燈放入水中後,她不免歡呼了一聲。
随之而來的是煙火迸發,升入空中發出的聲音。
所有人都仰頭看着天空中絢麗的煙火,氣氛霎時熱烈起來。
人群湧動着,不知何處起了騷動,卻又因為此刻的熱鬧而并沒引起旁人重視。
趙雲兮清澈的眼眸之中,倒映着夜空中絢爛的煙火,
心中只念着願接下來再沒有麻煩事兒找上她。
許是她不夠誠心,立時就有麻煩事兒找上了她。
不知是誰,忽而驚呼了一聲,“當心腳下。”
人群裏接二連三的人摔倒在地,旁人更是慌亂,騷動很快就蔓延到她身旁。
白琅帶着部下,堪堪擋住騷動的人群,欲逆行往外,“護着姑娘,速速離開此地。”
變動來的突然,趙雲兮還未反應過來,她只來得及拉着鳴音的手,“咱們可別走散了。”
話音剛落,便驚覺腰上襲來一陣大力,猝不及防間,她被人猛地往後一拉,與鳴音相握的手松開,她只來得及聽上鳴音驚慌失措的一句,“殿下!”
而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