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 我永遠愛你
晏蘇在夢裏面見到了十七歲的許淮南。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 姥姥去診所給人看病了,她一個人上了山,不小心走遠了一點, 還不記得來時的路,繞着繞着就在山裏面迷路了。
發現自己迷路之後,她愈加慌亂, 亂跑起來,腳突然踩空, 從一個小山坡上摔了下去。
她一直緊緊閉着眼睛, 等待着預想中的疼痛到來, 直到一道清冽冰冷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來:“滾開。”
晏蘇意識到不對勁, 身體底下的觸感如此柔軟, 一點也不疼,她睜開眼睛, 剛好和少年四目相對。
他擰着眉,眉眼間戾氣很重, 唇色卻是格外蒼白。
晏蘇迅速從他身上爬了起來,餘光裏, 她注意到有一根樹枝橫着插進了他的大腿, 傷口處的血已經凝固。
她起初有些害怕,聽到他讓她滾, 猶豫了幾秒,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後, 又折了回來。
少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再次靠近,并緊挨着他坐下來,手還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不是讓你滾了嗎?”
晏蘇很小聲地回道:“……我害怕。”
少年問:“怕什麽?”
晏蘇縮了縮肩膀:“當然是怕死。姥姥說,十幾年前這片山林裏還有狼出沒, 你想啊,如果遇到狼我一個人肯定打不過,我們兩個人加在一起就比較有勝算。”
許淮南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得出他現在還能動這個結論來的,他閉了閉眼,淡聲回:“死了有什麽不好。”
小姑娘似乎是他這句話噎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說:“死了有什麽好,死了的話春天吃不到好吃的青團,夏天吃不到蓮子,秋天吃不到桂花糕,冬天也吃不到烤紅薯了。”
“……那些東西好吃嗎?”
“好吃啊,現在已經是春天了,等我回家後,我讓姥姥做青團給你吃。”
許淮南沒說話。
這裏地勢複雜,全是叢林,又多洞穴,其他人到現在也沒找到他。
雖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但是山裏溫度低,他又冷又餓,意識随着時間流逝漸漸變得不清醒,他已經記不太清自己躺在這裏是一天,還是一天一夜了。
隔了一會兒,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聲音很輕,“以前我有一只貓,但它現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該去找它了。”
小姑娘聽清了他的話,軟着嗓子安慰道:“這樣吧,等你的腿好了後,我跟你一起去找。”
許淮南終于又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蘇皎。”
“難聽。”
晏蘇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說名字難聽,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瞳仁也濕漉漉的,眼淚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來。
許淮南平靜地與她對視,絲毫沒有哄她的打算。
晏蘇吸了吸鼻子,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道:“叔叔,你已經是大人了,說話不能這麽直接,你就算覺得我的名字不好聽,也應該說你的名字起得還不錯。”
許淮南蹙了蹙眉。
叔叔?
他看起來有那麽老嗎?
他沒好氣地問:“嬌氣的嬌?”
晏蘇一臉認真地回:“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的皎。”
許淮南對她的名字一點興趣也沒有,剛剛也只是随口一問,聽她這麽認真地解釋,只冷淡地回了一個字:“哦。”
晏蘇也沒生氣,“叔叔,你呢?”
許淮南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想,要是這次死不了,他肯定是要找機會好好收拾她一頓的。
他許久沒回答,想必是名字不太好聽。
晏蘇眉眼彎了彎,提前安慰道:“叔叔,你放心,不管你的名字有多難聽,我都會說你的名字起得還不錯。”
許淮南:“……”
他輕嗤了一聲。
小丫頭表面看着單純又無害,實際上報複心重得要死。
一個勁喊他叔叔估計也是她故意的。
這麽想着,他更想收拾她了。
只是可惜他多半要長眠于此了,他已經走不出去了,也不想再走出去了。
他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這冰冷人間行屍走肉般地活着了。
許淮南用僅剩的力氣掰開她的手,“你要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就順着溪流的方向走,走到盡頭就能出去了。”
晏蘇抿了抿唇瓣:“我不走,你的情況看上去很不好,我剛剛還不小心砸到你了,而且你的臉也比剛剛紅……”
遲疑了一下,她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額頭:“你發燒了,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
“你放心,現在不早了,姥姥肯定已經發現我還沒回去了,她一定會帶人來找我的。”
話音未落,幾道粗犷的男性嗓音響起來,由遠及近,在偌大的山林裏回蕩。
“皎皎啊,皎皎,你在哪裏?”
“皎皎,你外婆要擔心死你了,你快回來。”
“……”
被人背出山林的時候,少年已經徹底陷入了昏迷。
外婆看了眼他的情況,顧不上追究滿山亂跑的晏蘇,翻開藥箱就要給他處理傷口:“囡囡,我要給他清理樹枝,你拿個東西塞進他嘴裏,防止他咬到自己舌頭。”
樹枝插進肉裏久了,傷口估計已經感染了,不然不會發這麽高的燒。
晏蘇點點頭,拿着幹淨的紗布就要往他的嘴裏塞,然而少年痛得直起身來,他閉着眼睛,無意識地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咬的很深,晏蘇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胳膊出血了。
她疼得眼淚一下子就掉了出來。
……
晏蘇睜開眼睛,勉強适應眼前的光線後,看清自己真的是在醫院。
她本來就暈血,雖然被瘋子開槍自殺血腥的一幕刺激得暈過去,潛意識卻還能感知到外面的動靜。
就好像她一開始感受到有醫生過來給她做檢查,扒拉開她的眼皮,搗鼓了一陣,說了一句她只是睡過去了。
醫生走後,四周變得安靜下來,她的意識越飄越遠,帶着她回到了小時候。
她看了眼許淮南。
他側身,靠着窗站着,發現她醒了,只淡淡地看過來。
男人面上雖然沒有什麽情緒,但明顯不太開心,像極了以前她惹他不高興時候的模樣。
晏蘇:“……”
她看了一眼他已經包紮過的手,松了一口氣,才問道:“我睡了多久?”
“幾個小時。”
晏蘇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問:“你……不過來嗎?”
許淮南慢吞吞地走過來,坐在床旁邊,他眼睫垂着,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晏蘇坐起身來,雙手抵着他的肩膀,在他嘴角咬了一口後,問:“疼麽?”
許淮南嗓音沙啞:“疼。”
在地下室的時候,他沒來得及轉身,身後槍聲響起來的那一刻,心髒疼得像是被炸成了碎片。
看到她沒事,那種疼痛感仍然在骨血之中蔓延。
晏蘇“嗯”了一聲,小聲說道:“疼也是你自己活該,誰讓你紮自己,而且你……以前還老咬我來着。”
許淮南輕嗤一聲,“你咬我咬得少了?”
晏蘇:“……”
沒見過這麽小心眼的男人。
雖然這麽想着,但笑意仍不受控地在她眼眸裏彌漫開來,像是春日裏漫山遍野肆意生長的野玫瑰。
頓了頓,她張開手臂,非常用力地抱住他。
片刻,她松手,又安慰似地,用舌尖舔了舔他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問:“許淮南,你現在有沒有覺得活着真好?”
“嗯。”
許淮南喉結滾了滾,偏頭,就要用力吻下來。
下一秒,病房的門把手被人從外面扭了扭。
晏蘇聽到動靜,忙不疊地推開許淮南,朝門口看過去。
陳明月推門進來,看到晏蘇和許淮南同時朝自己看過來,男人的臉色還陰沉沉的,瞬間反應過來自己進來的時機可能不太對。
但很快,許淮南已經起身,将床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陳明月咳嗽一聲,硬着頭皮走過來。
晏蘇眨了眨眼,“月亮,你怎麽來了?”
“我們醫院群裏消息,說你在我們這裏,外面還來了好多警察,還有人說你被綁架了,我都快吓死了,給你發消息你不回,給你打電話你也不回,問了好多人才找過來……”
說着說着,陳明月眼角泛紅,眼淚不受控地砸了下來。
晏蘇擡手捏了捏她的臉,“你看你都是奔三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喜歡哭鼻子?”
陳明月一聽立刻炸了毛,什麽難過的擔心的害怕的情緒都沒有了,“誰奔三了?!”
晏蘇:“……”
“是我奔三了,是我老了,你永遠十八。”
頓了頓,沒忍住,她還是又補了一句:“雖然你比我大兩歲。”
陳明月:“……”
她笑得十分勉強:“晏蘇同學,你看出來我現在很想打人了嗎?”
晏蘇剛要搖頭裝傻,餘光裏,許淮南也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和她記憶裏那個十七歲的那個少年,當時她一個勁地喊他叔叔的時候,他看她的那個“友善”眼神重疊。
晏蘇沒來由地就想起來,當初《巾帼》殺青宴上,程放酒醉之後,說許淮南以前逮誰錘誰,完全不分對象是誰。
她突然有種逃過一劫的慶幸感。
晏蘇眨了眨眼,笑盈盈地對陳明月說:“本來沒看出來,現在你這麽一說,看出……”
話還沒說完,許淮南的手機響了起來。
等他出去後,晏蘇問陳明月:“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有一次在山裏迷路,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好在姥姥很快就找到了我,但具體她怎麽找到的我,還有發生了什麽我都不記得了,但是我剛剛突然想起來好多細節,你說這是為什麽?”
“我以前看過一本心理方面的書,說人的記憶都存在于潛意識之中,那些記不起來的那些事情都不是真正地遺忘,或許有一天受了刺激就會記起來。”
頓了頓,陳明月好奇地問:“你都想起來什麽了?”
晏蘇看了一眼門外的男人,喉間空咽了幾下:“一些不是特別重要的小事。”
周安報的警,配合警方那邊做完筆錄,剛好過來接晏蘇回家。
許淮南一個人去處理許振生的後事去了。
晏蘇上了車,靠在後座,看着後視鏡:“周助理,許淮南原生家庭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周安有點緊張,鼻尖已經冒出了汗珠:“知道一點。”
當初,許家老宅那些傭人都是他去遣散的,為了君恒集團的安穩,每個人他都給了一筆高昂的封口費。
晏蘇沒接話。
周安想了想,又說:“其實一直以來,我比許總還擔心,你會因為他原生家庭的事情離開他。”
“當初把你安置好後,他雖然沒去看你,但他不經意地就要跟我問起你,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你對他來說,可能遠遠不止一個故人的外孫女。”
周安回想起當時年輕的自己也才跟了許淮南一年多的時間,眼瞅着大魔王有一天突然撿了一個小姑娘回來,實在好奇,便趁着許淮南心情好的時候問了一句。
當時許淮南十分冷淡地回他,“是一個故人的外孫女,故人去世前,托我照顧一下。”
一開始,天真無邪的周安真的信了。
可是後來,他跟在許淮南身邊久了,情感方面又不像許淮南那般淡薄,他比許淮南這個當事人更早發現——
許淮南看晏蘇的眼神,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已經瀕臨窒息了,卻突然看到了一絲生機。
又像一個長期在黑暗裏行走,已經變得陰暗又扭曲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縷天光,帶着深深的渴望,卻又不敢靠得太近。
“以前你想給許總過生日問我他生日哪一天,我不是一直沒肯告訴你嗎,其實那時候我也是聽許家傭人說的,說許總的母親在他六歲生日那天去世了……”
周安車開的很慢,後來還在路邊停了許久,一直到故事講完,他才重新點火起步。
晏蘇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李嫂迎上來問她吃過午飯了沒有,她搖了搖頭。
李嫂聞言,正要去廚房給她弄吃的,晏蘇攔住她:“李嫂,我想先做個蛋糕。”
晏蘇出道以後,就很少吃甜品了,她還自己沒做過蛋糕,跟李嫂問了注意事項,又查了很久的攻略,最後磨磨蹭蹭兩個多小時才搞定。
李嫂繼續做晚飯了。
晏蘇從包裏翻出裝戒指的盒子,打開來,将上次許淮南送她的戒指重新套在了無名指上。
腦海裏各種事情堆積着,她對着戒指發了很長一會兒呆,看了眼時間已經六點半了,剛想給許淮南發消息,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晏蘇起身,小跑過去,在他面前停下,她低頭,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袖口。
“我知道你不想過生日,但我還是給你做了蛋糕,以後每一年我都會給你做。”
許淮南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不想。”
晏蘇點點頭,沉默地圈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懷裏。
許淮南又捏了捏她的後頸:“是不是周安跟你說什麽了?”
晏蘇聞着他身上清淺的山茶洗衣液的味道,嗓音微啞,還帶着點鼻音:“嗯。他跟我說了你六歲時候的事情。”
“那件事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你現在難過什麽?”
晏蘇眼睫顫了顫:“我沒有難過。”
她就是覺得委屈。
憑什麽許淮南要經歷這些,那麽驕傲的他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原生家庭。
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六歲,他的母親對他的感情也是矛盾的,她骨子裏或許還是深深厭惡着這個被迫生下來的孩子。
而他的親生父親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今天聽許振生說他虐待許淮南的那些事情時,她都難受到差點無法呼吸。
她根本不敢想象,許淮南這些年一個人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又突然想起來十七歲的他,一個人躺在那裏,眼底沒有一絲生氣,所有求生的意志都消失殆盡。
眼見着小姑娘的情緒突然跌到了谷底,許淮南嘆了嘆氣,正要哄她。
晏蘇卻咬了咬唇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許淮南。”
許淮南低低應着:“嗯?”
晏蘇擡起頭來看他,她的已經眼圈紅了,瞳仁清澈而濕潤,像是浸潤在水裏的黑曜石:“我也覺得能活着真好,所以,以後我來保護你吧,我來對你好……”
許淮南眸色一瞬間沉了下來,眼底情緒洶湧,意味難明:“你想怎麽保護我?像白天那樣擋在我面前?”
“再有下次……”
頓了頓,他彎腰低頭,臉埋在她的脖頸處,悶聲警告她:“我不會放過你。”
晏蘇感覺到有滾燙的液體落在肌膚上,幾乎要将她的心髒灼傷。
她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柔聲道:“我知道了,不會再有下次了。”
許淮南直起身,将她抵在牆上,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激烈地吻着她,晏蘇唇角溢出透明的液體,眼角的薄紅更加绮麗妖豔。
他的氣息密不透風地裹着她,舌尖勾着她的,在她的世界裏攻城略地,她終于潰不成軍,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的動作才終于溫柔下來。
許淮南輕輕地舔舐着她的唇瓣,帶着深深的迷戀。
隔了許久,這個吻結束。
晏蘇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她十六歲那年的初夏。
那時候她剛知道外婆離開的消息,感覺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了,然後她就遇見了許淮南。
他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再次出現。
只不過二十二歲的許淮南身形清瘦挺拔,似玉雕刻的眉眼俊美卻冰冷,他神情漠然地俯視着她,像是偶然路過人間的神明。
晏蘇喉間空咽了幾下。
隔了片刻,她唇角揚了揚,小聲說道:“本來我覺得我對你是一見鐘情,現在想想,當時心底那突如其來的悸動,說不定是因為你長得兇神惡煞,不像個好人,所以我潛意識裏覺得害怕呢。”
許淮南眼眸微眯,他擡手,指腹緩緩摩挲着晏蘇嫣紅水潤的唇瓣,“你說什麽?”
晏蘇将他的手拽了下來,把自己戴着戒指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并入他的左手指縫裏,而後,用力相扣。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說——我永遠愛你。”
許淮南低頭,微涼的唇瓣擦着她的耳廓,溫熱的呼吸灑進去:“我也是。”
晏蘇眼睫顫了顫,就在她以為自己永遠聽不到一句像樣的告白的時候。
他再次抱住了她,臉埋在她的脖頸,嗓音低沉沙啞:“我愛你。”
曾經晏蘇想離開許淮南,因為她害怕她不會被愛。
這個世界上,曾經除了外婆,無他人愛她。
許淮南于她而言,是山河,是日月,是神明。
他處處護她,以高大的姿态,以無堅不摧的姿态。
而這一刻,她亦是他的天光,她終于照亮了他整個世界。
我們在這冰冷人間相遇,分開,重逢,相愛,最終得到救贖。
即使前路布滿荊棘,鮮花隐匿于湍急的河流之中,我仍滿心歡喜。
你是我心髒熱烈跳動的唯一供給。
—完—